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垒高高地骑在门楼上。
　　 阿垒一蹿上了学校围墙，又一跳上了后门门楼，像只飞岩走壁的青山羊。青山羊骑在屋脊上，青色光头上阳光闪烁。他左手揭下一片瓦，右手高举少了一节的食指，如举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青山羊的初二同学们纷纷抬头看这西洋景，用勺子敲着饭盒叮叮咣咣呐喊助威。青山羊深吸一口气，李小龙般呀的一声怪叫，残指一甩，梆地一声，瓦片一个豁口！又是呀呀两声，又是梆梆两个豁口！叮咣声呆了一呆，又是一阵乱敲。
　　 阿垒的这根手指头就此成了传奇，倍受同学们崇拜。甚至阿垒买饭买菜都不必排队，这根少了一节的指头一举，他就排到了最前面。阿垒都有点感谢小时候的那头猪了。其实他对那头猪毫无记忆，黑白肥瘦一概没印象，但他总记得是一头壮硕如牛的大白猪，威风凛凛。但奶奶说那是一头柴儿八唧的老黑母猪，瘦得骨头架子支棱着，脊柱弯得要塌了，肚皮在地上拖着，两排奶头左右晃荡。就是这头其貌不扬的家伙，一口咬掉了日后沙镇首富的一节手指头。三岁的阿垒不过刚蹲下来摸了一下还没睁眼的小猪崽，老母猪抬头就是一口！奶奶说幸亏阿垒手一缩，要不就不是一节指头没有的问题了。阿垒的爸爸回到家，抄起铁锨，要拍死这头驴日的猪。奶奶赶紧抱住铁锨，把儿子挡住，自己拿个板凳，坐到老母猪跟前，指指点点，准备骂死这头孽障。
　　 物理老师也就三十出头，却温柔得像尊弥勒佛，写得一手好字，一黑板精致楷书，如阅兵式上的方队，值日生最倒霉，擦半天，那字还看得清。弥勒佛谁怕呢？有学问的弥勒佛也没人怕。阿垒就不怕。弥勒佛正在讲参照物：我们坐在汽车上，会发现树木飞快地后退……阿垒把他的参照物从前门里掏出来，那话儿见了光明就开始摇头晃脑。阿垒左肘一捣他的同桌，俯身用书挡住脸，歪着嘴往下一努：你瞧这个参照物。他的同桌一低头，阿垒一收屁股，那话儿土行孙般唰地遁地而去不见了。他的同桌咯地一声，好像一口痰卡在了喉咙眼，两眼发楞，泪水充盈，饱满欲滴。阿垒的左边同桌叫高容，是公认的班花。走路看天的班花从此有了后遗症：她再也认不得阿垒了，凭空在她和阿垒之间砌了一道墙，阿垒从此成了空气。
　　 阿垒也有怕的人，比如班主任。阿垒的班主任是个精瘦老头，从不骂人，更不打人，他只看人。自习课上，阿垒用铅笔刀把空圆珠笔芯的圆珠切下来，点上蜡烛，鼓起腮帮对着火苗吹笔芯，只见一道针一般的火焰从火苗里射出来。阿垒蹲下来，把他的火焰喷射器对准课桌一侧的木板发射，嗞嗞嗞一个洞，嗞嗞嗞一个洞，一股细烟一股焦糊味。阿垒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用圆珠笔芯分别吹蜡烛火苗的底部、中间和外部时，在课桌上打洞的效果不同，火苗底部最差，外焰火力最强。阿垒洋洋得意，他准备把这个发现命名为阿垒定律。阿垒忽然觉得今天的晚自习特别安静，他抬头张望，弥勒佛正端坐讲台上批作业。阿垒又用他的发明打了两个洞，发现左右的同学好像都成了斜视眼，不时鬼鬼祟祟地瞟他身边的窗户。阿垒扭头看看，玻璃上他的光头闪着光，弥勒佛正摘了眼镜揉眼睛。阿垒觉得自己的光头里好像有东西，他往窗户玻璃上凑了凑，吓了一跳，赶紧吹灭蜡烛做习题——窗外面对面站着班主任，毫无表情，一动不动，泥塑木雕一般。阿垒心不在焉地做了一会题，眼角往窗外偷偷一溜，塑像还站在那里！阿垒赶紧收回心神，专心做题。
　　
　　 二
　　 阿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阿华知道阿垒像个流氓，但他还知道阿垒是个讲义气的流氓。小二黑的一句话，仿佛往阿华胸膛上捣了一拳，憋闷得人受不了。小二黑说：你知道阿垒为什么和你坐同桌吗？阿垒说你不是学习好吗？他说非把你的成绩拉下来不可！阿华是个天真的班长，他不相信谁是天生的老鼠屎，即便是颗老鼠屎他也准备把它熏陶成花生米。班主任本不同意，拗不过阿华再三要求，同意两个人坐同桌。
　　 阿华把阿垒拽到体育场上，直截了当：阿垒，你和我坐同桌，就是准备把我的成绩拉下来吗？
　　 谁说的？
　　 别管！是不是真的？
　　 我是这么想过,但现在我真不这样想了！龟孙才说瞎话！
　　 阿垒不是龟孙，因为他确实不说瞎话，那根一指禅就是阿垒不说瞎话的资本。不管是谁，拥有了一根削瓦如泥的手指头，为什么还要说瞎话呢？光头加一指禅，阿垒怕谁呢？但阿垒承认阿华也不好惹，虽然阿华没剃光头，手指头也没让猪啃去一截，但阿华好像会其他歪门斜道的功夫。
　　 以后不要说瞎话。阿华说。
　　 阿垒轻蔑地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不为什么。
　　 阿垒被这种没有逻辑的逻辑弄得有点晕，一指禅蠢蠢欲动，他恶狠狠地盯着阿华。阿华平静如水，不，阿华就是一池清水，一眼到底，阿垒两块恶狠狠的石头扔过来，连响声都没有就不见了踪影。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
　　 一只麻雀飞过来，一敛翅膀丢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小屎弹，在阿垒的光头上啪一声炸得四分五裂。阿垒用手一抹，苦着脸喃喃骂一句。阿华掏出一张纸递给阿垒。
　　 阿垒又喃喃骂一句，说：好吧。
　　 两个人肩膀搂着肩膀回了教室。
　　
　　 三
　　 窟窿居然能够收获爱情，可见丘比特视力出了问题，看见状如心形物体弯弓便射。五月四日这一天，操场上彩旗猎猎，迎风招展，进行曲热闹雄壮。屁股下垫个书本，十几个班的青年们坐成一个有行有列的巨大方阵。按照入团仪式，其中有一条是老团员代表发言，代表当然都是初三年级的老大哥。但今年例外，这个殊荣居然落到了初二年级的阿华头上，于是辉煌便有了开端。
　　 现在请老团员代表阿华同学上台发言，大家欢迎！稀稀拉拉的掌声毫无礼貌，多数同学都举着一本书挡着骄阳，还剩一只手怎么拍得响呢！维持纪律的阿华从方阵的最后端站起来，走向主席台。才走两步，身后欢笑声起，掌声响起来。阿华面皮微烫，继续挺胸前行，身后笑声愈欢，掌声愈烈。阿华身前的同学扭头观望，莫名其妙；远处的同学不知所以然，纷纷起立张望。阿华一时为全场同学注目，如大明星走在红地毯上，如舞台上聚光灯随之而行。阿华知道笑声掌声因何而起，依旧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往前走，一颗心却呯呯如鹿撞。阿华身后的同学笑得前仰后合，传染一般，身前的同学也面带微笑，仰望着阿华。操场成了多米诺骨牌方阵，随着阿华往前走，前面的骨牌依次倒下，同时带来更大更激烈的笑声和巴掌声。等到阿华走到主席台上，转身，鞠躬，老师们也全部合不拢嘴。原来阿华屁股上磨了两个洞，每个洞都有半个巴掌大，露出里面鲜艳的红裤衩。
　　 阿华学习的刻苦大致如此，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外在的自己。等阿华学到宋溓的《送东阳马生序》一文时，里面的一句话让阿华发现几百年前自己就有知音：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入团仪式结束的当天晚上，阿华在语文课本里发现一张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纸条,秀气地写了两行字：阿华，我喜欢你……翻开英语课本，居然发现一个信封，两张信纸写得密密麻麻，劈头火辣辣一句：阿华，我爱你！结尾更让阿华面红耳赤：下了晚自习操场见，吻你。阿华仔细看看，字体怎么看怎么眼熟，但不是阿垒的，也不像小二黑的。阿华再不敢翻看其他课本，一学习他就入了迷，什么爱你吻你操场见，全都被他揉成一团往窗外一扔，骨碌碌滚得没了踪影。
　　
　　 四
　　 小二黑想吃苹果了。
　　 正对学校大门的就是沙镇农场的苹果园大门，茂密的荆棘丛围绕一圈。小二黑搂着阿垒的肩膀，甜蜜地叫一声：垒哥……然后朝苹果园一努嘴，阿垒把那根断指头往空中一点：走！小二黑背上书包，跟上阿垒，兴高采烈往苹果园走去。小二黑知道几条秘密通道，阿垒当然也知道那几条爬得溜光的小道，但阿垒是谁啊？拥有一指禅的阿垒是不屑于鬼鬼祟祟的。阿垒要走光明大道，于是大摇大摆地向苹果园大门走去，小二黑胆颤心惊地跟在后面。阿垒推开栅栏门，旁边小房内不见人影，不闻犬吠，估计人和狗都到秘道那儿潜伏去了，真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阿垒如同在自家菜园里东挑西选，终于指着一棵苹果树对二黑说：就这棵吧。苹果全都半大不小，半青不熟，小二黑赶紧往书包里摘。二人正忙活着，忽听一声狗叫，一抬头，只见一条黑色大狼狗冲了过来，脖子上的钢链拽出来一个人——正是令偷苹果贼咬牙切齿的二黄毛！只见二黄毛左手牵狗，右手握一把明晃晃的刀片子，威风凛凛有如二郎神。小二黑抖如筛糠，阿垒好似没看见二郎神和他的咬仙犬，继续在枝叶间左瞄右瞅挑苹果。二郎神哐啷啷一抖刀片子，一声大喝：放下苹果！咬仙犬汪汪汪加了三个感叹号。阿垒心里有点发毛，纵然他不怕二黄毛，可那把刀也有点唬人；纵然他不怕那把刀，可那条狗看起来也不是好相与的。但总不能在小二黑面前跌了份倒了架，阿垒嗤一声，把书包从小二黑脖子上摘下来，往地上一掼，斜睨着二黄毛和大黑狗：我怎么给的你，你还得怎么还给我！然后背转双手，施施然往园外走，小二黑赶紧跟上，一步三回头，大黑狗吼一声小二黑缩一缩脖。
　　 倒霉就倒霉在那个军用挎包上，小二黑爱如珍宝，在挎包里面工工整整地描着：初二一班李二黑。农场的人顺藤摸瓜找来。正在上课，阿垒被叫到了校长室，校长、教导主任等等一房子领导，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看报的看报，没人搭理阿垒。副校长坐在沙发上冲阿垒招招手，阿垒站着不动。副校长站起身，踱到阿垒身边：农场的人来了。阿垒一语不发。副校长往左踱两步：你知道什么事吗？阿垒一语不发。副校长往右踱两步：你怎么不说话？阿垒一语不发。副校长音量陡然高了八度：偷偷摸摸，胆大包天，学校坚决予以开除！阿垒好奇地问道：校长，开除谁呀？副校长啪一拍桌子：你！阿垒一脸不解：我怎么啦？校长？副校长又一拍桌子：你偷农场苹果！人赃俱获，书包就是铁证！阿垒一声冷笑：校长，我的书包好好的在教室里！副校长声嘶力竭：好……好……好……你给我滚！阿垒紧盯着副校长：校长，我不会滚，只会走！副校长浑身发抖，一房子鸦雀无声。阿垒慢慢转身走出校长室，呸地一声，恶狠狠地冲对面的花坛吐口浓痰，心中暗骂小二黑：瞧你哥哥这熊样！
　　
　　 五
　　 阿华刚走到胡同口，就看见邻村的刘三姑从自家院里走出来，爹娘欢天喜地送出来。不等阿华张口，刘三姑哈哈大笑着抓住阿华肩膀：哎哟！大学生回来啦！窜这么高啦！越长越俊！姑姑给你说个媳妇吧！阿华脸腾地一下红到脖子根，蚊子哼哼一样叫了一声姑，刘三姑仰头大笑。
　　 送了刘三姑回来，阿华娘的一张脸流光溢彩，一把拉住儿子的手：宋庄宋三娃的二闺女，娘见过，长得俊着呢！配得上俺儿！阿华爹吐口烟，嘿嘿嘿笑几声：闺女我也见过，看你姑定下什么日子相亲。人家愿意就订了，你就不压你弟弟了。十五了，不小了。
　　 一个星期天，村头如同赶集，叔伯婶嫂，大人小孩，里三层外三层，中间站着衣着鲜丽的阿华，头发喷着摩丝，穿着四柱子的笔挺中山装，戴着大春哥的手表，推着二墩家崭新自行车。脚上锃光瓦亮的皮鞋是宝根哥的，虽说垫了两双鞋垫，穿了双厚袜子，把鞋带紧了又紧，但还是有点大，一走踢踏踢踏，总是不跟脚。阿华娘在家里千叮咛万嘱咐：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别说，四柱子去相亲，女孩说他戴的表很好看，柱子说是借的，还是块坏表，连表针都不走；女孩问柱子家有没有盖新房,柱子说刚给三哥结了婚，哪能盖得起呢！就这几句话，吹了！
　　 阿华有过一次喝醉的经历。一位同学的父亲是军官，在新疆服役，他要转学去新疆了，走之前，在一家小饭店里请几个朋友聚一聚，阿垒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两瓶白酒，五六个同学放倒了三四个。这次相亲和那次醉酒的感觉极为相似，晕头转向，如同木偶被拨来转去，阿华回到家倒床上就睡。当爹娘问女孩长什么模样、说了什么话时，阿华早已入了梦乡，梦里见一位模样俊俏的女孩和自己一样羞涩局促地坐着。
　　 又过了一个星期，阿华在胡同里就听见爹在唱戏，并且自带锣鼓：有为王坐江山非容易……呛咚呛……全凭文武保华裔……呛呛呛……安禄山反唐兵马起……呛咚呛……他要夺万岁锦绣社稷……阿华进门喊了句娘，娘就放下正纳着的鞋底，一把拉住儿子的手，上下左右看得阿华脸都红了。阿华娘开心得像喝了两口酒：你看俺儿，腼腆得像个大闺女！以后要有大人样了。你三姑订下日子了，过两天就过礼，订亲！阿华更加害羞，放下书包，进了牛棚。大黄牛果然不见了，阿华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那头牛对家里意味着什么，耕种犁耙，哪一样都离不了牛，何况那头牛全是自己和弟弟割草养大的。娘在院里叫阿华：别说一头牛了，十头牛换个媳妇都值！缓一缓，咱再买个牛犊养。快去街上叫你弟回来吃饭！
　　
　　 六
　　 小二黑又想吃西瓜了。
　　 学校西墙外就是沙镇农场望不到边际的西瓜地。小二黑搂着阿垒的肩膀，甜蜜地叫一声：垒哥……阿华说：有啥事说吧，别叫哥。阿垒说：西瓜能吃了对吧？小二黑鸡啄米般点头。阿垒竖起他那根食指：下了晚自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