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谷穗泛黄了。午间太阳还狠毒，犹如一团火，悬挂在头顶，炙烤得头晕目眩，眼前一圈红一圈绿的。
　　 早上，母亲赖氏在灶屋烙馍，呼喊父亲老赖进到灶屋吃饭，左等右等不见老赖的身影。赖氏呼呼嗤嗤地走进牲口屋，一看，“啊”了一声，带着哭腔呼喊赖钟山。赖钟山赶紧把架子车拽过来，和赖氏一起抬着老赖，放到架子车上，拉起来跑步赶往耿集镇卫生院。值班医生简单处理后，急忙拨打120电话，叫来救护车，把老赖转送到青汨市医院。老赖入院后，赖氏回到村里，硬着头皮来到几个邻居的家里借钱，哭哭啼啼地述说老赖的病情。几个好心的邻居跟着掉眼泪。这一次老赖的命保住了，却落下后遗症：健忘，左眼视力0.3，右眼视力0.6，走路趔趔趄趄，不稳当。医生说老赖大脑有血栓，视神经受影响，医院抢救到这一步是万幸，言外之意是很多类似病人已经离世。赖钟山吓出一身冷汗。赖氏呆呆地站在那里，双手冰凉。妻子刘翠环挺着大肚子，搀着赖氏，说道：“娘，咱们回去慢慢地养，以后不能再让俺爹下地干活了。”赖氏点点头，拿出来毛巾擦眼泪。
　　 刘翠环带着两个孩子，家里的重担落在赖钟山一个人的身上。老赖每天吃药，一年下来花费二千多块钱。赖钟山算着家里种地一年的收入，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千多块钱。一家人的吃喝，儿女们上学的杂费，都找不到着落。当家才知道油盐贵。赖钟山坐在堂屋门口，一声不吭地吸着烟。赖钟山夜里睡不着，左右翻腾，扰得刘翠环睡不着觉。刘翠环嚷嚷道：“你想啥呢？光想想就有了，鳖精货。”刘翠环白天听着赖钟山埋三怨四的话，晚上看到赖钟山愁眉苦脸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赖钟山折身起来，拉过一条床单，躺到堂屋前的一张小木床上，睁眼数着天上的星星。赖钟山数星星，星星似乎很重，数着数着双眼酸得充满泪水。赖钟山拧一下鼻子，搓搓大拇指和食指，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流到面颊上。
　　 王范村农民有种植烟叶的传统，相传开始于明朝末年。在王范村，烟叶很主贵，一亩烟叶相当于三亩小麦的产值，是五亩红薯收入的总和。烟叶是周围十里八村庄户人家的摇钱树。赖钟山看到，谁家的烟叶种植得好，一年到头整天都是笑呵呵的，还到耿集镇食堂买回来酱红色的猪蹄，一家人蹲在灶屋门口，大口地啃着猪蹄，说着笑着。赖钟山一次也没有去买过猪蹄，常年是闺女穿娘的鞋——钱（前）紧，更何况老赖还天天吃着药。赖钟山想让老赖和赖氏吃到猪蹄，也想让刘翠环和儿女们吃上猪蹄。吃猪蹄似乎成了赖钟山人生的一大目标。猪蹄成了赖钟山一个重要的记忆符号。记忆似乎牵着赖钟山在思考着，在行动着。赖钟山觉得没有人逼迫自己，可是自己整天为啥就想着猪蹄呢。赖钟山白天到村外烟田附近转悠，观察着一块块烟田，在心里默默地盘算起来。
　　 赖钟山趁着夜色，在白天选好的一块烟田前停下了架子车。赖钟山弯腰蹿进烟田，双手“嗑嗑啪啪”地把一片片泥腻的烟叶摘下叠好，放在随身携带的包单内。赖钟山摘摘停停，侧耳听听外面的声音。确认无动静后，赖钟山又弯腰继续采摘。半个小时后，赖钟山在架子车上码好五包单烟叶，用尼龙绳捆扎牢固。赖钟山前后看看，又抬头看看星空。远方的天空一抹黑，无风，寂静得能够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赖钟山弯腰抬起辕杆，把襻带搭在左肩上，低头一伸脖子，吃力地拉着架子车，悄悄地回到院子里。赖钟山把包单背到堂屋，关上大门，坐下来上烟杆。刘翠环听到堂屋的声音，从睡梦中惊醒，从西里间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吓得猛一哆嗦，说道：“钟山，你咋不说话，吓死我了。”“我借来几包青烟叶，赶紧上杆进炕，卖掉后给咱爹挂药瓶。”赖钟山只顾上烟杆，也不抬头，说道。刘翠环看着赖钟山把烟杆夹在左大腿湾里，左手牵着细绳，右手捏着两片烟叶上下翻动，快速地上着烟杆，好像跟谁抢先一样，眼泪就簌簌地掉下来。刘翠环捂嘴扭头回到西里间，不给赖钟山搭把手。赖钟山上完烟杆，时针指向凌晨三点。赖钟山到院里洗手，听到邻居家黄牛夜间吃草脖子上铜铃摆动的清脆声音。赖钟山知道邻居起来给牛拌草了，就赶紧拉灭电灯，摸黑爬到刘翠环身边。赖钟山算过一本账，一次夜间“行动”，烟叶烤干出售后，能够赚回来一百多块钱。刘翠环心怵，劝说赖钟山不能这样做。赖钟山乜斜一眼刘翠环，说道：“咱爹拿啥来治病，咱孩子拿啥来养活，我不能看着老人受罪，也不能看着孩子们受苦，我也忍受不了你没白没黑不停地数落，活一天是一天，不管他三七二十一。”
　　 赖钟山几次出手，不留一丝痕迹。赖钟山习惯了夜间行路，没有遇到一点儿障碍，好像道路一直在面前顺畅通达。赖钟山每次夜出，所到之处狗也不叫，就连农户家里喂养的鸡鸭也好像集体失声了似的，配合着赖钟山。赖钟山暗自窃喜。
　　 第二天上午，赖钟山卖掉烟叶后，手里攥着一卷十圆票面的现金，快步来到耿集镇供销社食堂，跟师傅要一大碗烩菜，又看一眼摞在一起几层高的酱红色猪蹄。碗里面的大片猪肉香得赖钟山大声地卟咂着嘴。赖钟山掏出毛巾抹拉一下嘴，嘿嘿一笑，再摸摸兜里的几百块现金，几乎要哼唱起来。赖钟山得意地扭头看，又赶紧低下了头。赖钟山看到他偷过的那家夫妇二人，蹙眉木然地坐在那里，把一块块干硬的馍头掰碎泡在稀汤面条碗里。赖钟山腋下夹着包单，来到食堂门口，买一大包猪蹄，缩着脖子离开了食堂。
　　 赖钟山家第一次吃到了酱红色猪蹄。赖钟山如释重负似地笑了。
　　
　　 二
　　 赖钟山突然发现头顶上长出来一溜白发，觉得很不吉利。原本满头黑发，很浓密。最近常吃猪蹄，头油陡然增多。赖钟山右手沾水，一抿头发，往后倒着，对着镜子一照，自己竖起了大拇指。赖钟山腰包里鼓鼓囊囊的，脸上的皱巴也藏起来了。赖钟山下午从田地里回家，背着隐到西山的夕阳，走在田间小道上，就会哼唱“战士打靶把营归”这首歌。
　　 赖钟山卖掉烟叶后，从食堂里出来，骑车来到耿集镇上的一家“珍珍美容店”。理发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一米六多的身材，凹凸分明，大红衬衣被两团酥胸撑得高高的。赖钟山看着理发师，心口好像有只兔子在剧烈地跳动着。赖钟山坐在穿衣镜前，看着理发师的前胸，眼睛一眨不眨地。赖钟山问道：“老板很漂亮年轻呀。”“哥真会说话，我才二十岁，在街上东村住，以后叫我小珍。”小珍笑滴滴地说着，抬眼看一看赖钟山。“大哥不像是农业社的，在哪儿上班呀？”“我是前村的，在家种地。”“啊，不像，你看着气色不错，好帅啊。”“你嘴真甜。”赖钟山乜斜一眼穿衣镜，不期和小珍的目光相遇。小珍的脸红扑扑的。赖钟山觉得下身萌动。理发结束后，赖钟山从上衣口袋里，把一包卖烟的现金掏出来，抽出其中的一张十圆券，递给小珍，说道：“不用再找了，咱钱多的是。”“理发三块就够了，你看你。”小珍欲言又止，看着赖钟山，眯着眼笑。
　　 赖钟山回到家里，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赖钟山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着小珍呼之欲出的两个奶子的电影，双手在大腿间摩搓着。刘翠环生育两个孩子后，赖钟山很少再跟刘翠环同房，偶尔做一次，好像横冲直撞似的，没有一点当初结婚时紧致的感觉。赖钟山渴望见到小珍。
　　 隔了三天，赖钟山从食堂里吃完饭出来，买了两只猪蹄，骑车来到“珍珍美容店”。赖钟山进门看到小珍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一个顾客，就双手托着猪蹄，满脸欢喜地来到小珍面前，说道：“小珍，食堂刚刚卤出来的猪蹄，新鲜得很，你尝尝吧。”赖钟山几乎和小珍脸对脸，能看清楚小珍嘴唇上茸茸的发黄的毛毛。小珍看一眼店外的大街，空无一人。小珍站起来，前胸触碰到赖钟山的胳膊。赖钟山感到软绵绵的一大团，软得动心，软得恨不得据为己有。赖钟山把猪蹄放到茶几上，回身擦一下手，看着小珍打开包装开始吃猪蹄。赖钟山递给小珍一张纸巾，轻轻地说道：“慢慢吃，只要你想吃，每天我都给你买。”赖钟山又往小珍坐着的位置移动一下身体，几乎挨着小珍。赖钟山闻到小珍身上香水的味道。小珍回头一笑，说道：“大哥，你真好。”赖钟山看到一个青年人在店外停放自行车，警觉地站起来，说道：“小珍，改天我再来。”赖钟山说罢，看着进来的青年人，极不情愿地离开了“珍珍美容店”。
　　 赖钟山坐在谷子地头，默默地吸着烟，没心思下地除草。谷秆顶部疙疙瘩瘩一簇簇的谷穗，饱满挺立，随风微飘着。赖钟山拽一根野草，噙在嘴里，酸苦的味道，然后一直用牙咬着。耕牛在老农的吆喝下往村庄走去。夕阳早已藏起来，轻轻地让黄昏驱赶着。坐在谷子地头半晌的赖钟山起身回家。
　　 半月后，赖钟山在供销社烟酒店买了一兜糖果，在食堂买了两只猪蹄，用旧报纸裹着，又来到“珍珍美容店”。小珍看到赖钟山，脸一红，拉过来一把转椅。赖钟山把猪蹄往小珍面前一亮，说道：“送你的，供销社食堂的猪蹄，可好吃了。”小珍眼前一亮，妩媚地看着赖钟山。大街上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匆匆而过。赖钟山剥开一个黄色包装的糖果，塞到小珍的嘴里。小珍咯咯地笑着，往赖钟山的右肩上拍了一下。赖钟山伸手摸一下小珍的脸蛋，软软的。小珍好像跟没事人一样，站在那里噙着糖果，看着赖钟山在笑。小珍一边给赖钟山理发，一边跟赖钟山搭话。“大哥，你成家了吗？”小珍看着穿衣镜里的赖钟山。“结婚了，老娘儿们，不提她。”赖钟山原来的笑脸这时塌拉下来。“大哥，我家哥哥在蔚县煤矿下窑，家里红薯窖该掏土了，你要是不忙，抽空帮我一下忙吧？”“中啊，理完发我就过去帮忙。”“好啊，我关门带你回去。”小珍在穿衣镜里冲赖钟山挤一下眉眼。
　　 赖钟山随着小珍来到耿集镇东村靠近寨墙的一处院落，里面静悄悄的，几件农具倚靠在南墙上，地面散落着柿树叶子，有的红，有的黄。小珍把赖钟山领到红薯窖前，指着红薯窖口，说道：“你脱衣裳下去，我在上面拉土，活不多，一会儿就干完了。”赖钟山不吭声，脱掉上衣，只穿一件秋衣，跳到红薯窖里面。“大哥小心啊。”小珍在外面娇滴滴地说道。“我知道，我看着碎土不多，我一会儿就收拾完。小珍你等着我。”赖钟山在红薯窖里，突然冒上来一句话。
　　 赖钟山从红薯窖里爬上来，小珍在窖口拉住赖钟山的右手。赖钟山紧紧地抓住小珍的手不放。小珍的脸红到耳根，说道：“大哥洗洗手，我给你做晚饭，咱俩一起吃。”“中啊。”赖钟山松开手，来到洗手架前。赖钟山听到邻居吆喝着牲口的声音。夜幕降临了，笼罩着这个小村庄。
　　 小珍做了一个猪蹄粉丝菜，和一个豆腐菠菜。赖钟山和小珍面对面坐在小桌前吃饭。赖钟山吃掉两个馒头，嘴角黏着一片菜叶。小珍伸手给赖钟山擦嘴角。赖钟山看着小珍的前胸。小珍微笑着说：“大哥是过来人，还恁馋。”“你也真骚啊。”赖钟山把小珍拉到怀里，亲吻小珍油滑的嘴唇。小珍微闭着双眼。赖钟山把小珍抱起来，放到里间的大床上。赖钟山抱着小珍，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喜鹊开始鸣叫了，赖钟山才合上疲倦的眼睛入睡。
　　 在刚刚开始的几个月里，赖钟山背着刘翠环，编排着各种借口，晚上住在小珍的小屋里。小珍去店里给人理发，赖钟山整天待在屋里不出来，随便吃点小珍带回来的馒头小菜。赖钟山把自己身上的几千块钱花光后，就对小珍说儿子几天前病了，也不知道现在咋样，回去一趟看看医生。小珍不让赖钟山回家，说道：“我晚上没有你睡不着，你回去抱着那个女人睡觉，真讨厌。”小珍扭头过去，不再看赖钟山。赖钟山抱着小珍的后背，亲吻着脖颈，说道：“小珍，我回去看看就回来，你等着我，啊？”赖钟山拉着小珍的手，在上面又亲一口，下床推门出去。赖钟山长长地出一口气，觉得外面比小珍的小屋空气清新多了。赖钟山如释重负似的，骑上自行车，走着唱着，故意绕道另外一个村庄，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到家里。
　　 小珍等了一个多月，还是看不到赖钟山的身影。小珍晚上失眠，就在小本子上记录着跟赖钟山认识、搭话、说笑、吃糖果、挖红薯窖、吃饭、拉手、亲吻的过程，还描述跟赖钟山做爱的一个个细节。小珍越写越思念赖钟山。小珍化妆成卖冰糕的小贩，骑车来到王范村，一路打听着来到赖钟山家的门口。赖钟山的女儿拽着刘翠环，嚷嚷着买冰糕。小珍问道：“小朋友，你叫啥名字？”“我叫淼淼。”“多大了？”“五岁半。”“爸爸在家吗？”“爸爸下地干活。”女儿看着刘翠环，一字一句地说道。小珍把一支冰糕递给女儿。刘翠环把一角钱交给小珍，拉着女儿扭头离开了。小珍看着周围的树木和建筑，暗暗地记下了赖钟山家的位置。
　　
　　 三
　　 老赖第二次犯病后不治身亡，赖钟山欠下了邻居几百块钱的账。烤烟季节过去后，赖钟山又过上了拮据的生活。刘翠环整天不见笑脸，好像谁家欠了她几斗黑豆似的。
　　 赖钟山独坐在大院门前的石凳上，望着夜空发呆。银月如钩，透过树枝漏下一片片清辉，宣泄着凄凉，表达着冷漠。赖钟山觉得这个夜晚很特别，不时地有流星在夜空划过，一颗，两颗……赖钟山推算这样的日子下去，不说再也吃不上猪蹄，就是供应孩子上学也成了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