老赵凑过来跟老康说，我那时候哪有精力管他们？不怕你笑话，我每天夜里，我筋疲力尽地回来，去他们房间清点人头，人数够了，我就放心地倒头就睡了。小四不能作为突破口，小四最人小鬼大，他闹腾得最有劲。
　　 “数人头？有这么夸张？”老康半信半疑。一看你就是老外，你只有三个孩，你们两口子管。我可是一个人管大大小小六个孩子，只能把他们当牲口养着的。哪里有精力对他们教育啊！
　　 老康感叹，所以啊，这叫撒什么种，结什么果。我看你那几个孩子的习惯思维和做法要打破，必须得有一个精明能干、强食自爱的孩子，来抗衡他们这种苟且偷安的啃老做法。
　　 老康给老赵出的主意称得上是空前绝后，老赵一贯自诩足智多谋，唯独在儿子们面前束手无策。夜深了，四周静下来，远处的蛙鸣若有若无地传过来，老赵、老齐，老康几个兄弟，风风雨雨大半辈子。老赵交心地聊给老康，我准备娶的这女人叫吕美凤，国棉厂人事科退休干部，做人不卑不亢；做事不强也不弱，感情上不过分粘着我、也不远离我。但话说半句就彼此能明白。我呢，心心念念地放不下了。强烈地想把她娶回来。哦，吕美凤饭做得好吃，以后让你见识见识。你的建议我会仔细思考，我和赵戈最近聊聊，他好歹也是一博士，阳光又磊落。怎么样？”老康站起身一甩手，激动地兴奋起来、放心地告辞回家去了。
　　
　　 四、巧立名目
　　 一个星期以后，老赵告诉吕美凤，争议全部搁置，不管他们支持不支持，咱俩领证结婚。吕美凤的心凉了半截，觉得还不如不答应老赵结婚这事呢，这和她在家遇到的情况差不多嘛。
　　 这天老大又来找老赵了，拿捏了半天才开口，老赵的大孙子，赵老大的儿子，要买学区房，方便儿子读书。赵老大手里没那么多钱，探探老赵能不能先借给三十万？老赵冷眼看了一眼赵老大说，赵强结婚是全款三十万买的房嘛，我给了你二十万。现在又买学区房？那是给你儿子给你孙子买，你们有能力就买，没能力就拉倒。找我干什么？说完潇洒地翘着二郎腿，点烟，再不看赵老大。赵老大急了补充，那不是你重孙子吗？老赵笑着回复，我管了儿子，管孙子，临了是儿子都靠不上！孙子靠不上！我还管重孙子？我脑子短路了？
　　 赵老大看着老赵泡了一壶功夫茶，端起一杯茶抬高，赵老大以为给他的，欣喜地伸手去接，老赵端直把杯子凑近自己嘴边，抿了一小口，又烫又香又享受地仰脖“啊——”一声，看都不看赵老大一眼，赵老大呆若木鸡、不可置信地看着老赵，无奈地站起身，欲言又止，最后灰头土脸地走了。
　　 老二媳妇来的时候，拿着儿子和媳妇的合影照片，显摆给老赵看，爸呀，你看嗬，赵戈媳妇多漂亮？两人是大学校友呢，现在又一个读博，一个上研究生，将来还准备留北京呢，您看您孙子这么优秀！您老脸上多有光啊！咱们合起来凑点钱，给小俩口赶紧在通州买个房，这通州的房价马上也要涨起来了，后边想买都买不起了。将来赵戈接你去北京玩，也有地方住，多好！老赵想了想回复，赵强结婚买房，我给了二十万；赵丽结婚，我给了二十万；赵戈结婚，我也会给二十万。通州买个房，那得多少钱？我不是听赵戈说，他两口子大概二零一二年就回西北XX大学教书吗？在通州买房干嘛？老赵意味深长地看了老二媳妇一眼，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说，等赵戈回来，我这个爷爷直接把钱给赵戈，和你们没有关系。老二媳妇看了眼老赵，欲言又止，最后也走了。
　　 老二媳妇走了后，老赵就给老三，小四打了电话，你们谁别来借钱了！来了也不借！该给的，不来我也会给；不该给的，来借钱也不借！
　　 吕美凤住在东湖湖畔小区。房子是一九九八年买的，当时是前夫蒋启东经手办的，产权证落的却是吕美凤一个人的名字。一通精细的装修之后，夫妻俩搬过来住的时间不久，蒋启东就病故了。她孤身一人一直住在这套房子里，直到二零零七年女儿生病，才搬到北京路教师公寓女儿家暂住，照顾女儿，在搬来的当天就认识了老赵。
　　 吕美凤记得，她搬去的那天是个大雨天。两个出租车司机冒着雨折返了两趟，搬了两个大皮箱，外带四五个纸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盘着丸子头、穿着一件黑红两色图案唐装的吕美凤，踩着一双黑色低跟鞋，立在街道的门市窗前，感激地从手包里抽出两张五十元钞票，给了司机一人一张。坐镇店里的老赵，出来看了一眼又回自己的店里了。吕美凤拿出手绢抚了抚头上的水，取出餐巾纸擦了鞋上的水，站在房檐下望着雨帘，掏出手机打了女婿电话，女婿堵车耽搁了。吕美凤焦急地等着，过了好久女婿也没赶过来接她。老赵又出来看天时，看见吕美凤，就招呼她进店里坐着等人。在沙发上坐定，老赵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才说话。大妹子，下雨天搬家呀？吕美凤漫不经心地听着他的话，眼睛看着门口的箱子，狐疑地望着他“啊”了一声。老赵说，我给你把箱子搬进来吧，你安心坐着吧。
　　 老赵把行李箱，纸箱都搬进店，看着镇静，温婉的吕美凤，人和唐装的韵致内外合一的美，老赵忽然想起他奶奶，心就润了。他好奇问，你住这？吕美凤瞟了他一眼。我女儿住这里，生病了，女婿要出差，我来照顾一段时间。她说时，老赵按灭烟，站起身向里边的房间走去。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问，大妹子，喝茶还是咖啡？吕美凤这才打量起这个机电门市。老赵端着两杯咖啡，浑身散发着儒商的气息，丰神俊朗地走过来。吕美凤接了咖啡，对老赵说，大哥，麻烦您了，谢谢！说着就从包里拿出手机放在茶几上，唯恐误了女婿的来电。老赵嘴里说着，喝喝看，朋友送的，说是猫屎咖啡哩。吕美凤笑着致谢，店里静悄悄的，街上偶有走路声大的脚步声，吕美凤看着街上的花伞，川流不息流动着，但并没有看到接她的那把伞。她拿起咖啡勺搅了搅，一勺入口就点点头，赞许咖啡味道甘香，风味独特。说完她又看着窗外，老赵把头转过来，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也转过头去看外面。
　　 如果说老赵可怜的记忆中，还有一些唐装的印象，那就是奶奶。虽然奶奶没赶上又可以穿唐装的时代就去世了，但奶奶对于旗袍、唐装的感情，老赵是记忆深刻的。在他家客厅的相框里，一张穿着旗袍、优雅的奶奶和西装革履、一副绅士派头的爷爷并排坐着，幼年的父亲穿着小西装站在前面。老赵读出了爷爷家境的富足。在蓝、灰色统帅的那些年，奶奶常常用一种厌恶的目光看媳妇给自己准备的衣服，很久，抬头看一眼柜子上被媳妇收起她旗袍的皮箱，末了叹一声气就回去躺下，不再出门。但更多的时候，奶奶还是无奈地穿上所有女人几乎都一样的蓝色衣服，把她又黑又亮的头发梳成一个长长的辫子，在后脑勺盘成好看的发式，插上她自己拿布头缝制的头花，黑色发夹穿过头花，别在盘发边上，奶奶看上去就添了些韵致和古典的味道。奶奶去世以后，妈妈提着那个皮箱，带着老赵去奶奶的墓地，一件一件地把旗袍烧给奶奶，烧了整整一个上午。这几年又出现了唐装，老赵却少见到能和唐装合二为一的女人了，多的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唐装衣架”。
　　 老赵二十八岁的时候，才和工人家庭的王大英结婚，王大英是个热情而粗糙的女人，热衷于各种厂里的活动。他最后一次见到王大英，就是王大英腆着个大肚子，提着一塑料桶浆糊，去贴标语。那天王大英贴标语顺便接赵老幺放学，她贴完标语，站在子校大门口闲瞭，就看着一个人翻过厂子的西墙的出来，她不顾自己的大肚子，追着那人就跑，赵老幺跟着大声呼喊她妈--妈—她转过头来看到了小女儿，却迅速转头继续追贼去了，甚至连手都没有挥一下，就追着贼跑远了。赵老幺喊着“妈”跑了很久，大声哭了起来。从此以后，老赵就再也没见过王大英，每次想起她，都是王大英雄赳赳的印象。王大英最终大出血，一尸两命，带走了尚在肚子里的最小女儿。厂里给王大英轰轰烈烈地开了追悼会，并安排赵老大顶王大英的班，进厂当了学徒。奇怪的是，老赵从不说抱怨王大英的话，也不说王大英的好话。慢慢地，老赵关于王大英的记忆都逐渐远去了，只剩下刺痛他心的挺着个大肚子，拎着浆糊桶的那一幕。还有大大小小的六张嘴，等着老赵给吃给喝、给衣给鞋、给学费。那个年代老赵敢说王大英什么呢？默默奉献自己吧。
　　
　　 五、峰回路转
　　 吕美凤敲了敲儿子的门，没回音，她推开儿子房间的门，一股刺鼻的酒味儿扑面而来，这是那年她和蒋启东去法国旅行，给儿子蒋力带回来的礼物，他很喜欢。墨绿色的纱帘遮住了阳光，昏暗的屋里凌乱不堪，五斗橱上、床上、床边的椅子上都堆着衣服，从袜子、到围巾、西服都有。吕美凤捂着鼻子退出去。
　　 当年，和儿子媳妇一起生活没几天，吕美凤就发现了一件让她吃惊的事，儿子媳妇换下来的衣服从来不洗，蒋启东后来也发现了，骂了儿子一个下午。后来，儿子、媳妇就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了，垃圾都自己扔，换下来的衣服就堆着，也不用别人打扫。每次推开这扇门，吕美凤都觉得一下子到了另一个世界。
　　 儿媳妇打麻将去了。蒋力穿戴停当站在吕美凤面前，目光新奇地在吕美凤的房间里逡巡。吕美凤转过身，我给你们买的床单、被罩换上了没有？还没换呢。这句话说完，蒋力已经走到屋门口，拧开门把手出去了。他可不想听吕美凤数落他。蒋力的童年时代，青年时代，吕美凤是喜欢的，他人爽朗，成绩也不错，每次向吕美凤提什么要求都会答应。每次出去玩，只要蒋力说累了，吕美凤就蹲下身背起他，让背多远就背多远。随着渐渐长大，吕美凤发现了蒋力身上胆小、懦弱、得过且过的一面。
　　 她甚至私下里想过，蒋力的性格既不像蒋启东，也不像自己，到底怎么回事呢？难道医院抱错了？
　　 蒋力上大学那几年，吕美凤还张罗着给儿子介绍对象，甚至理直气壮地对蒋力说，要是女方嫌弃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就让你们单过，给你买个单独买个房子。蒋力没生气，嘻嘻哈哈地答应了。但每次认识个女孩都处不长，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蒋力。女孩子一和他说到婚房女方装修，但要加女方的名字，他就找各种理由不同意，甚至有次对女孩子说，你怎么那么会算计？我家全款买的房子上要加你名字？你装修房子，如果离婚了，你把装修都拆走，一块地板都不留，都给你拆走。女孩像看怪物一样，看了蒋力一阵，笑着说，与其将来拆起来那么麻烦，不如现在就不装修，哼！耸耸肩，走了。
　　 蒋力就那样单了下来，吕美凤心疼儿子，搞对象的事也不提了。吕美凤记得，为了这事，蒋启东还特意带蒋力吃了一次饭，跟他说，男孩子的肩膀是拿来扛事的，和女孩子相处，不能小家子气，要爷们。要自信。自信的人，才能矮得下去。蒋力当时就叮叮放下刀叉说，爸，我知道了，我会改变的。蒋力慢慢不再和女孩呛呛，却越来越没有主见了。
　　 蒋力成家以后，吕美凤心里有点自责，尤其是儿媳妇郝明珠生了孩子以后，不再像以前那样顾着女孩儿家的脸面收敛，生了孩子后，就不管不顾地做事横冲直撞，蛮不讲理。吕美凤就更加觉得对不起儿子。儿子房间里里到处都是脏的，郝明珠从不做家务，吕美凤生病了，顶多是蒋力凑合做饭，厨房里更是脏得不能看。吕美凤心里对郝明珠不满，但不敢说。因为有一次吕美凤多说了两句，郝明珠立刻就板起脸来教训她：你知不知道现在上班多累呀？家嘛，乱就乱点呗，有什么的呀？你不干就别说，说了又不干。你退休以后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吕美凤有点懵了，再也不进儿子媳妇的房间，也闭口不说了。晚上没过十点，郝明珠就进了家门。看到吕美凤的瞬间，郝明珠心里还是禁不住赞叹了一下。年过五十的吕美凤，穿着那个大雨天的那件红黑色唐装，只是没有精细地盘头，胡乱地用夹子夹在了脑后。脸颊还很饱满，没涂令人惊艳的唇膏，却也显得很润泽。郝明珠调侃蒋力，你看咱妈这打扮起来比三十岁的女人都好看，难怪有老头求婚呢？那老头那么有钱，妈还舍不得把这破房子给自己儿子？哈？
　　 吕美凤把那个用了几年的老款圣罗兰夹包往沙发上一扔，冲蒋力说道，蒋力，你听好了！你爸买这房子时，为什么房产证只写我一个人的名字？他知道他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希望我将来老有所居。这和我再嫁不再嫁没关系，我到哪里房子到哪里。这个道理你明白不？该给你的，你结婚已经给你了。你媳妇连你妈都想算计，这不合适！打你把她领进门那天起，就知道她是属貔貅的，光进不出。把你们的东西都搬走，把钥匙还给我，我要重新拾掇这房子了……郝明珠从阳台走进来，迷惑地看着吕美凤，又看看蒋力，妈，你这是要赶我们了？
　　 吕美凤的头嗡嗡作响，她忽地站起身，说，对，你们有房子，不要把我这当垃圾站。然后径直走向了门口，下楼透气去了。郝明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糊涂！郝明珠骂道。
　　
　　 六、皆大欢喜
　　 老赵响亮地答应吕美凤，两套房子都重新装修，两边换着住，并果断地执行。但习惯毕竟是习惯，它经常让老赵情不自禁。这天黄昏回到楼下，老赵才发现自己犯了错。于是，他急匆匆地赶往吕美凤的房子，视察装修进展情况，看完开车回家路上就感叹到底是老了，不经累了。迈着困乏的步子，在热浪四溢的楼洞口没劲上楼。忽然，一小伙从楼门走出来，冲着老赵走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扶着老赵上楼。老赵问：“什、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