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刊视界】枣树
一
天很高,月很圆,又是一个中秋节。
月光穿过稀疏的枣树叶映照在院子里,像许多银色的扣子一样闪着光,有点朦胧,也很容易让人进入梦一样的世界。
背靠着枣树的柳婆婆两眼仰望天空,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在寻找那颗最亮的星星,可是任她怎么努力,那颗星星都没有进入她的眼里。
“唉,地上少一个人,天上就落一颗星。死鬼,你一个人走了,不知去哪里云游了,让我一个人守着这棵老枣树。”柳婆婆无望地紧闭了双眼,两行泪顺着眼角流在了脸颊,又一滴一滴地滴到了地上。
中秋时节,枣树上的枣子大都已成熟了,往年总有人用竹竿子打下枣子来,把红透了的枣儿甜甜地吃到嘴里咽到肚子里。而今,柳婆婆老了,举不起那长长的竹竿,也打不落满树的枣子,只能任由树上的枣子随风飘落。风吹树动,一颗枣子从树上掉下来,先打在了柳婆婆的头上,然后滚到了柳婆婆的身边,柳婆婆顺手捡起枣子,放到了豁着牙的嘴里。
“这枣子还跟过去一样好吃,一样甜!”
柳婆婆吃着枣子的时候,眼也睁开了。她猛地看到,高高的空中出现了一处亮点,隐隐约约的好像有一个人正在和她说话。
柳婆婆看到自己死去的男人柳柱从天上走了下来,一锹一锹地挖着土,在院子里栽着一棵小枣树。
二
柳婆婆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莲花,她的娘家在县城南面。莲花的父亲李南是一个货郎,一条扁担上担着针头线脑和小吃杂玩,一年四季走村串乡挣点小钱养家。
柳北的家在县城北面,柳北从小跟着师傅学会了做泥火炉子的手艺,经他的手做出的火炉子,个头不到半人高,上面是三个高高的鼎,正好能架起铁锅烧开水和烩菜,炉子的肚子大,底子圆,外形就像瓷器一样光滑细润,显眼的地方还压着柳北的印章。村外土崖上的红泥,是柳北取之不竭的原料,夏天农闲,他把泥火炉一排一排地捏好,放在偏房里,一到冬天便挑起担子,沿村叫卖。
特别冷的那个冬天,李南和柳北在焦耳屯相遇,一顿烧酒喝过,竟然促成了一桩姻缘。
那天正巧焦耳屯的牛大家里杀猪,牛大买了李南的一口铁锅,也买了林北的一个泥火炉。冰天雪地,李南和林北冻得实在受不了,就蜷在牛大家里暖身子。李南和林北都是常出门的主,腿勤嘴勤眼色好,看见牛大老婆生炉子用锅,便上前帮忙干活来。
泥火炉点着了,锅里猪肉烩菜扑鼻的香味直馋得人流口水。李南和林北约摸着牛大家要开饭的时候,一同起身要走。
“两位,进门就是客,又遇上这冻死人的鬼天气,吃口暖和饭再走不迟!”牛大是爽快人,一手一个把李南和林北留住了。
那顿饭吃得很投缘,牛大、李南和林北三杯酒下肚成了朋友,互道了姓名年龄,也把各自家里的情况说了个一清二楚。
“按岁数我是老大,林老弟和李老弟家里恰好生的是一男一女,听我一句,两家结个儿女亲家如何?”牛大喝的高了,说起了醉话。
林北和李南也醉了,酒杯碰在了一起。
那一年,莲花七岁,林柱五岁。
喝完酒,都以为是闹着玩,过去就过去了。不曾想,第二年春节刚过,林北就由牛大带着上了李南家的门。
“李老弟,今天是个好日子,咱把孩子们的亲事定下来吧。”牛大一进门就喊。
“这……”李南回头看了一眼妻子,这事他还从来没有在家里提过呢。
“没有什么说的了,男人的话出口就是金。我对你们两家的情况也探访过了,门当户对啊!”牛大的嗓门依然很大。
不能说什么了,牛大做媒,说定了彩礼,林家和李家交换了孩子的生辰八字,这事就算说成了。
三
莲花十八岁时被高头大马娶进了林家,白皙的脸庞在大红衣服地映衬下,更加显得娇美动人。从小就知道有了婆家,也知道自己的男人叫林柱,但要嫁给的男人长的什么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莲花一概不晓得。多少次在月光下做着梦,梦里莲花也勾勒过林柱的样子,高大英俊,就像门前的杨树,任由自己去攀爬去摇荡,依然会巍然屹立地遮风挡雨。每每从梦里醒来,莲花的脸上就会有一片羞红。
终于等到了入洞房的时刻,坐在红被褥上的莲花,老半天没有听到动静。她忍不住了,把红盖头撩开一条缝,眯着眼看到了又瘦又小,靠着门站着的林柱。
突然间,莲花想到了自家养的那只猫,畏畏缩缩,连叫声都是软绵绵的。
“咱这一辈子……”莲花失望了,红盖头放下来遮住了大半个脸蛋,泪珠子线一样落了下来。
窗外有不大不小的响动,莲花知道那是听房人发出的声音。都后半夜了,仍然听不到新娘新郎的一点动静,大伙等得不耐烦,开始散了。
莲花慢慢站起来吹灭了红蜡烛,新婚的洞房里顿时变成漆黑一团。她先是一个人和衣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临天亮时,莲花下地叫醒了熟睡中的丈夫,把他连拉带拽推到了炕上,新婚的小夫妻背靠背进入了梦乡。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古训,也是莲花做人的本分。白天她像领着一个弟弟一样料理家务下地劳作,晚上给林柱洗脚刷牙后上炕睡觉。
慢慢地,两口子竟也把所有夫妻间的事情学会了,三年后,莲花生下了一个白胖白胖的儿子。
孩子满月的那天,林北一高兴,请了许多人来喝酒,当然没有忘记专程把媒人牛大安在了正席的位子上。
“林柱,当了爹就要有当爹的样子,现在我把手艺传给你,从今天开始,你就边农干活边学着做泥火炉养家糊口吧。”酒席散后,林北把儿子叫到了跟前,拜了先人祖宗,开始传授手艺。
那一天,林柱从父亲林北的手里接过了一棵枣树苗,栽在了自家的屋前。
莲花怀里抱着孩子,眼瞅着林柱,笑的很幸福。
只是,孩子没有留住,满月后开始全身变黄,不吃不喝,一天比一天消瘦,最后只剩一把骨头,死了。
连着二胎三胎都是这样,医生说是黄疸病,从娘胎里带来的。巫婆神汉说是冲撞了送子娘娘的牌位,没有了生儿育女的造化。
又一年的冬天,林柱挑着担子卖泥火炉,李南的儿子李石挑着货郎担,走村串乡做着货郎的买卖,两人在城东的焦耳屯相逢。恰逢牛大的儿子牛牛家里杀猪,牛牛买了李石的一口铁锅,也买了林柱的一个泥火炉。
大雪纷飞,李石和林柱冻得实在受不了,蹲在牛牛家里暖身子。李石和林柱看见牛牛的老婆挺着大肚要生炉子用锅,便上前帮忙干活。
泥火炉点着了,饭菜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李石和林柱看着东家就要开饭的时候,同时起身要走。
“两位,进门就是客,又遇上人不留天留的鬼天气,一块喝酒吧!”大大咧咧的牛牛,把李石和林柱拉在了饭桌前。
那顿饭吃的很投缘,牛牛、李石和林柱三杯酒下肚交上了朋友,闲聊中都彼此都说出了自家的情况。
李石和牛牛都是一儿一女的父亲了,只有林柱还是无儿无女。说到痛处,林柱便没话了,一杯一杯地喝起了闷酒。
“你们看,我那矮胖矮胖的丑婆姨,一不小心肚子就又圆了。林老弟,你也是快奔四十岁的人了,要不这样吧,这一回,不管是男是女,等我婆姨肚里的孩子生出来就送给你,随了你的姓。你若是担心活不成,我们把孩子养到断奶,成吗?”牛牛喝高了,高声说着醉话,和他老子牛大当年一个样子。
林柱当然是求之不得,高举起酒杯,一口来了个底朝天。
四
月亮照在了柳婆婆的头顶上,她又像往常一样掐着指头算计着和林北一起生活过的几十年。从牛牛家里抱回的孩子是一男娃,林柱给他起了个很响亮的名字,叫林锤。林锤长得很结实,长到十八九,怎么也不学父辈去捯饬泥火炉了,一个人参军到了部队,转业后到了南方。
林锤多次要把母亲莲花带去享受天伦之乐,莲花总是不依。
“离开家,背后没有了这棵老枣树,心里不踏实。”任凭林锤怎么劝,莲花只有这一句话。
莲花把月饼摆放在条桌上,燃起一柱香的时候,看到了天边云层里探出头来的林柱。她跪倒在地,面朝着银盆般的中秋月磕起头来,嘴里念叨着保佑全家的话。
“奶奶,我们回来陪您过节了!”
大门被推开了,月圆之夜,儿子林锤一家和母亲莲花拉起手,紧紧地围在了枣树的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