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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人烟(小说)


作者:洪放 秀才,1561.3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43发表时间:2018-07-31 10:33:49


   农历十一月十二,冬至。
   庄约之怀里还揣着三个米粑。他没吃,只是坐在竹床上时,细细地将米粑掰碎了。碎了的米粑被他小心地撒在沿途的路上。粑魂,这是淮河两岸的老古法。他并不看重,只觉得这细碎的米粑就像他的一声声招呼,来得亲切,贴心。
   日将中天。一大上午,四个儿女不知换了多少次肩,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反正来来回回地过河,就有七八趟了。
   只有小儿子记着。他记着老头子让竹床停下的次数。到现在,一共是四十九次。
   其中老头子下了竹床说话的唯一的一次,是在成二先生的墓前。其余的四十八次,老头子都只是坐在竹床上,而且这四十八次停下的地方,都是空地。老头子看着,听着,有时闭着眼,好像在回想。老头子让儿女们捡了一大堆小物件,有青砖,有佛像的断手,有生锈的油灯罩子,还有一只住满了蚂蚁的木鱼……现在,小女儿提着这些物件,渐渐地,就沉了。
   小女儿问,还要去哪呢?真的走不动了。
   庄约之哼了声。
   二儿子接了话,难得爹出来,就依着爹,慢慢走吧。不过,肩膀倒是真的受不了了。眼看着也大中午了。
   庄约之又哼了声。
   大女儿换了次肩,回头望着庄约之,说,爹,您别老是哼,给我们个准信儿,还得走多少路呢?
   这回,庄约之连哼都不哼了。
   四个儿女也都不再作声。竹床发出吱呀的声音,虽然是冬至日,风也有些割人,可是油油的细汗,也开始爬上抬竹床人的额头了。二儿子一直抬在后面,更加吃力。他伸手擦了把汗。本来是大阴天,日头却出来了。日头也没那么明晃,但直直地照着,也怪晒人。
   远处传来唢呐声。
   唢呐声炸爆竹似的,横冲直撞,庄约之竖起耳朵。八十四岁了,但耳朵还行。不过他却真真切切地听不出来这唢呐吹的是啥调。
   小儿子和小女儿听得出来。刚才吹的是《走进新时代》,正在吹的是《父亲》。吹这些歌子,就是丧事,也叫白喜事。早些年,淮河岸边唢呐声天天不断。红白喜事都用唢呐;孩子满月老人做寿,也吹唢呐;队里开会,文娱表演,更吹唢呐……唢呐就挂在嘴唇上,就怕你找不着由头。哪怕是针鼻子大的由头,也能吹得惊天动地。
   当然,还有花鼓。
   但现在,只有唢呐声,裂帛般直劈过来。庄约之将耳朵收了起来,他不喜欢如今这唢呐声。五年前,他七十九,做八十大寿。他对五个儿女说,以后不要请唢呐班子。请了,我生气。
   那就不请呗。可是不请不热闹。家里也只有小女儿敢这样和老头子说话。
   庄约之当时抿了口酒。等酒全部下到肚子里,他才开口,热闹了一辈子,该安静了!
   那也是。当时还在的大儿子附和着。
   一晃,这又五年了。大儿子走在庄约之的前头了。大儿子的丧事上也没用唢呐。庄约之望着棺材抬出门前场子,一个人坐在床上“哇哇”地哭了两声。他哭不出更大的声音了,这一生,见过太多的生死,现在是跟淮河一样,静静的时候了。
   竹床下了淮河大坝,又是大平原,路悬着,田里麦子有尺把来高。一辆小车停在路边,一个男人正蹲在地上打电话。再往前走,就看见一层飞起的明黄檐角。
   小儿子有些兴奋,往前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说,那庄子后面,估计是座大庙。
   应该是吧!二儿子气息没早晨那样饱满了。
   庄约之没睁眼。这一路上,他很少睁眼。他的心在看着,眼睛就可有可无。他当然听见了小儿子的话,心里一动,大庙?过了这个庄子,有大庙?前面的庄子应该叫孟庄。他最后一次到孟庄,是六十一岁那年。那是一九九四年。那年冬至,他将孟庄北头因会寺的正梁端端正正地架了起来。八十一天后,因会寺落成。他回到老家,从此再没出过山。
   竹床绕过小车,沿悬着的道路进了庄子。庄子如同陶罐,闷声闷气。
   庄约之还依稀记得这庄子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庄头一棵古怪的大树,到秋天结红色的果子,只能看,不能吃。庄子里的人说这树叫喜树。
   喜树,庄约之喜欢这个名字,曾建议庄子里的人将因会寺的名字就改成喜寺。庄里人不同意。庄里人说,这因会寺建了又倒,倒了又建,是经过无数次淮河水的。名字改不得,改了,会动地气。
   庄约之自然不再强求。淮河岸边都知道他是个好脾气的人,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那大梁、四柱、雕像与门楣上了。
   道路穿过庄子。一出庄子,果然是一座大庙。
   竹床离这大庙还有百十来米,庄约之却喊道,停,停!
   二儿子问,咋要停?庙到了。您老一生修庙,不是喜欢庙吗?
   不看了,回头。庄约之声音严厉起来。
   小儿子说,爹这是咋了?
   小女儿将手里的物件放在地上,说,去看看呗,这一路上还真没见过一座大庙呢!
   不去,回转!庄约之再次道,声音有些颤抖了。
   二儿子又擦了把汗,说,那就回转吧!
   庄约之却又吩咐小女儿,到那边去,给我抓把黄土带着。
   小女儿说,黄土?
   庄约之没回答。小女儿也没等他回答,就跑到大庙那边。足足过了十来分钟,小女儿才回来,手里捧着点黄土,说,庙是大,没人,只有三个菩萨,丑得很!
   黄昏,冬至日将尽。
   庄约之躺在床上,他在被子底下用十根手指比划着,渐渐地比划出一大串名字——
   祈福寺、祈年寺、祈因寺、祈安庙、祈平殿、祈寿庙、祈成庙、栖水庙、栖岩寺、栖云寺、栖梦庙、栖平寺、栖通寺、栖梦殿、淮水寺、淮神庙、淮平寺、淮安寺、淮平庙、淮安庙、安澜寺、安澜庙、安水寺、静水寺、平水寺、息水寺、通水寺、会水庙、大帝庙、地母庙、雷音庵、关公庙、大神庙、海会寺、海通寺、悦神庙、三公庙、祖帝庙、淮神寺、淮母寺、淮安庙、因会寺、因缘庙、庄公庙、二郎寺、法雨寺、悦音庙、观音堂、河神观。
   一共四十九座,一座也不少。
  
   问答
   唉,日子现在是越来越慢了。按老理说,我这样一大把年纪了,应该是感觉时光飞快、夕阳下山。可是呢?真的,日子太慢哪!我每天坐在这临街的门前,好多年了,也没看出这街上的人,这街上的事,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来来往往,吵吵闹闹,生生死死,这条街同我十来岁第一次跟随祖父一道来时,没什么区别。我这样说,也是因为我太老了。我今年八十八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多活了十八年。八十八年,人间的什么事情我没见过?虽然这样说,但见过的,也大部分忘了。人要是什么事都记着,那脑袋估计早就炸了。我这一生,该记的记着,不该记的坚决不记。包括我现在的那些儿子孙子们,我只记得他们中的几个。有的,我见着面,只觉得恍惚。好在他们也只是过年过节才偶尔来看看我。我不怪他们,忙嘛!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忙得像个陀螺似的,没消停。不过我倒是记得我的那些学生们。我啊,教了一辈子书,学生们的名字、模样,就是我现在常常回忆的资本。我能够想起每一个学生的长处,也能记起他们的短处。我时常揣想,这些学生,就像一颗颗种子,现在都飘到哪儿去了呢?且不问了吧。我现在老了,老了的人就配坐在这门前。车声、人声、风声、雨声,四季轮回,这临淮老街,也同我这个老头子一样。它也该是暮年了,人到暮年,想起的都是从前。而这老街,到了暮年,它想起的是什么呢?儿时听我那中过前清秀才的祖父说,临淮老街向来是古战场,又是读书地。这里出过不少将军,也出过许多文人。镇上还有三座老房子,据说是前清的文庙。不过,早几年就荒废了。我上一次去看时,还是五年前。那时候我还能拄着拐杖,一步步地走到那荒废的大房子前。现在不行啦,而且也不想去看了。满屋都是蛛网,屋顶上漏着天光,院子里都是蒿草,屋檐下落满残瓦,那情景……唉,哪像我小时候见的那样啊!
   不说了,不说了,我来稍稍打个盹。昨天晚上我竟然在梦里见着了老祖父。我都十来年没梦到他老人家了。他看着我,捋着白胡子,将一卷发黄的古书递给我。我伸手要去接,却没接着。我再伸手,祖父却摇着头转身走了。我在后面问,您这是?祖父也不言语,消失在一大片雾气之中。这梦是啥兆头?我早些年也曾学过些麻衣术相,还曾研读过《周公解梦》。可临到自己,便看不了相,解不了梦啦,昨晚上就是因为想着这梦,居然下半夜都没睡好。虽说人老了,并不需要太多的睡眠,可是睡得太少,加上这冬天的日头黄黄的,暖暖的,再加上这街上一成不变的晃荡的人影与车流,我觉得还是打一盹更好。打个盹,便忘了许多事。或许,再打个盹,便不再醒来了。不怕您笑话,人到了这年纪,活着其实有些烦躁,特别是像我。说起来,我从前算是个读书人。民国年间,我读过五年私塾。后来,我也在淮河里打过几年鱼,行过几年船,但解放没几年,我就瞅了个机会去读了师范,再后来回到这临淮镇上当了一辈子老师。二十年前,我坐在这门前,三五分钟便有人上来喊我一声:“老师,您歇着呢!”往后便越来越少了。这三五年,每十天半月能有个人来招呼一声,就算了不得啦。当然,我也不太在乎。都八十八的人了,还在乎这?何况我就是在乎,又能怎样呢?就如同这临淮街,昔日人头攒动,而今也日渐萧条。人都走啦,到大城市,到老远的地方去了。走了,去了,也罢!我只管打我的盹。日头正暖和,你们可别轻易来打扰我。
   先生,我可是真的得来打扰您了。您一定见怪了吧?您见怪就对了,就怕您不见怪。您的性格我清楚,一辈子跟淮河坝上的竹子一样,刚直得很。您还记得我?啊哟,这可真得谢谢先生了。我是您最后一届学生,我的名字嘛——对,您说得对,我就叫庄二宝,我父亲是河边的庄约之。不过,现在我的名字叫庄向贤,就是向古往今来的贤人学习的意思。二十八年前,我从您的初三班上毕业,那年您正好退休。记得您站在讲台上,含着眼泪说,你们是我最后一届学生,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讲台上上课。我到现在还记得您的泪水。那以后,您就回到了临淮老街上。接着,我上了高中,再后来,没能考取大学,跟着庄子里的人到广州打工,学建筑,做装修,这一出去就是二十年。如今,先生哪,我也是四十四岁的人了。啊,那还真巧,我的年龄正好是先生年龄的一半。我现在回来啦!去年春天就回到了市里。还是干老本行呗!开了家房地产公司,在市区也搞了几个楼盘。您问那些楼盘的名字?还是不说了吧,都是些俗世中的事情,入不得先生您的法眼。不过,我这次来,可不是为了生意。
   我一来是专门拜望先生。这么些年了,一直存着个念想,就是好好地向先生汇报汇报自己的学习和工作。二来呢,当然还是有事情向先生您请教。一日为师,则终生为师。先生您可得替我拿拿主意。先生您可能不知道,这些年我虽然身在生意场上,心里却始终不得安宁。您可别拿当年在班上盯学生的目光看我,我的不得安宁,并不是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是总难找到根基,总觉得自己像浮萍。五年前,我到终南山去住了一段时间。终南山是隐士之地,先生您肯定知道。记得您当时教我们读过“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的诗句,真是好诗,好境界。我也是生意做久了,见人心太浮躁了,便去了终南山。那山好啊,安静得很,有禅意。山上的树也好,水也好,路遇的那些人也好,都是安安静静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我在那里待了三个月,后来还是下山了。山下还有很多的事要处理,我只能下山。从那以后,我便一直想着我应该停下步子,好好地做一点有用处的事情。这不,前两天我突然梦到了这临淮老街。真的,我梦见自己还是个少年,走在老街上,样样都新鲜,样样都亲切。只是老街上的那些人,都不似现在这样,而是一个个穿着汉服,捧着诗书。那样子,使我想起了先生您。您当年在学校的梧桐树下读书时,就是那样子,身材笔直,声音豁亮。您读: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您读得多好啊!我回想起来,那不就是让人心生安宁的诗书吗?我由此想到了终南山。我得在这纷杂的人世间,也建一座心灵的终南山。于是,我回到了临淮老街。看到先生您坐在这门前,我就知道我回来对了。先生您问我回来到底干什么?是啊是啊,我还没说到正题上来。说简单点吧,我就是看中了老街上那座文庙。先生,您的目光亮了,像我们上学那会儿。我知道先生也记挂着那文庙。我刚才去看了下,三进房子,太破旧了,但是格局还在。我想投资把它给重修一下,然后在这里办一家国学院,专门教授孩子们国学,到时就请先生做国学院的首任院长。先生您也别谦虚,这临淮方圆百十里,谁还有您读的书多,知的理多?您不当院长,谁还能来当?等国学院建成了,每年春秋两季,也像山东曲阜那样,搞祭孔大典,读诸子百家。请先生您来主祭!那是多么盛大的节日啊!先生,您也跟我一样期待吧?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我就想听到先生您的肯定,当年您在班上,表扬我们一下,我们会快乐好几天。您现在这么肯定我这想法,做学生的我,也觉得心里更加踏实了。不过,这事也还得从长计议。我得回去找市里,找县里,找镇上。啊,您也要为我说说话?这太好了。我都没想起来,您儿子正是分管宣传的市领导。这样就更好了,先生,您看我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您的班上。我会全力以赴地来做这事,先生,请您放心。哎呀,这一下耽误了先生您太多的时间,咱们都说了两三个小时了,我得回市里了。有了先生的支持,我这就去办。先生,我这就先走了。您就喊我二宝吧,当然,喊我向贤更好。向贤,庄向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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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这篇小说,心情沉甸甸的堵。那些在庄台子上消失了的旧寺庙,那些在经济大潮冲击下的伪善商人及唯利是图的官人,那些在金钱面前辨不清人性的三河口人,一一回放于眼前,真实而令人心痛。冬至是一个节气,八十四岁的庄约之在这个节气要完成许下的什么愿望呢?他的愿望其实很简单:用余生的力量,故地重游,寻找往事。一个漩涡,一个大坝,一个池塘,一座小丘,半块青砖,一捧黄土,一只住满了蚂蚁的木鱼,还有四十九座早已无形却住在心间的庙宇。每一样故物里,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能牵动庄约之的心,都令他留恋和怀念。一问一答间,一个故事,两重人性。作者用第一人称“我”的自述方式,与无形中存在着的两股势力做斗争。尊崇教育的良善;在道德的羽翼下偷换善良的概念。法不容情,却能容得下坚守的信仰“教育”,小说的结尾以天地给予回应,淮河给予回应,以回报“天道自在人心”的真理。“一把火”烧掉的,是庄子上人们的无知?是人们对金钱的欲望?是一个知情者、醒悟者的无奈?都是。都不是。落后的三河口人,一辈子靠淮河为生,在生态恶劣的今天,他们的生计岌岌可危。于是,就产生了像庄长生那样的无良无知的偷机商人,在他们的意识里,本就没有乡音的亲和,没有对祖宗的认可,没有对生命的敬畏,利益是他们生活下去的“支柱”,人性的冷漠在他们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一篇揭示人性,反映环境劣变的小说,作者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文做对比,描写出了一幅幅生动而真实的画面,看似写的随心,实则直达人心。力透纸背的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801001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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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8-07-31 10:40:46
  读一篇小说,把自己融进小说里,去感受不同时代中,不同的人的三观,就会生发出不同的感想与领悟!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18-07-31 10:4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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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待更多精彩,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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