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天空如洗，远山如黛。
　　 身强体壮的石柱子，穿着白色汗衫，高卷着裤腿，心情沉重地扛着锄头，沿着伊河边的田间陌道，回到家中。他把锄头挂在屋檐下，在院中石桌边的小木凳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纸和一个小塑料袋。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一点旱烟末，均匀地摊在小纸片上，慢慢卷起，用舌头抿了抿，制成一个旱烟卷。他又掏出打火机，“啪嗒、啪嗒”，打着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紫色的烟雾，在他头顶上打了个滚儿，就慢慢地飘散了。
　　 莲花从灶房探出头来，见是丈夫回来了，连忙从上房屋取来脸盆、毛巾、香皂，在灶房边的水龙头上打了一盆水，端到丈夫身边的石桌上放下。
　　 “咱大咱娘，还有月牙儿呢？”柱子把抽了一半的旱烟卷抿灭，放在石桌边，“呸、呸”吐了两口嘴里的旱烟末，边洗脸边问道。
　　 “咱大在房背后地里翻弄菜，咱娘到河边收衣服去了，月牙儿在屋里做作业。”莲花紧了紧花格子上衣外腰间系的蓝色围裙，回答着丈夫的问话，转身又进了灶房。
　　 柱子洗罢脸，把半支烟拿起来，点燃又抽了一口，国字脸上浓浓的眉毛拧成了疙瘩，说道：“咱大咱娘身体不好，月牙儿又那么小，我到国外去打工，一去就是三年。这一家老小，你一个人可咋办？”
　　 “月牙儿在学校有老师管着，只有星期天才回来一趟。咱大咱娘谁说身体不好，可都才六十刚出头，身体还算硬朗，再说，还有门边邻居们照应着，你就放心去吧。咱这穷地方，你不出去弄俩钱儿，啥时候光景能好起来？”莲花在案板前赶着面片，耐心地劝导着坐在院子里的丈夫。随着她身子的振动，乌黑的秀发跑到了脸前，遮住了她的半个脸和眼睛，她抬起手背，把头发又弄到身后。
　　 他们这个村，是老君山下君山县龙潭镇的莲花村，因这里有一座莲花山而得名。这里山明水秀，岩峻奇石，瀑布成群，碧潭入星，蝶飞凤舞，鸟语花香，天蓝云白，空气清新，被称为洛阳的后花园。
　　 可这里是深山区，君山县地域分南北两道川，南半川有厂有矿有景区，人们的生活还算好一些，可处在北半川无厂无矿无景区的人们，生活依然很贫困。
　　 莲花村就处在北半川，全村不到二百口人，分布在伊河两岸的沟沟岔岔里，距龙潭镇政府二三十里地。这样说，龙潭镇是君山县十五个乡镇中最贫困的乡镇，而莲花村又是龙潭镇九个行政村中最贫困的一个村子。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全村仍没有一座像样的房子，光棍汉子就有五六十个。要不是2000年镇上搞民兵训练，邻村的莲花在那里为他们做饭，柱子不由分说在一天晚上，把莲花骗到伊河滩上，开垦了她的芳草地，至今他也还是个光棍汉。
　　 2004年，村里修村村通水泥路，村账上仅有二角九分钱，没有一个工程队愿意来帮助他们村里修路，原因很明白，怕干了活得不到钱。柱子是村支部书记，只好求他在南半川搞工程的表弟带着机械设备和工人来帮忙。路已经修好两年了，可修路的钱还欠他表弟一万多元。他到县里求爷爷告奶奶，化斋一样好不容易弄到了三万元钱，钱到了政府的账上，喝，政府也穷啊，一下子就扣去了两万五千元。为这，他无法向表弟交待，就一气之下辞去了支部书记一职。
　　 不过，这些年他们村里的年轻人，都纷纷外出打工，兜里渐渐有了钱，把外地的女人带回来不少。尤其，到国外打工的，都赚了大钱，回来后还盖起了欧式奥式的小洋楼。
　　 “可你一个小媳妇在家，一熬就得三年，我有点儿不放心。”柱子一边抽烟，一边拍打着裤腿上的烟灰儿，强装笑脸地说道。
　　 莲花又把头探出灶房门，心里来气却不恨他，就气咻咻地说道：“看你那没出息样儿，俺在家有咱大咱娘看着，还能叫猫叼吃唠？就是你，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路边的野花别乱采，弄出一身病，叫你一辈子抬不起头，你也别想再挨俺。”说到最后，她竟笑了，笑得眉毛上的大黑痣一颤一颤，嘴里的两个洁白的虎牙也跑了出来。莲花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石柱子当然知道莲花是个正经八百的人。那次在镇上民兵训练，他也正是看上了莲花这一点。莲花虽然长得不算很漂亮，可很耐端详，人见人爱。镇里的武装部长对她产生了邪念，拿话挑逗她，结果被莲花骂得狗血喷头。参加训练的小伙子们谁也不敢再招惹她。石柱子是在训练中不小心感冒了，莲花床前床后地悉心伺候他，他以为莲花对他有意，就在夜晚骗她到河边，偷袭了她。谁知惹了马蜂窝，莲花高低要告他坐牢不可。可是，后来莲花发现自己怀孕了，才主动撤了状子，条件是石柱子必须娶她做老婆，一辈子对她好。石柱子因祸得福，当然答应，就高高兴兴把莲花娶到了家中。
　　 石柱子憨憨地笑了笑说：“开个玩笑，别当真。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不是那样儿的人，你也不是。”
　　 “俺知道。”说着，莲花又返回灶房。
　　
　　 二
　　 雪花漫天飞舞。
　　 那山那河那村庄，笼罩在灰蒙蒙白茫茫的天地间。
　　 山道上，莲花头发蓬乱，脖子上扎着一条红围巾，身上穿着撅肚子花棉袄，肩上扛了一大捆柴禾，嘴里喷着白气，艰难地沿着蚰蜒山路向沟外走着。她的脸上手上被树梢子挂出许多血印印，两个鬓角浸出许多晶莹的汗珠子。她的腿每向前迈出一步，都颤抖得不得了。
　　 莲花走到一个石窑边站住了脚，她把柴禾捆儿靠在石墙上，坐到一块石头上，解下红围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一个猴子脸，穿黑棉袄的年轻瘦个儿后生，操着手从山外走了过来。他望了眼满脸清秀的莲花，心里顿时产生了邪念。
　　 他“嘿嘿”笑了两声，靠近莲花说道：“嫂子，大冷天儿，你还上山砍柴呀？”
　　 “俺怕你叔你婶在屋里冷，俺多砍些柴禾，他们在家不受症。”莲花把围巾上的草屑叶屑抖落掉，又扎在脖子上说，“黑虎，你回家呀？又在沟口打牌吧？这咋行？你得学学你柱子哥他们，去外面弄俩钱。要不，谁愿嫁你这穷小子？”
　　 “妈的，今儿个手气真背，十块钱一锅，打了两锅，全输了。”他垂头丧气说完这句话，把嘴伸到莲花的耳朵边，悄悄地说道，“嫂子，柱子哥走了快一年了吧？你在家不着急上火？要不，咱去石窑里，我替你消消火，你也替我消消火。罢了，我帮你把柴禾扛回去。”
　　 莲花听了，脸“腾”地红得像红围巾似的。她双手在黑虎胸前猛地推了一把，黑虎猝不及防，“噔噔噔”向后退去，“咚”地一声坐在了路边沙土路面上，伸手猛地一抓，抓住了路边的小树干，才险些没有翻身落下路边的小河沟。
　　 莲花黑着脸，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嘴里咋全是粪？滚！”
　　 “你，你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黑虎又惊又怒，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落荒而逃。
　　 莲花扛起柴禾捆，走出去不到百步，满头华发的石老汉，气喘嘘嘘地连滚带爬找了过来。
　　 他泪流满面地说道：“月牙儿她娘，月牙儿她娘，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莲花赶忙放下柴禾，奔过去扶起公公，惊慌地问道：“大，这是咋了？”
　　 “你，你娘在家，口、口吐白沫，躺、躺在床上，不会说话了，不会说话了。”石老汉爬了几下，才站起来，神情沮丧地哭喊道。
　　 “啊，那、那、那，那咱快点回去。”莲花顾不得再扛柴禾，掂着斧子，搀着公公，神情慌乱地快步向沟口奔去。
　　
　　 三
　　 柱子娘得的是心肌梗死病，莲花搀着公公急急忙忙赶回家的时候，柱子娘已经咽气去世。
　　 三天里，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莲花安葬了婆婆。可是，公公石老汉的精神却完全垮了，痛极之下也患病卧床不起。
　　 莲花一心一意对公公尽孝道，她白天把公公背到院子里放在椅子上晒太阳，自己拿着锄头下地干活，晚上回来再把公公背回屋里，让公公躺在软活的床上睡觉休息，自己煎药熬汤，劈柴做饭。她天天如此，不怕麻烦受累，没有发出过一句怨言。
　　 寒风呼呼地刮着，伊河上结了厚厚的白冰。
　　 莲花怕公公受冻，又为公公添了衣裳，加了被褥。她在屋里生火怕烟熏了公公，就在院中生起大火，当火烧成火炭的时候，才端进屋里，给公公取暖。晚上，人都睡了的时候，她又怕公公中炭毒，把炭火又移到了堂屋才去休息。
　　 一天晚上，莲花把炭火端进石老汉的卧室，见石老汉不断的叹气，就问道：“大，你咋了？”
　　 他哼哧了半天，才对莲花说：“这几夜，俺又梦见你娘了。”
　　 莲花走到床边，坐在石老汉的床头，双手揉搓着石老汉的腿，耐心劝导说：“大，这是咱们谁都没有想到的事儿。娘死了不能复生，你心放宽一些儿。”
　　 石老汉仍然连连叹气。
　　 莲花仔细看了一眼石老汉的脸，说：“你还有心事儿，你说说，看俺能帮你排解排解不能？”
　　 石老汉又叹了口气，又吭哧了半天才说：“后半夜俺的脚冻得冰凉抽筋，实在难受睡不着。”
　　 莲花听了，愣了一会儿神儿，但很快走进自己的卧室，把自己的被褥搬到了公公的屋里。
　　 石老汉吃惊地问道：“莲花，你这是咋的？”
　　 莲花把被子放到公公的床边伸展开，一边解着衣服扣儿，一边说：“俺要睡到大的脚头，用俺的体温给你暖脚。”
　　 石老汉是个正经人，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这样做，说道：“莲花呀，你的孝心俺知道，但是你要自重自爱。俺是公公，你是儿媳妇，你不能来到俺屋里睡，人言可畏，是要落闲话的。你走吧，俺情愿受冻。要不，你给俺弄个暖水瓶放在脚头也中。”
　　 “那咋中？后半夜暖水瓶放凉了，你还是照样受冻。”莲花摇了摇头，耐心地说道：“大，不能把你的脚冻坏，让俺心里难受是一回事儿，到时，柱子回来，俺也不好交差。大呀，你不要想那么多，你把俺当成你的亲闺女，咱们只要自己立得直，行得端，孝心自能感动天，外人说啥闲话俺不怕。俺不但为你暖脚，每天晚上俺还要为你捶捶背揉揉腿呢。听人说，捶背揉腿能通脉活血，只要你的身子好了，媳妇俺也就算尽到孝心了。”
　　 “嗨，你这孩子呀。”石老汉听了莲花的话，眼泪都感动地滚动了出来。
　　 常言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莲花孝敬公公体贴入微的行动，渐渐地传了出去。她的这种做法，不但没有得到一些人的同情、爱怜和称赞，反而落了一些卑鄙小人的讽刺打击、嫉妒和嘲笑。
　　 “谁见过儿媳妇与老公公睡在一个床上？那是伤风败俗，那是扒灰头！”
　　 “只有老公公和儿媳妇睡，谷子才能结大穗呀，哈哈哈。”
　　 “我看呀，要不了一年，莲花就要给石柱子生个小弟弟了。”
　　 黑虎听说了这件事儿，眼睛都气绿了。他更是到处煽风点火，说莲花的坏话。这样儿他还不解气，又赶到石柱子的女儿月牙儿的学校去瞎说一气。
　　 扎着小辫子的月牙儿，没到双休天，就哭着跑回家里，质问她娘道：“你和俺爷爷是咋回事儿？俺没脸上学了，俺不上学了。”
　　
　　 四
　　 月牙儿的校长闻听此事，连忙赶到莲花家。
　　 当他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之后，她对莲花的高尚品格赞不绝口。他耐心地说服了月牙儿，使月牙儿重返学校。
　　 石家同族的兄嫂听说了这事儿，不仅信以为真，对一些人的流言蜚语不加制止，还随着起哄，对莲花非常看不起，甚至不同莲花说话，见面如见鬼，远远就躲开。
　　 夜里，还常常有个黑影在他家的窗户外晃动。
　　 尽管如此，莲花在羞辱与痛苦面前，仍然和往常一样，精心伺候着卧床不起的公公，对来自周围的讽刺挖苦，连连打击，置若罔闻。
　　 石老汉的病在儿媳妇莲花的精心照料下，日见好转，慢慢地他能够下床走路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就扔掉了拐杖。
　　 炎热夏天的一个傍晚，夜幕悄悄的降临。
　　 太阳缓缓地躺在了西山的怀抱，慢慢得闭上了她辛劳了一天的困倦的眼睛。她芬芳的余辉涂抹白云，白云刹时灿烂出火红、橘红、紫红、橙黄、菊黄、墨黄，把山的怀抱里的莲花村妆扮得锦碧辉煌。
　　 莲花穿着红格子衬衣，端着洗衣盆，来到了伊河边，她的同族嫂子也在上游洗衣服。
　　 清澈的伊河水，潺潺的流着，静静地由橘红变成金黄，再有金黄变得墨绿，最后变得油黑。
　　 黑虎在沟口打完麻将牌，瞅见了河滩上的莲花，顿时再次心生邪念。他手里掂着白衬衣，赤裸着脊梁，弯着腰，高抬脚，慢落步，悄悄地溜了过去，从莲花的背后，把莲花突然按倒在了河边沙滩上。
　　 “黑虎，你要干啥？”莲花惊恐地用双手推着他。
　　 “老子要干你！老子是青头丝，干你总比死老头子干你舒服得多，哈哈哈……”黑虎抬腿跨上莲花的身子，撕着莲花的衣服，毫无顾忌地怪笑着。
　　 穿着墨绿衬衣的莲花的同族嫂子看见了，连忙端起洗衣盆，向着莲花他们“呸”吐了一口唾沫，像躲避瘟神一样地躲开了。
　　 莲花知道自己遇到了危险，她急中生智，干脆躺在沙滩上不动了。她娇里娇气地笑了两声，说道：“黑虎，你这小子，想吃豆腐也不能这样性急呀。你动作慢点，温柔点，嫂子给你就是。”
　　 黑虎听了，心里万分高兴，说：“嫂子，真的？那我慢慢来，保证要你舒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