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萍，下班记得把所有的门窗和总开关关好。你也早……”老板娘对着电动车的反光镜仔细地打量自己刚画好的妆，瞥了一眼正拿着熨斗烫衣服的许安萍，把最后几个字咽进了肚子里，油门一拧，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好嘞!”安萍爽利地答应着。两手一抖，一抹，一按。“哧!哧！……”起落间，白蒙蒙的水蒸气散尽，西装上的那些皱儿条条实实听话。
　　 初冬的小城，夜色总是来得比夏日早，且有了丝丝凉意。安萍清楚地记得盛夏傍晚的此刻，西天还是织锦似的炫亮，空气中浮动着合欢花的甜香。
　　 干洗店的外面，早已夜幕低垂，霓虹闪烁，白昼车辆的喧嚣也安静了许多，灰尘也少了许多。
　　 待最后一个顾客取了衣服离开，六点五十了。咕噜噜！肚子早就饿了。现在店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一个人，多好!安萍每日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间段。咕噜噜，咕噜噜。肠鸣，格外地响，放肆地响。许安萍忍不住笑起来，拿出柜子里的饭盒就着榨菜，开水泡饭。
　　 嗯！安萍满足地叹出一口气，拖过手边半干的抹布，把柜台面上溅出来的几滴红色辣椒汁擦了，抬头盯着这外面的夜色出了神。
　　 墨蓝的天空，星星没有几颗，只有一轮橙红色的月亮半弯着，蒙着一层纱似的悬在那。细看这半个蛋黄似的月亮，似要从中央往外渗出血来，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令人心慌的妖异。安萍收回了视线。她不要再看这半个月亮。也不要看门外的灯火阑珊。外面的任何声响，她都不要看，也勾不起她的兴趣。
　　 “月半弯，好浪漫，月光下的你显得特别的好看……”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吓了安萍一跳。余璐的头像闪烁着。
　　 “安萍，微信视频，你咋不接？”
　　 “手机太卡。微信，我早删了。”安萍其实是不想看见微信里的各种晒，哪怕是最日常的烟火气对她来说，都是折磨。
　　 “嗯……嗯……哎，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余璐说话的节奏先疏后密，一听这怯生生的声音，安萍就知道她遇到事了。此刻余璐定是一只手拼命抓绕着头发，丝毫不管自己刚做好没多久的头发，也不怕被抓没了型。余璐，快四十岁的人了，都两个孩子的妈，脾气还和以前一样，沉不住气。
　　 “你说嘛。”安萍笑起来。
　　 安萍，只剩下这一个朋友。去年冬天，正国跑路之后，没找到工作的安萍，一度连儿子的学费都没了着落，在马路上瞎转悠找工作，偶遇下岗后就没再见面的朋友余璐。余璐得知原委，二话没说，从ATM机取出两万，交到她手里。
　　 “你不怕我不还？”
　　 “怕？为什么怕？我们认识近二十年了。谁没个难处呢，不是？只是你别对任何人说，这是我的私房钱，我老公不知道。”
　　 安萍想不到最后是自己以前一直并不怎样瞧得上的二愣子性子的余璐，借钱给的她。安萍鼻子一酸，忍不住抱住余璐痛哭。因为余璐，也为自己。
　　 以前，丈夫正国没出事时，在劳动局是个科长，找他办事的人很多，朋友也很多，每天忙得下班脚都不沾家门，喝酒吃饭KTV，没有十二点不回家。一旦出了事，个个躲得远远的。
　　 这个干洗店的工作，也是余璐打电话安排并送安萍到她亲戚开的干洗店去的。小店虽小，地理位置有点偏，但位于这个近郊小镇的主干道，所以生意还是不错的。远一点，安萍倒是乐意的。至少不用成天提心吊胆，有人来讨债。这里没有谁认识她。
　　 “你不说，我可干活去喽。”
　　 “邵成龙让我约你去天宝大酒店吃饭。”
　　 “不去！不过那个邵成龙是谁？”这些公众场合，安萍不愿意去。
　　 “就是那个邵成龙呗！”
　　 “哪个？”
　　 “就是那个疯追你，最后被你家正国送到派出所，后来坐牢的那个呗。”
　　 安萍想起来了。这个被她遗忘了多年，曾经也是她梦魇的那个人。
　　 二十多岁时的安萍，是国营机械厂的会计，长得很是好看，肤白眉秀，一双有些上扬的丹凤眼水汪汪的清澈，身材也好。喜欢她的男人，不吹牛，从厂前门可以排到后门，其中不乏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只是她，怎么也看不中一个。
　　 厂里的同事就数这个邵成龙，追她追得最紧。此人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可安萍就是不喜欢，嫌他没文凭，关键是素质太差，整天和一帮油里油气的人混在一起，不务正业。安萍拒绝了他多次。邵成龙托人好话说尽，想在公园最后见她一面，如果她还是不愿意，他保证以后不再骚扰她。她鬼使神差地竟去了。哪料邵成龙见追求无望，欲用强，结果被去公园相亲的陈正国当流氓狠狠揍了一顿，和其他人一起将他扭送到派出所。派出所顺藤摸瓜，竟查出邵成龙还有其他案底，后来他被送劳教了两年。
　　 正国的相亲当然黄了，却对安萍一见钟情，随即展开猛烈攻势。余璐还曾带着羡慕的口吻开玩笑说救命之恩必须得以身相许。正国相貌堂堂，还是事业单位，安萍如果不要，她可就要抢了。
　　 玩笑归玩笑。安萍当年年底嫁给了高大帅气的陈正国，第二年，就有了儿子。安萍的父母很中意这个救过自己女儿的帅小伙。尤其是父亲。正国写得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父亲常说字如其人。安萍最喜欢正国的磁性嗓音。安萍永远都记得新婚之夜，躺在正国怀里，正国唱的就是这首用作手机铃声的《月半弯》。安萍喜欢，正国就一遍又一遍地唱。
　　 儿子的出生，更是让他们的小日子蜜里调了油。只是正国爱打小麻将，不过也只是周末和同事小打小闹的100元来去。
　　 那时孩子小，安萍将自己的身心全扑在孩子身上。没那么多精力去管正国。常常正国什么时候回家，她都不知道，她早累得睡着了。安萍更不知道他结识的一个牌友，常带他去赌场赌钱。直至两个膘肥体壮的人押着孩子般畏畏缩缩、心知犯了大错的正国，将一纸龙飞凤舞的借条拍在桌上。
　　 二十万元的借条！二十万！二十万！……这突来的借条，让安萍傻了眼。正国的字，笔锋铁钩银划、曲直方圆，还是那么漂亮，漂亮得让安萍心里直冒寒气。
　　 “他们说，如果不还，要打断我腿！安萍，想办法帮帮我吧……”正国喉结上下滚动着，急促的语气里含着怯懦的懊悔。
　　 这还是当年那个救她的正国吗？如果不是当年安萍亲眼所见，她真会以为她嫁给正国，全是正国刻意安排的英雄救美。难怪后来结了婚的余璐悄悄对她说，你得狠着点，男人不能太惯，你家正国得看紧点。
　　 看着点什么？安萍自省正国除了爱打个小麻将，其他的？正国应该不会。做了这么些年的夫妻，正国的人品，她还是知道的。赌场？她始终不能相信，正国会做这糊涂事。然而，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安萍傻了！家里哪有二十万！安萍把家里的家底都搬空了，能借的亲戚朋友全借了个遍，看尽脸色，好不容易凑到二十万。恰巧单位改制，下岗安置的八千块钱，还不够填这黑窟窿。
　　 可谁知道，这个不争气的，被赌友撺掇去赌场翻本，竟又欠了50万的高利贷。得知这消息，安萍想拖着正国死的心都有。看着即将面临中考的儿子，她五内俱焚，一夜间两鬓泛起了霜花。
　　 高利贷者，那可是借钱是孙子，还钱是爷爷，和黑白两道都有些瓜葛的人。安萍听说过有人惹了高利贷，被逼得跳楼的都有。
　　 这次高利贷的人都闹到了正国单位，局长的一通电话，召来安萍，对着正国一顿狂轰猛炸，并撸去了正国的科长职务，她才知道始末。
　　 五十万！五十万在安萍的脑海里放大成晴天霹雳。安萍眼一黑，晕了过去。
　　 在医院醒过来的安萍，对正国说：“跑路和离婚，你选一个……”
　　
　　 二
　　 想起邵成龙，安萍就想起他被送到派出所时，回头看她的那个青紫的嘴角，阴冷刻毒的脸。安萍不禁打了个冷噤。
　　 “安萍，邵成龙现在当了老板，老有钱了。”
　　 安萍不说话。
　　 “安萍，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余璐，他有钱和我没关系。当年的事，你是知道的。我肯定不会去！最好你别说和我还有联系！你不会告诉他我在这个地方上班吧？”安萍正色道，说到后来，是真的生了气。
　　 “当然没有！我就知道你会生气的。放心，我没说。我现在就回绝他。天宝，我也不会去的。”
　　 安萍搁下手机，手翻过来覆过去无意识地把玩着手机。这部iPhone4,还是刚上市时，正国送的生日礼物。现在iphone8出来后，iphone4快成了白菜价了。
　　 白菜。白菜。白菜也是有价的。价，就是钱！提到钱，安萍条件反射性地心一凛，瞳孔收缩。
　　 哎！安萍重重地叹出一口气。转身，视线的余光掠过店堂穿衣镜。穿衣镜里的女人，曾经好看的丹凤眼，眼角细纹横布，眼袋突显，两鬓醒目的一缕白掺杂在蓬松的用一根黑色橡皮筋胡乱扎着的马尾里。一件看得出有些年份的枣红色羊毛衫，领口的针织螺纹明显褪了些色，有那么几绺白灰的本色纤维，不安分地跳了出来。
　　 这个憔悴的老女人是谁？
　　 安萍伸出手来触摸镜子里自己的脸。这镜子里的自己让她陌生。时光比镜子还真实得可怕。兀愣的霎那，安萍唇角挤出一丝苦笑。冬月初八才四十呢。
　　 衰老的，不仅仅是容貌，连心态和说话语气，也如菜市场上卖菜的老女人般斤斤计较，粗俗不堪。
　　 安萍有些嫌弃这样的自己。想想早上去菜市场，她也是昏了头了，趁卖菜的老女人忙着给其他顾客称重，她眼疾手快把掉地上的一根西兰花快速拾掇进自己的塑料袋。应该是店主不要的。再去快捷菜店买五块钱肉，掰掉有虫的那部分，可以炒个儿子爱吃的西兰花肉片。家里好几天没开荤了。她心里正侥幸着，盘算着。却被那老女人从后面一把拽住，好一顿数落，让她付钱。五块钱？安萍把口袋里的皮夹飞快打开，瞟了一眼，立刻又塞回了包里。
　　 “一颗西兰花五块钱，你杀得来哒。你怎么不去抢银行的！西兰花还给你。”安萍板下面孔，恨恨地把西兰花扔到那老女人手里，扭头就走。那个老女人也不是个饶人的主，一脸不屑，还欲揪住安萍纠缠。幸亏她跑得快。
　　 穷鬼！那个老女人的声音，连同一口唾沫啐在安萍落荒而逃的影子上。
　　 安萍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现在想来，安萍的脸都红到耳根。
　　 安萍拧着眉，揿亮手机，抬手按下几个数字，又想起什么似的恨恨删除，搁下，急急走到干洗店一角的熨烫台前，插上电熨斗插头预热。
　　 还有几件衣服要烫，顾客订好了日期，明早来取。
　　 2007年，安萍就下岗了。她的工作不难找，因为她是有会计证的，可是正国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还没还清，又添新债。由于债主频频找上门来闹的缘故，所以安萍总做不长。更让安萍郁闷的是没人敢请她带帐，甚至打零工也难。
　　 安萍早出晚归，对所有人都瞒着她在干洗店上班的事。尤其是正国跑路之后，有一段时间，她更是将日子过得如儿子所说的过街老鼠似的，恨不得贴着墙根走，连回家都不敢开灯。
　　 儿子上高一了，一米八的个子，懂事体贴，从不提过分的要求，只是成绩不是太理想，没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现在一所普通高中念书。地点倒是正好，离干洗店不远，只隔了两条街，四五个红绿灯。想起儿子，安萍不苟言笑的脸上弯起一个微笑的弧度。
　　 今晚也不知怎的，总是不知所以然的心惶惶，总是出错。洗碗时，手一滑，碗碎了。捡碎瓷片时，鬼使神差地又割破了手指，幸好不深。这不，刚把西装熨烫好，晾起来，忘记把熨斗立起来，熨烫台上已经传来了焦糊味。安萍手忙脚乱地拔掉插头，幸好烫坏的只是垫着的布毡子。
　　 安萍瞥了一眼最后没有烫的两条裤子。明天早点来，再有最多二十分钟肯定干完，但今晚肯定不成。今晚不能再干活了，不然必出纰漏，要赔钱的！回家！
　　
　　 三
　　 “月半弯，好浪漫，月光下的你显得特别的好看……”
　　 不是她的手机。安萍条件反射地摸摸口袋。小区楼下不知谁家的商铺放着一首熟悉的老歌《月半弯》，飘进安萍的耳朵。听着，听着，安萍眼角涌上泪来，她不得不停下车迅速擦掉。林荫道深处的轻雾，霓虹的光影，朦胧得似梦。
　　 家离干洗店很远，得骑车半个多小时。这是正国单位当年集资分的房，也是结婚的婚房。经历了十几年的风霜雪雨，这栋楼的外墙瓷砖虽然有点残缺，但每次走近，安萍总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即便此刻从一楼到三楼的楼道，包括家里的大门，都被喷上“欠债还钱”，四个红色大字，包括正国被打上×的名字。
　　 安萍习惯性地仰头凝视，或昏黄或白炽的灯光，从一扇扇窗户里透出家的温馨味道。这黄白相连的光亮，让这栋楼有了晶莹剔透的温柔质感。
　　 三楼301室，是这栋楼里唯一没有光亮的地方。黑洞洞的窗户，这栋楼光亮的断点，就像是诡异半月上的黑斑，又如这栋晶莹剔透里的一块暗疮，也是安萍绕不过去的坎。
　　 “正国，在大丰还好吧？带的钱够用吗？也不知道有没有手作痒，又去赌！”安萍到了楼下，并不下车，而是装着若无其事地低着头快速从楼下经过。前面电线杆处有几个人正在那低头抽烟，不时盯着路人看上几眼，嘟哝着什么。
　　 安萍心里咯噔了一下。又一拨盯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