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言作品：卡扎菲诗章（又名龙门诗章）
　　 献给潘文静
　　 向伊兹拉.庞德致敬
　　
　　 序诗
　　
　　 卡扎菲注1之死算是一个纪元的开始，也算是
　　 另一个纪元的结束——从此，我们看到
　　 看到混乱的邪灵从天而降，多米诺骨牌般地
　　 不断疯狂收割一具具的尸骸。二世代遭受
　　 迥然不同的待遇，尽管扼守马六甲海峡的那个家族
　　 更为丑陋地进行兄弟阋墙般的党同异伐，
　　 却照旧属于纽约和巴黎竞相邀请的座上宾，
　　 那个轴心也是金融中心，各国货币
　　 在此秘密交流，碰撞，协商成为迥然不同的汇率，
　　 潮汐般地不断涨落以期牟利，墨丘利，墨丘利注2。
　　 反倒是精诚团结的阿拉维派兄弟们成为时代广场
　　 竭力抹煞的对象，帝国警察假借
　　 民主之名歇斯底里地进行干涉，
　　 或施展一连串带着浓汁黏液的巧妙诡计，
　　 玉米地里的舆论成为可怕的工具注3，
　　 天气预报已并非气象学家的囊中专利，
　　 奥朗德可以主宰风，奥巴马能够驱使雨，
　　 安倍晋三奴颜媚骨地充当轰隆作响的雷神，
　　 阿波罗的战车给予墨丘利偷窃的双手肆意驾驭，
　　 那些富有理想却懵懵懂懂的青年身不由己，
　　 他们被蛊惑，被煽动，脑子里
　　 被灌注疯狂，以为自己是捍卫真理的战士，
　　 驰骋疆场，疾呼先知铿锵的语录，
　　 手持长枪奋勇厮杀于中东的四战之地，
　　 ISIS和CIA并肩作战，它们拍打着魔鬼的翅膀
　　 将驱使正义和原教旨主义
　　 无情地捣碎阿拉伯人那颗古老的心脏，
　　 著名的两河流域，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
　　 肆无忌惮地遍洒死亡，播种恐怖，
　　 不断绽放盛开的黑暗之花，婴儿在哭泣。
　　 哦，我们谁也不是荷马，更不是屈原和杜甫，
　　 现代社会早就不需要这些——
　　 让你我远离政治，躲藏在某处角落
　　 继续那风花雪月的浪漫，继续
　　 无病呻吟，毕竟那一切，不管是屠杀
　　 还是借力打力的嗜血教唆，都距离
　　 你我过于遥远，虽然同属于一片广袤无垠的大陆，
　　 却并非同一个世界，我的世界满是和谐，
　　 歌舞升平，偶尔窜进几个沾污了真主的黑衣人，
　　 他们手持利刃四处砍杀，应该是
　　 神圣古兰经中记载的偏执狂伊布利斯注4，
　　 应该是众生之敌，如同化身良善面孔的撒旦，
　　 诱使孚里埃注5和帕祖祖注6横行于纯净的空气里。
　　 至于你的世界却纯粹就是可怕的地狱火焰，
　　 摩苏尔在燃烧，图卜鲁克和的黎波里在燃烧，
　　 满是文明踪迹的巴尔米拉在燃烧，还有
　　 阿勒颇，萨拉丁注7的阿勒颇，三次十字军的阿勒颇，
　　 看哪，到处是残垣，到处是废墟，
　　 你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一双眼睛饱含泪水
　　 渴望着，渴望着，渴望着，渴望着，
　　 渴望着，渴望着，渴望着——
　　 渴望水，渴望食物，渴望片刻的休憩。
　　
　　 一波波的难民涌过宽阔的地中海，
　　 你们的摩西在哪里，还有所罗门？——谁会引领你们
　　 重新走向自豪与和平，谁会带协助你们
　　 横渡过更加浩淼的水面，抵达玛娜之域，
　　 抵达想象中堪比桃源的圣洁之地，
　　 重新耕耘播种，休养生息？——
　　 在那里你们不必担心邻居的窗口堆砌成阵地，
　　 也不必害怕被楼顶狙击枪一弹暴头——
　　 一波波的难民穿越过土耳其士兵把守的边境线，
　　 你们生死，呼吸，哭泣，无助，寄人篱下，
　　 被持枪的警察驱逐，如同可怜巴巴的流浪狗，
　　 被当地人怀以戒心地看待，还有
　　 还有不得不曝光于世界面前，通过电波转换为新闻，
　　 某位记者由此勇敢地获取一项又一项光荣，
　　 站在聚光灯下成为众人敬仰的阿喀琉斯，
　　 就像突尼斯博阿齐齐自焚时的火焰。
　　 随后的一串标题：中国正面临新的冷战危胁，
　　 日本海上自卫队实力有多强，
　　 美国智库针对中国抛出战争怪论。
　　 西方，西方渐渐崩塌，余烬
　　 残骸的蚁山注8，海市蜃楼的幻影，
　　 哦，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没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
　　 库尔德人和突厥人埃尔多安注9的争斗成为焦点边缘的焦点，
　　 还有战斗民族日趋强硬的首领和披着铠甲的波斯人。
　　 遥远的大陆另一端，勒庞的支持率
　　 随之令人警惕地狂飙，于是，
　　 于是有人开始高声诵读‘梦想巨大悲剧
　　 在农夫弯曲的双肩’；有人指责美元通过汇率
　　 收割全世界，包括它自己，罗斯柴尔德，摩根，
　　 雷曼兄弟和高盛；有人开始解析中国历史，
　　 五胡乱华，南北朝时代屠杀两脚羊的逸事，
　　 冉闵大帝注10升华为某些人臆想中的最伟大的英雄，
　　 却俨然忽略了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
　　 汉族早已不是一个来源单一的民族，
　　 每一位华夏子孙的血管里都流淌着众多缤纷的基因，
　　 以至于我无限向往盛唐的荣耀，繁华的
　　 长安城是许多人的家，富可敌国的大食商贾，
　　 卑微屈膝的昆仑奴，连他们的皇帝都是
　　 无须掩饰的混血儿，他们的信仰也是五花八门，
　　 佛道释，景教，摩尼教，还有虔诚的伊斯兰信徒，
　　 割礼的犹太教，甚至刚刚萌芽的普世价值，
　　 君与社稷，仁义礼智信，四象八卦，普渡众生，
　　 如同众多不同的植被疯狂生长，攀爬，无所顾忌，
　　 没有惊涛骇浪，没有相互敌视，
　　 大家都是方舟里驶向同一港口的生物，
　　 而非离岸平衡的牺牲，或者十字军骑士
　　 刀斧下的异端，抑或中世纪猎杀女巫般地
　　 焚烧他人的思想：在那些屠杀妇孺的刽子手眼中，
　　 这不过是达尔文式的天经地义。
　　
　　 啊，卡尔.文森注11游弋于广阔的太平洋，游弋于
　　 碧波荡漾的南海，杜鲁门和艾森豪威尔游弋于
　　 希腊蓝般的地中海，发射出一枚又一枚
　　 呼啸死亡的战斧。还有小鹰和罗斯福，它们发誓
　　 要用铁和血来维护世界和平，
　　 它们高举起所谓的秩序横行无已地在清洗异类，
　　 它们眼中的异类，例如
　　 你和我，或者其他——就像当初那些虔诚的基督徒
　　 用铁和血清洗美洲大陆和非洲大陆，
　　 蚊虫，天花，屠杀，贩奴的远洋航行，
　　 印弟安人的居留地是奥斯维辛集中营，
　　 科尔特斯注12碾死蟑螂一样消灭了阿兹特克，
　　 大丽鹃神注13并未眷顾这些迟钝的土著。
　　 水刑针对于菲律宾土著是慈善，
　　 针对美利坚人民就是野蛮，
　　 焚烧掉圆明园是文明力量的胜利，
　　 焚烧白宫却是可怕的倒退，应该倍受谴责——
　　 哦，这就像大和民族用铁和血清洗回乡之路，
　　 这就像印度的种姓制度，就像饮茶或是品红酒，
　　 就像那株栽种到北方的橘子，
　　 就像那句最为古老的箴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无论怎样总有不一样的说辞，
　　 总有不一样的解释。
　　 于是，我开始悼念我的记忆，
　　 悼念这被过度肢解与随意意淫的普世价值，
　　 悼念最为纯净的马孔多和虚无之中的乌托邦，
　　 它曾是耶稣最理想的说教，曾是你和我的信仰。
　　 我们——你，我，或者我的朋友，
　　 修静涛，以及随便什么人如果每天都置身于
　　 这样的舆论浪潮之中，我们也会被俘虏，迎向
　　 扑面而来的枪炮口中却不停念颂着法国人创造的标语：
　　 民主，自由和平等，直到枪炮喷出的火焰将我们焚烧
　　 直到我们化为一缕随风飘散的灰烬，
　　 直到秉承加勒比海盗精神的拉森怒吼着撕
　　 裂开我们的骨骼，神经和
　　 包裹臀部的那块纺织品，掠夺掉我们最后的自尊，
　　 那样我们，我或者你，都无法再庆幸，
　　 庆幸被干掉的是卡扎菲，而不是我或者你，
　　 不是你的邻居，不是你，怎么会是你，
　　 或者就应该是你，毕竟你的邻居早就坠入炼狱。
　　 绿色的美元和黑色的石油，帝国
　　 庞大而有序的支柱，宙斯俯瞰向芸芸众生，
　　 目光如炬，唇角流淌着几滴垂涎。
　　 哦，最终的怒火会燃烧到我的骨骼，
　　 焚烧，焚烧，焚烧，焚烧成为灰烬，
　　 化成二氧化碳和石油，骨骼，血液和肌肉，
　　 乃至无以复加的灵魂，那个时候我甚至
　　 都不能够陈汤注14般地说出‘敢犯大汉者诛’这句
　　 貌似很英雄的体面话语——于是，
　　 于是我只好沦为羔羊，轮回到1937年的
　　 南京，轮回到阿拉伯之春或者颜色革命的霍乱之地，
　　 颠沛流离。
　　
　　
　　 注1 卡扎菲，全名奥马尔·穆阿迈尔·卡扎菲 (1942年6月7日-2011年10月20日)，利比亚政治家、军事家、政治理论家。
　　 注2 墨丘利，在罗马神话中他是朱庇特与女神迈亚(Maia）所生的儿子，担任诸神的使者和传译，又是司畜牧、商业、交通旅游和体育运动的神，还是小偷们所崇拜的神。
　　 注3 见艾略特的《波士顿晚报》：《波士顿晚报》的读者们/象一片成熟了的玉米在风中摇晃。
　　 注4 伊布利斯，伊斯兰教经典《古兰经》里的大反派，他被称为恶魔。
　　 注 5 孚里埃，古罗马神话中的报仇女神。
　　 注6 帕祖祖，美索不达米亚与亚述的病魔，配偶也同样是病魔，叫拉玛什图。
　　 注7 萨拉丁，全名萨拉丁·优素福·本·阿尤布·本·沙迪·本·马尔旺·艾勒-阿尤比1137年或1138年-1193年)，中世纪穆斯林世界著名军事家、政治家，埃及阿尤布王朝首任苏丹(1174年-1193年在位)
　　 注8 残骸的蚁山，见伊兹拉.庞德的《比萨诗章》。‘有一个画好的天堂在其尽头’和‘梦想巨大悲剧在农夫弯曲的双肩’同出自于《比萨诗章》。
　　 注9 埃尔多安，土耳其现代史上第12位总统、正义与发展党（正发党）主席，土耳其第59和60届总理。
　　 注10 冉闵大帝，（？－352年），亦作染闵，字永曾，小字棘奴，魏郡内黄（今河南内黄西北）人，十六国时期冉魏政权建立者，350年－352年在位。以勇猛著称。350年称帝，国号大魏，史称冉魏。
　　 注11 卡尔.文森，与下文的杜鲁门、艾森豪威尔、小鹰、罗斯福同为美军航母。拉森号是服役美军的第23艘阿利·伯克级驱逐舰。
　　 注12 科尔特斯，西班牙殖民者，墨西哥的征服者，印加帝国的毁灭者。
　　 注13 大丽鹃神，印地安传说，这个神教授印地安人农业、冶金和政治，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长髯飘荡。他许诺重访印地安人后就飘过‘东海’，即墨西哥海湾。
　　 注14 陈汤，(?-约前6年)，字子公，汉族，山阳瑕丘(今山东兖州北)人，西汉大将。
　　
　　
　　
　　 1
　　
　　 别以为月亮就是月亮，它还是
　　 唐宋时代桂冠诗人的骄傲，
　　 被针线缝合起来的婚床，红烛，喜字，
　　 炮仗的碎屑，抽搐的子宫，呻吟，
　　 大枣花生，桂圆瓜子，还有那位驰骋于
　　 歌坛的将军放喉高歌：“军功章有你的一半……”
　　 思念在那皎洁的夜晚如霜似地洒下，洒下，
　　 墨脱，乃堆山口，炎热的永暑岛
　　 和冰天雪地的漠河，戍边的蒙恬，
　　 飞将军李广，曹孟德号召我们一起
　　 屯田，开垦荒地。人类的繁衍不在那
　　 承载众生的诺亚，不在那巨大的船舶，
　　 月如洪水般地倾泻，而在这欢愉挥汗的刹那，
　　 嫦娥和玉兔的家，广寒宫，人生乐事的
　　 洞房金榜，浪漫与交媾的场所，
　　 以及大力士吴刚的幽禁之地，
　　 他不停挥汗如雨地砍伐，砍伐。
　　 著名的李聃说过，月亮属于两仪之一，
　　 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乃至
　　 无穷。月圆之夜就是极阴之时，
　　 是万物衰亡的极点；
　　 向那位小吏传授过五千字的道德经，
　　 他就骑着青牛飘忽湮没于西行的轨迹里，
　　 如同黄昏的大漠孤烟。
　　 春宵一刻值千金，
　　 花有清香月有阴注1——
　　 居住在西湖畔的苏老夫子如是曰。
　　 对于十四世纪的欧洲，
　　 月亮又是吸血鬼唤醒时刻的标志，
　　 三度统治瓦拉几亚的采佩什大公德拉库拉注2
　　 先后亡命摩尔达维亚，被软禁于
　　 特兰西瓦尼亚，最终被异端的奥斯曼军将其
　　 首级腌制，千里迢迢昭告于
　　 君士坦丁堡：同样，卡扎菲的尸首也被凌辱，
　　 苏尔特，废弃的地下管道，
　　 卫星信号传递过来不经处理的视频：
　　 狂怒的子弹击穿他，一位老人家的躯壳，
　　 薅住头发，拖曳双脚走向暴土尘扬的广场，
　　 那位暴徒挥舞起一双鞋子，
　　 袭击过他的君王的鞋子注3。
　　 鞭尸三百的伍子胥怒气冲冲，
　　 他自己的头颅也将悬挂于东城门，
　　 眼睁睁看着勾践的大军疯涌而入，
　　 他自己的尸骸也将鸱夷革裹着抛弃于
　　 波涛滚滚的大江，成为群鱼的饲料，
　　 只是燃起怒火的时候
　　 他并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个轮回。
　　 至于此前的萨达姆在走向绞刑架之前
　　 还在引经据典，振振有词地自我辩护，
　　 竭力声称他并没隐藏生化武器，
　　 也从不曾试图制造核，
　　 不过苹果核雪梨核倒有许多，
　　 这是他奢糜生活的一部分，
　　 风花雪夜的所多玛，夜夜笙歌。
　　 布莱尔和小布什却对此
　　 充耳不闻，他们拥有宙斯的权利，
　　 可以裁判月亮的阴晴圆缺，
　　 也可以任性地主宰
　　 主宰他人的生死，
　　 主宰可怕的汇率，
　　 以及他国是否操纵汇率。
　　 唉，唉，哥伦布的伟大巧妙地遮掩了
　　 伊莎贝拉注4那个臭老娘们儿的贪婪，
　　 她对黄金珠宝和香料有着天生的执著，
　　 一定要将之据为己有，
　　 哪怕它们的分子沾染上了印弟安土著的血，
　　 哪怕它们的原子隐藏着黑奴们的哀号，
　　 否则她也不会嫁给胡安二世之子斐迪南，
　　 疯女胡安娜和阿拉贡的凯瑟琳全都是
　　 他们的子嗣，极阴之时的产物，
　　 成为后世美元和石油填充的提线木偶儿，
　　 也成为月亮盈满时分的泪珠，
　　 迸溅成满地寒气逼人的霜露，
　　 只有易卜拉欣高高举起的弯刀
　　 才能有效地抵御，抵御。
　　 它挥舞成弧，在子夜时分
　　 亮闪闪地斫向引颈嚎叫的野狼，
　　 飞快削掉月亮的一角，使之
　　 由盈转亏，从而镶嵌在绿色的旗帜，
　　 不断招展的新月，卷起又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