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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远山的烛光(散文)


作者:王雁翔 童生,727.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82发表时间:2018-10-08 14:51:28

【流年】远山的烛光(散文)
   正午的梅坪村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山坡上错落稀疏的宅院里,偶尔传出一两声鸡鸣狗吠。然后,又归于寂静。
   明晃晃的烈日下,60岁的古槐基安静地坐在教室门口,四周高山连绵,头顶的天空瓦蓝瓦蓝。对面山坡上就是他家的老宅。
   七月里,他已经填了退休表,但没有人愿到这个偏远大山里来,秋季一开学,他又回到了山里。他说:“没人来,我走了,还有两个孩子,年龄那么小,到哪里去上学呢?!”
   实际上,在过去的37年里,古槐基的人生可以有很多种选择,但他一次次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是无奈,还是担当?如果退伍那年不接那个茬,咬咬牙走出大山,古槐基现在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呢?
  
   一
   都说山路十八弯,但进梅坪的盘山路远远不止18道弯。山路崎岖狭窄,一边是峭壁,一边是几十米深的悬崖,车子在路上颠上颠下,忽左忽右,摇晃颠簸得人心直往嗓子眼里蹦,浑身骨头像散了架。陪同我的惠东县民政局副局长罗永茂说:“以前进出山是一条不足1米宽的黄泥小路,遇到暴雨天,时常发生山体滑坡,道路泥泞,村里人有时几个月都无法出山,这条水泥路还是在古槐基的带领下修的,2009年7月才通车。”
   抵达安墩镇水美小学梅坪教学点已是正午。传说中的“草根英雄”“广东好人”――古槐基,站在教室门口,背微驼,鬓发微霜,一身迷彩服,透着军人气。
   梅坪是个自然村,位于广东省惠东县安墩镇最北部,这里海拔1186米,层峦叠嶂,近处是山,远处还是山。村里孩子到山下最近的水美小学上学,要走7公里崎岖山路,村民想买点日常用品,也要早出晚归,跑到山下11公里外的安墩镇洋潭村去。
   古槐基一脸开心地介绍:“看,这是梅坪的第三代教室,去年县上专门拨了30万元,年初刚落成!”
   烈日当空,白墙灰瓦的新教室显得非常孤独、耀眼,教室里5张铁课桌,是山外一个慈善组织捐赠的,斑驳破旧的小讲桌,还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生产队会计用过的。
   从教室里出来,他抬眼望着寂静的村子说:“上学期有五个学生,三个升三年级的,开学去了水美小学,现在只剩两个一年级的学生。”
   门前不远处,有一块不大的水泥平地,是村民的打谷场,也是学生的操场。一副崭新的篮球架,是古槐基去年专门跑到县体育局要来的。
   水美村支部书记张职良领着我们爬上山坡,走进一家空旷老旧的宅院,“这是老村长古兆权家,他这段时间从县城回山里避暑。”
   77岁的古兆权一见古槐基,满脸慈祥,笑着拉住古槐基的手往堂屋里的上座上让,俩人像多日不见的兄弟。
   “他有文化,如果当时不接那个茬,肯定不是现在这个生活。”聊起37年前的往事,古兆权语气里透着沉重、感动和钦佩,他看着古槐基轻轻地说:“但谁能想到,这担子你一下子挑了37年!”
   1970年冬天,18岁的古槐基差一年就高中毕业了,但他向往军营生活,怀着梦想走进了军营。当兵第三年,他当上了班长,入了党。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5年后,古槐基光荣退伍,揣着一摞荣誉证书又回到了大山,但他的梦想和追求在山外。他打算在家里陪几天父母,就到县城去联系工作。
   一天傍晚,古兆权摸黑来到古槐基家的老宅,几句寒暄过后,就没了言语。随后,来了10多个村民,都一声不吭,闷头坐在天井边抽烟。沉默了一阵,几次欲言又止的古兆权说:“代课的老师又走了,20多个孩子没学上,村里数你文化程度最高,又当过兵,见过世面,能不能帮忙顶一顶?”
   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屋子的人都沉默着,静静地等着古槐基的回答。贫穷、偏远、闭塞,使得这个客家山寨家家户户穷得连煤油灯都点不起,村里几乎没有几个读书识字的人,孩子们的启蒙教育,只能从山外聘请老师。请来的老师时间长的一个学期,短的个把月就走了,来来去去请了20多个,走马灯似的,总也留不住。
   “让我想想,过两天给你回话。”送走村长,古槐基一夜辗转难眠。
   他试着征求父母意见,话没说完,父亲就骂开了:“一家人省吃俭用供你读书为了啥?你吃尽苦头读书又图个啥,不就是为了让你能走出大山闯个好前程吗……”
   “我也知道山里生活难挨,折磨人,为了走出大山,我翻山越岭求学,吃得那些苦一辈子都不敢忘。”他不敢看父亲铁青的脸色,“山里人没文化,就像鸟儿没有翅膀,一辈子都飞不出大山。我走了,改变的只是我一个人的命运。”
   在心里苦苦挣扎了3天,古槐基答应村长,并一再叮嘱:“我先顶一段时间,最长只干3年,等请到了老师,我就走!”
  
   二
   当年,简陋的教室是生产队的一间粮仓,上边存放谷物,孩子在下边上课,20多个学生,是一、二、三年级复式教学。课堂上,古槐基同时上三个年级的课,语文、数学、音乐、体育,他一肩挑。
   生产队给他的代课费是,每月18块钱,50斤稻谷,记30个劳动日的工分。
   山里人的生活要说多难就有多难,许多孩子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即便两三块钱的学费,都东挪西借凑不齐。开学了,看到谁家孩子没来上学,古槐基就一家一家去劝:“再穷,也要让孩子念书。没钱,我垫着,先让孩子来上课。”
   一年,两年,三年,日子像村里的无名河,不舍昼夜,流去不再回头。老村长一趟趟去山外请教师,每次都失望而归。古槐基也一年接一年,用军人的忠诚与山里人的坚韧守望着老师的岗位。
   大山里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1976年初春,古槐基去山外赶集。在泥泞的山道上,碰见邻村一个赶集的姑娘挑着两筐猪崽走得吃力,他主动把她的担子接过来挑在了肩上。从此,俩人相识相爱。年底,他与这个叫唐月娥的姑娘走进了洞房。
   一晃3年过去。他们在大山里有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大的3岁,小女儿刚满百天。妻子敬老爱小,勤劳善良,古槐基没黑没白,一心为学生忙碌着,尽管日子贫穷而艰辛,但一家人感到很幸福。
   然而,1980年,苦难突然而至。
   一天,妻子从田里回来,感到身体不舒服,古槐基扶她躺下,拔腿就往山下跑。山路崎岖,他跌跌撞撞一路狂奔,平时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不到半小时就冲到了山下。
   “医生给她打上针,还没顾上喝口水,人呼吸就停止了。”说着,他抬起头,满脸泪水,“她才25岁,连患了啥病都没来得及搞清楚,命运为什么那么残酷?”
   我们愣愣地坐在他对面,不知如何接他的话。
   痛苦像一把钢刀,撕碎了古槐基的心,上有60多岁的父母和80岁的奶奶,下是一双年幼的女儿,他该怎么办?
   “大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停地生病,我一趟趟背着她去山外求医,走在山路上,女儿哭,我也哭,但哭能解决啥问题,心撕碎了,拼起来,日子还得往前过。”说着,他别过头去,静静地望着窗外,“大女儿的心脏病一直拖着,没钱看,2000年临产时,那病还是要了她的命,死的时候只有23岁。”
   “那时,日子太苦了,但岳母对我非常好,每年端午节前后,家里揭不开锅,我就去她家挑一点红薯回来。”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地亮堂起来。
   他的痛苦和艰难,村长古兆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1981年,古兆权当“红娘”,让古槐基与邻村一个姓戴的姑娘又组成了新的家庭。但贫穷像一座山,仍压得他喘不过气。
   每天天不亮,古槐基就与妻子摸黑上山,把林业工人采集的山货,赶在孩子上课前先挑到家里,下午五点孩子放学了,夫妻俩安顿好一家老小,再接着把山货往山下挑。崎岖泥泞的山路上,俩人挑着上百斤重的山货高一脚低一脚往山下赶。货送到水美村,回到家常常已是深夜。而夫妻俩起早摸黑跑15公里山路送一趟货,还挣不上2块钱。
   有时是一担松脂,有时是两捆锄头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跋涉在坎坷的山路上,身材瘦小的古槐基心跳如鼓,气喘如牛,肩膀红肿,扁担一碰就痛得钻心。一次,他在山路上滑倒,又被挑着的锄头柄重重地砸到了头上,当场昏死过去。看着躺在泥泞中的丈夫,束手无策的妻子用树叶接来山泉,一滴一滴喂进他嘴里,他竟慢慢地醒过来。
   村里年轻人一拨一拨走出大山,去广州、深圳寻找新生活,古槐基心里也起了涟漪,他一遍遍问自己:就这样当个代课教师,一辈子守在不通路不通电的大山里过生活?就这样一辈子接受贫穷与落后的抽打吗?他心里很矛盾,坚守,活在穷山里太受罪;走,又放不下孩子上学的事。父母和妻子一次次问他,你到底心里啥打算?他总是不说话,忍不住了,就吞吞吐吐地说:“再过一阵吧,孩子上学是大事,是山里人的希望。”
   那时,村民们散居在河沟两岸。河上没有桥,几块大石头上面垫几根木头或破木板就是桥了。一到雨水季节,山洪肆虐,桥没了踪影,河水齐腰。古槐基每天早早候在河边,将孩子一个一个背过来,接到教学点,放学,再一个个背过去,送回家。
   南方大山里,多雾又多雨,每到雨季,村民们总能看到这样的场景,涨水的河里,身材瘦小的古槐基像一条小小的渡船,背着孩子一趟趟在河水里往返。
   1994年9月25日,古槐基正在上课,突然狂风暴雨呼啸而至,教室摇摇欲坠,他赶紧把孩子往安全的地方转移。孩子们刚刚跑完,简陋的教室瞬间被洪水冲走。
   “教室没了,就让孩子到家里上课。”他把家里的门厅变成了教室,孩子们的琅琅书声,像温暖的炊烟,从他家的宅院里一阵一阵飘出来,在大山里回荡。
   半年过去了,教室仍没有着落,古槐基写了一份申请,拄着棍子翻山越岭,跑到县财政局要了1万元重建款,回到村里,又动员村民筹集了一点。但对大山深处的梅坪村来说,困难的不仅仅是钱,山高路远,沟深坡陡,钢筋水泥要运进山比筹钱还难。
   古槐基找村民们商议:“山里人过日子,靠的就是肩膀和腿,既然建筑材料运不进来,咱们就从山外往回挑。”每天下午放学,古槐基就跟着收工的村民一起从山外往回挑钢筋水泥,整整3个月,他和村民们硬是用肩膀为孩子挑回3间教室。
  
   三
   坐在院子里聊天,我问古槐基:“你从山里送出去220多个学生,有5个考上了大学,10多个上了中专,自己的孩子却早早辍学了,你后悔过吗?”
   “没有,耽误了孩子,我心里很内疚,但有啥法子,顾了这头,就顾不上那头。”心直口快的古槐基忽然沉默了,他仰头望着蓝天,半天不说话。
   这时,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走了进来,约摸七八岁的样子,浑身是土,小脸黑里透红,怯生生地看着我们。古槐基把两个孩子拽到怀里,给我介绍:“这是古银,这是古靓妮,都上一年级。”和学生在一起,他像换了一个人,脸上瞬时灿烂起来。
   “叔叔从很远的路上来看咱们,给叔叔唱首歌。”他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就唱前两天刚学会的《一分钱》吧!”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大山里一派寂然,两个孩子用清亮悦耳的童声唱起了《一分钱》儿歌,歌声像波浪一样,一层层荡开,在空旷的大山里回响。
   山里孩子的眼睛,能看到的只有层层叠叠的山峦、茂密的山林和田地里的辛苦劳作。尽管他们没出过山,也没见过警察叔叔,更不晓得外面的世界怎样的热闹与繁华,但这清亮亮的歌声,也许已悄然为他们幼小的心灵打开了梦想的翅膀。
   古槐基是这个偏远山寨唯一拿工资的人,工资从每个月的18元涨到20元、25元、30元……可是,一家老小八口人,两亩山坡薄田,产量很低,不仅全家人的生活都担在他的肩上,他还得为村里贫困家庭的孩子垫付学费、买一些学习用品。艰辛与贫穷给古槐基的折磨比村民们还多。
   1998年,古槐基从代课老师转正为公办教师。但他心里却痛得夜不能寐,默默坚守,让一个个山里孩子实现了读书的梦想,而他自己的孩子却辍学了,大儿子古瑞浩初中没念完,15岁就出门打工了。
   几个在地方当领导的战友给古槐基捎话:“山里日子太清苦,如果你愿意,我们几个战友帮忙把你调到县城来。”
   古槐基第一次打了工作调离报告。水美小学校长张立冲歉疚地说:“这些年你守在山里不容易,确实该换一个好点的环境了。”
   村民听说他要走了,傍晚都到他家里来坐着,不说话,挽留之情难以出口,但古槐基看在眼里。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一家人都在城里,自己患腰椎间盘突出,有时腰疼得厉害,躺不下,坐不住,不走咋办!”
   山里孩子朴实得像山野里的花朵,听说老师要走了,五六个小学生围在他身边,什么话都不说,光一个劲地哭。看着孩子们的眼神,古槐基心如刀绞。山村的夜晚很静,眼热心痛的古槐基心里很乱。他心里清楚,自己走了,没老师来,几个孩子没法去山外上学,就只能辍学。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上路了,急匆匆地去了山下。老战友在电话里一听他变了主意,不愿往外调,立马就火了:“调不调你自己拿主意,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说完,电话咣的一声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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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古槐基,一个退伍军人,是村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不顾家人反对,担起了老村长的重托,在那个需要走十八弯山路才进得去的梅坪小村教书育人,三个年级的课程,所有科目,一肩挑,一挑37年。贫困,家庭不幸,都曾经给过他重创。妻子突然去世,女儿先天性心脏病苦于无钱医治,23岁临产时病逝。苦难的生活成了压在他身上的高山,他有过出山下海的想法,转为公办后,在战友的帮助下,也写过工作调离报告,都被他的初心打败,对孩子们的不舍,他最终坚守在梅坪教学点。粮仓改造的教室,被洪水冲走就以家为学校,写申请,筹钱款,肩挑水泥,三个月,山路十八弯,挑回了三间教室。妻子进城与儿子居住,他一个人固守,为的是让琅琅书声准时响在山中。他为村里用装电问题写报告,凑钱买电线杆,结束了客家山寨点灯熬油的历史,家家灯火通明,又盘算修公路,一家又一家奔走解释,筹集资金,修成美如飘带的水泥路,又给村支书提建议给村里建设移动信号塔。他始终为村里,为别人,他的小儿子因交不起学费离开学校去深圳打工。他白天教书育人,晚上孤独寂寞,面临着越来越少的几户人家,越来越少的学生,他伤感无能为力,痴心难改,他要做最后的坚守者。他是远山的一豆烛火,照亮了村人的心,也照亮了他们走出大山的路。这是他一直珍藏的光荣与梦想。作者以详尽的笔法讲述了一个扎根山村教育事业的红烛者形象,他忘我无私,执着于内心的追求,让人敬佩,让人感动,让人振奋。感谢王老师感人至深的文字。【编辑:伊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009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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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伊蘭        2018-10-08 15:26:56
  作者以真实笔触讲述了当代一个扎根于基层教育的普通乡村老师的故事,他心系故乡教育,执于所执教的土地,37年,忠于自己的梦想和初心,非常难得,特别让人受教益。
万人如海一身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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