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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人烟(小说)


作者:洪放 秀才,1561.3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09发表时间:2018-07-31 10:33:49


   冬至
   农历乙未羊年,十一月十二,冬至。
   早晨,淮河边上起了大雾。
   大雾笼罩着北边的平原,而南边的丘陵岗地,还处在曚昽晨曦之中。淮河两岸,静得如同一只张开的大蚌。河流从蚌的中间流过,而蚌却因为这条河流,南北呈现出不同的地貌与物候。南边,是连绵的山地,庄子依着地形,错落有致。北边,平原辽阔,庄子都建在台地之上,因为缺少起伏,所以很多庄子都被掩映在树木与地平线之下。
   唯一相同的,就是淮河,就是淮河水。
   淮河流到豫皖交界处,渐渐地开始奔涌浩荡。河面宽广,水流湍急。河水也不再像上游那样清亮,而是变得泛黄、浑浊,并且被无数的漩涡所裹挟。
   作为一个一辈子生长在淮河边上的人,庄约之自然懂得这些。其实,他就生活在这只巨大的蚌里。此刻,他朝着不远处的淮河哈了口气,气息里就有淮河的黄土味。
   今年冬至,庄约之要办一件大事。
   早在二十四年前,庄约之六十岁时,就在心里许下了这个愿望——他要活到农历乙未的冬至。到时候,他应该是八十四岁了。
   果然,他就真的活到了八十四岁。
   昨天黄昏,庄约之从床上爬了起来。事实上,他现在主要的活动都在床上。自从七十八岁那年摔了一跤后,他就很少再下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常年在床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在床上看电视,听戏文,也翻翻那些他早已看不清楚的老古书。
   书页泛黄,犹如淮河的流水。有时,翻着翻着,书页就碎了,就从床上飘起来。等到他伸出枯瘦的手想去捉住时,书页早落到了床下,他也不再管。这些泛黄的老古书,命里注定是只能存到他这一代的。这些年,除了他,不曾再有人读过。
   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庄约之是淮河边上儿孙满堂的人。
   儿孙满堂,他就有了资本。虽然五个娃当中,有三个进了城,不在身边,但逢上大节,他们都还得乖乖地回到淮河边上。庄家台子,埋过他们的胞衣罐,他们敢不回来?
   台子上的人都说庄约之是个有福的人。庄子里这些年人越来越稀了,烟囱里冒出的烟越来越淡。庄约之家却还是有一儿一女守在庄子里,早有吃的,晚有喝的,碰着月亮上山,还有人陪着说话。日头好时,儿子女儿会推着他到淮河边上转转。他看得最多的还是淮河水。他能说出淮河水里哪个漩涡没了,又新添了哪个漩涡。儿子也是六十岁的人了,白胡子比他的还长。儿子说,爹,你都数了一辈子漩涡了,数清一共多少了吗?
   十万九千九。他答得干脆,不容置疑。
   儿子笑着说,反正没人数过,就你说的吧!
   这些都是今年春上以前的事了。
   去年甲午马年,庄约之一年都不太安生。春上时肺部感染,咳了三个多月。到了秋天,又生了痢疾,吃了就拉,兒子和女儿轮流守着给他换衣。入了冬,才算缓了过来,但他心里却有了异样。他让儿子对着老古书算了一卦。卦象模糊,看不出征兆。可他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不说破。八十多的人了,挨在这人世间,早一天走,迟一天走,本无区别。
   然而,事情还是磨针般,一下子刺进了庄约之的心。今年清明刚过,儿子突然就没了。
   六十岁的大儿子是在陪庄约之说话时,头一歪走了的。庄约之喊了儿子几声,儿子眼睛泛白,看着他。他伸出手在儿子的人中上掐着,儿子摇摇头。庄约之赶紧拿起床头的电话,拨了个2。2是女儿家的电话。等女儿赶来,儿子已经没气了。
   也好,在那边等了三十多年的老伴,这会儿有伴了。
   办完大儿子的丧事,庄约之跟另外四个儿女说,今年冬至,你们都得回来。
   儿女们说,那要是有事呢?
   没得理由,回来!庄约之斜倚在床头上说,到时候给我扎张竹床。
   大女儿问,竹床?要那干吗?
   庄约之皱了下眉说,你们别问,扎就是了。
   竹床就放在堂屋里。新鲜的竹子,还散发着清香。
   庄约之从床上坐起来,朝里屋喊了两声。二儿子趿拉着鞋出来了。庄约之道,该动身了。
   二儿子说,这么早?
   庄约之没应。二儿子又进了屋,喊小儿子。等小儿子起来,两个女儿也到了。庄约之瞥了眼四个儿女,说,都安排好了吧?得要大半晌工夫的。
   都安排好了。四个人都答。
   那就动身吧!庄约之耸了耸身子,没有知觉的双腿被他拖着向床边挪。二儿子上来扶住他,女儿又替他加了件袄子。大家几乎是半抱半搀地将庄约之移到了竹床上。也就这半抱半搀,他们才知道,八十四岁的老父亲,轻得还没他的年龄重了。淮河岸边都传说,人老了,会越来越轻,最后就成了尘土。看来还真的有道理呢。
   二儿子和小儿子抬着竹床,出了门,大雾就扑了上来。庄约之说,好大的雾呢!民国三十七年,那年冬至也是大雾。结果第二年夏天,淮河发了大洪水。那年的淮河水大啊!整个淮河两岸就没留一处庄台。
   那是。二儿子附和着。
   庄约之说,就在那年大水后,我从淮河的南边逃到了北边。
   女儿说,要是在南边多好,没得水淹。北边能跑马,水就欺它。
   都一样。北边水淹,南边地贫。人,总得过活呢。要过活,还管北边南边?庄约之思维清楚得很。他用手招了招大雾,说,沿坝上走!
   竹床出了庄家台子,又经过种满苦菊花的小径,很快就到了淮河坝上。四处没有人声,唯有淮河水在大雾之中静静流淌。
   庄约之侧着耳朵听了听,然后说,靠老鸦窝那边的漩涡不见了,大概是被黄泥给塞住了。
   淮河四季流沙,被水带下来的黄泥流着流着,流困乏了,就停下来。停下来的黄泥,往往就找了个漩涡,拼着命塞进去,漩涡便没了。若干年后,黄泥越积越多,往往就成了河中的泥墩子。泥墩子再往上长,就成了淮河上那些巴掌大的岛。庄约之眼神混浊,但看老鸦窝那边的大柳树,还能看出一团漆黑的影子。他又道,五九年吧,河南边的成二先生就从那地方跳下河的。后来一直没捞着,恐怕也是塞在那漩涡里了。
   小儿子问了句,成二先生不是您的师父吗?
   那是,我第一次跟庄台地上的寺庙打交道,就是跟着老先生。可惜了,老先生那一手老活,还有一手好字,甚至还有一嘴巴的好笑话……
   其实,这四个儿女中,没有一个记得成二先生。只有大女儿是在成二先生跳进淮河的头一年出世的。成二先生跳进淮河时,那几年淮河两岸倒是少有的丰收年景,可是人事却不顺畅。
   不过,都远了。庄约之在竹床上叹了口气,命令二儿子到柳台子上去。
   竹床就斜下了淮河大坝,在平原上走了约莫半里地。虽说老头子轻得不比他的年龄,但对于现在基本不肩扛背驮的两个儿子来说,抬了快一个小时,也着实是肩酸背疼了。本来,竹床扎好后,庄约之跟儿女们说要坐着竹床沿河走一遍时,小女儿还说现在都有车子,坐车子走吧,既快又舒服。老头子坚决不依。老头子说,那铁皮包着的车子,沾不到河水气。
   儿子们换了次肩,好在柳台子眼瞅着就到了。柳台子从前有一大片房子,青砖黑瓦,台地也高,比一般人家的台地高出半丈。这里从前是祠堂,再后来是小学。再后来,就没了。但孩子们都记得,四个人都在那小学里读过书。小学门前那棵巨大的柳树,跟老鸦窝那棵差不多粗。庄子里的人都说,这两棵树一公一母,一个在台子上,一个在河里,相望相守。一个是地公,一个是河母呢!
   竹床停了,庄约之眼神急切地睃巡着整个柳台子。如今这里是一片蒿草,三两尺高的蓼子,到了冬至也不凋落。更高些的构树,叶片厚得像件古朝的袄子。他又让儿子们抬着竹床往蒿草丛里走了一段。蒿草划着衣衫,好在冬天穿得厚实,折断的荒草散发出酸甜的气味。
   庄约之说,就这。
   大女儿问,就这?这里什么也没嘛!
   庄约之又道,就这。
   二儿子想了想,说,我好像记得,从这再往西三四丈路,应该是小学的大门。
   小儿子道,是大门。春天我回来时专门来过,门墩子还在。他又问老人,您是要看那门墩子吧?
   不是,走吧!庄约之闭了眼睛。
   小女儿嘟哝着,这个不是,那看啥呢?看这满野的蒿草?
   一阵风过,蒿草丛里竟有了蟋蟀声。大概是被惊扰了,蟋蟀叫声有些急促。庄约之又叹了口气,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回,真的是入我床下了,入我床下了啊!
   说着,一片雾气挂到了他稀疏的眉毛上,竟慢慢地凝成了白色。
   台子,就是庄子。淮河西边,叫台子;东边,叫郢。
   竹床过了淮河桥。如今,淮河上有多少桥,没人数得清。往昔,河里到处都是船,一半运货,一半载人。现在,船只运货了,人都是过桥走。桥有水泥桥,有钢筋桥,有斜拉桥,有拱桥。桥将河的两岸连了起来,却也将淮河这只大蚌本来分明的脉络,弄得有些含混了。
   成大郢子就在桥边上。
   劈头就是一座浅岗,满岗的杂树,满地的落叶。现在,竹床被抬在二儿子和大女儿的肩头上。小儿子肩膀疼得受不了,小女儿又得惯着,只好两个大的多担待。踩着落叶,居然一点声息也没有。落叶太厚了。
   庄约之努力地瞪着眼睛,竹床转过浅岗,是一片小池塘。庄约之说,塘里没水了,塘也快没了。
   确实,这片池塘四周明显地被泥淤得越发狭小。在平原上,很少有池塘,都是沟,一条一条的,引淮河水。而在这边的丘岗地带,池塘如同一只只扣在地上的小碗,盛放着平时的雨水和从河里引来的流水。这些水一方面可以灌溉,一方面用于人畜饮用。不过,这些年郢子里也都通上自来水了,这些“小碗”就跟那些被留在庄子里的小媳妇一样,慢慢地就人老珠黄了。
   二儿子问,爹,是要去看老屋基吗?
   不去!
   哪?
   往南。出了郢子,再往南。
   小女儿抬头看了看天,大雾渐渐散了,只是并没有日头。今天是个阴天。她向南望了望,说,出了郢子向南,再向南,那可是到了济河那边了。
   庄约之没应答。
   四个儿女都不再说话。抬着竹床的,肩上疼,不想说话;没抬竹床的,弄不清楚老头子的心思,也不敢多说。一张竹床,五个人,行进在郢子里。
   屋是一处一处的,门却大都上着锁。这不奇怪,淮河两岸现在都这样。有些锁一上就是三五年,生了锈,逢上落雨,锈水直往门缝里渗。有时弄得门前一大片锈斑。这些锈水还流到门前的田地里,流着淌着,田地里便慢慢生出一层薄薄的浅红色,一块一块的,如同被掩盖了的陈年伤疤。
   庄约之说,停。
   一座小丘,满丘的树。小儿子问,这是?
   庄约之这回说话了,成二先生的墓。
   小女儿有点吃惊,她顺着小丘走了一圈,只见树和杂草,并不见墓,更没碑。她回头问道,这是成二先生的墓?就是您师父的墓?不是说他老先生塞了淮河的漩涡吗?
   这是衣冠墓,里面不过多放了两样东西,一是罗盘,一是墨线。本来还有一样,我给讨回来了,就是那把刀。庄约之让二儿子将竹床放下,又让两个儿子扶着自己走到小丘的正前方。他看着小丘中间的乌桕树,猛地往下一跪。小儿子道,爹,您这是?
   你们也跪下,给成二先生叩个头。
   四个儿女都跪下。庄约之先叩头,其余人跟着叩头。叩完后,庄约之说,你们哪是叩头?不成样子。以后,我百年了,你们不要再给我叩头了。
   二儿子忙道,爹,叩头就是个心意。您老百年后,我们不仅要叩,还得多叩些。
   庄约之不说话,想起身,却站不起来,大家扶着,上了竹床。他指指更南边的一大块空地,竹床便向着那空地抬了过去。
   确实是一大块空地,不过也不能算空。因为都是草,都是蓼子,都是小杂树。不过,这块地正对着淮河,地势也比周边稍稍高一些。在淮河东边,这是相对宽敞的地方。庄约之的竹床绕着空地转了一圈。临离开时,他不知怎么眼睛一下子明亮了,竟然看见地头上有半块青砖。他赶紧嚷道,快,快!捡起来,捡起来!
   大女儿问,啥呢?
   砖,青砖!庄约之声音更大了。
   大女儿眼扫了扫周围,看见一只死鸟,还有一根尺把长的枯骨头,就是不见青砖。其他三个儿女也睁大眼睛瞄着,终于,小儿子看见了。他用手指给大女儿,大女儿上前捡了青砖。砖纹粗糙,砖面上还生了些发黄的青苔。
   庄约之拿了砖,看了又看,然后贴在左脸上。砖冰凉的,时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民国三十七年。那年淮河水咆哮了整整一季,等水走了,两岸都是淤泥。成二先生就是在那年冬至收了庄约之为徒,带着他在眼前的这块空地上建了一座河神庙。
   这是庄约之一生建的第一座庙。
   如今只剩这块青砖了。庄约之想流泪,却没泪。
   成大郢子退到了身后。不远处,淮河水似乎立了起来,然后又陡然落下。落下的淮河水,静静的,一个甲子的时光,还抵不过河中的一粒沙。
   竹床在淮河两岸行走。
   它游动的路线,跟淮河的水流一样,东奔西突。然而,倘若将这路线串连起来,竟然成为了巨蚌上的纹路,或者是一匹正蛰伏着的卦象。甚至,是无数人的行脚,歌谣,一张张模糊又模糊了的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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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这篇小说,心情沉甸甸的堵。那些在庄台子上消失了的旧寺庙,那些在经济大潮冲击下的伪善商人及唯利是图的官人,那些在金钱面前辨不清人性的三河口人,一一回放于眼前,真实而令人心痛。冬至是一个节气,八十四岁的庄约之在这个节气要完成许下的什么愿望呢?他的愿望其实很简单:用余生的力量,故地重游,寻找往事。一个漩涡,一个大坝,一个池塘,一座小丘,半块青砖,一捧黄土,一只住满了蚂蚁的木鱼,还有四十九座早已无形却住在心间的庙宇。每一样故物里,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能牵动庄约之的心,都令他留恋和怀念。一问一答间,一个故事,两重人性。作者用第一人称“我”的自述方式,与无形中存在着的两股势力做斗争。尊崇教育的良善;在道德的羽翼下偷换善良的概念。法不容情,却能容得下坚守的信仰“教育”,小说的结尾以天地给予回应,淮河给予回应,以回报“天道自在人心”的真理。“一把火”烧掉的,是庄子上人们的无知?是人们对金钱的欲望?是一个知情者、醒悟者的无奈?都是。都不是。落后的三河口人,一辈子靠淮河为生,在生态恶劣的今天,他们的生计岌岌可危。于是,就产生了像庄长生那样的无良无知的偷机商人,在他们的意识里,本就没有乡音的亲和,没有对祖宗的认可,没有对生命的敬畏,利益是他们生活下去的“支柱”,人性的冷漠在他们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一篇揭示人性,反映环境劣变的小说,作者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文做对比,描写出了一幅幅生动而真实的画面,看似写的随心,实则直达人心。力透纸背的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801001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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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8-07-31 10:40:46
  读一篇小说,把自己融进小说里,去感受不同时代中,不同的人的三观,就会生发出不同的感想与领悟!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8-07-31 10:4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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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待更多精彩,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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