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铃声未落，阿垒和六七个同学就跳过草比人高的排水沟，蹲在了西墙根的草丛中。几个人召开了简短的战前会议：翻过墙去摘西瓜的当然是阿垒，那么谁骑墙上传递西瓜呢？你推我我推你，都准备在墙内接西瓜。阿垒不耐烦了：小二黑！阿垒退一步一蹿，攀住墙头爬上去，嗖一声跳到黑暗中去了。小二黑无奈何爬上墙头，一条腿墙里一条腿墙外骑在墙上。
　　 阿垒顺着瓜垄往前摸，摸到大点的敲一敲，估计有个七八成熟了就摘下来，左右各夹一个，一个一个递给小二黑，小二黑再递给下面的同学。阿垒又摘了两个，刚把西瓜举起来，忽见围墙上光柱乱晃，呐喊声，奔突声，棍棒落在肉体上的沉闷扑通声，惨叫声，甚至还有几只狗的狂吠声，突然大作，隔墙传来！如日伪军行军途中突遭八路军伏击，阿垒一时有点发懵，只见小二黑身子往墙外一倒，咕咚一声栽到瓜田里。不远处可能是高高的玉米地，阿垒拽起小二黑猫腰钻了进去。阿垒眼睛已经适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趴在地头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搜集外面的动静，小二黑和庄稼叶子一起在风中瑟瑟发抖。小二黑上下牙齿急速的咔吧声，一把尖刀般刺破庄稼叶子哗哗的摩擦声，格外清晰，此时跑过来一个聋子都能听得到，阿垒一把托住小二黑下巴。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校园内渐渐不闻人喊狗咬之声，复归平静。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就算能躲得过人，难道能躲得过狗？阿垒拽着小二黑钻出玉米地，顺着墙根猫着腰往南小跑。等阿垒闻到一股臊臭之气，目的地也就到了。阿垒把小二黑托到墙头上，自己退两步一冲，攀住墙头翻了上去，两人攀住墙头轻轻跳进校园，阿垒有些纳闷：厕所里的小便池哪儿去了？阿垒无暇细想，拉住小二黑往外走。刚出厕所门，迎面一束雪白的手电筒光照在脸上，刺得两个人登时两眼一抹黑，星星飞舞；突地又是汪汪两声，小二黑魂飞魄散，呀一声怪叫躲到阿垒身后，牙巴骨又开始嘀嘀嘀发报机般乱响。阿垒一股血气上涌，临危不惧的地下党一般豪情万丈，他左手挡住手电光束，断指一指，大喝一声：就你手电亮！手电光束立刻落到了一条狼狗身上，那条狗对着二人又扑又跳。阿垒转身搂着筛糠的小二黑，骂骂咧咧走开。走了几十米远，扭头一看，那手电筒正在厕所门口照来照去，好像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阿垒忽然想起来：两个人跳进的是女生厕所。只听那人大叫：站住！你两个！两个人撒腿就跑，身后狗吠欲狂，身前光束乱晃。拐过宿舍墙角，小二黑一头插进一个宿舍，阿垒刷地掀开树下一顶蚊帐，身子一挺躺在床上，马上一个床单盖在阿垒身上，正是阿华。狗拉着人跑过去，人又拉着狗跑回来，光束晃来晃去，累得狗都不叫了，只听见哈哒哈哒的喘气声，终无所获。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阿华用气声说：抓到一个！阿垒吓得一激灵：谁？阿华嘘一声：不知道。
　　 阿垒和阿华在校长室的窗下慢慢站起来，在窗子一角一点一点往房间里瞟，看到农场的秃头场长在抽烟……忽然有人咣一声在拍桌子：你偷的瓜呢！吓得两个人一哆嗦，赶紧蹲下身子，是校长在发火，两个人屏住呼吸支起耳朵听。
　　 我没偷！
　　 是二班的小钢炮——阿垒和阿华都长抒了一口气。
　　 你没偷，他没偷，农场那么多西瓜自己长腿跑了？还是插翅飞了？
　　 秃头场长慢条斯理的声音让人想笑。
　　 没偷瓜为什么抓住了你！呯得一声校长又在拍桌子，阿垒阿华赶紧往墙上贴了贴。
　　 我正去厕所，黑咕隆咚的，他们连狗带人从沟里的乱草里冲出来，我差一点没吓死，还不快跑，我跑他们就追……
　　 那你看见谁偷瓜了吗？
　　 我就看见那几条狗了。
　　 ……
　　 阿垒轻轻一摆头，两个人蹑手蹑脚返回蚊帐，捂着嘴巴吭哧吭哧笑得肚子疼。
　　
　　 七
　　 火辣辣的日头把阿华晒得头晕脑胀。
　　 阿华走在齐腰深的棉花地里，左手按着压杆，右手给棉花喷药。娘把阿华全副武装起来：顶着爹的油腻草帽，长袖上衣袖口紧扣，光脚丫子穿条短裤，腰里围条塑料布。打完一桶药，阿华坐在地头树荫下稍做休息，从塑料布下的短裤里摸出一张硬纸片来，一面是英语单词，一面是汉语翻译，阿华默默记诵。一架飞机从头顶隆隆飞过，阿华打着手罩仰望那个一扎长的银色大蜻蜓，喃喃说一句：plane。
　　 阿华是班长，兼任英语课代表，英语当然厉害。阿华学英语的方式没什么高明的地方，比如“Thisisabook”，阿华就在句子下面注上“贼日姨日鹅不渴”。然而即便如此简单，说了无数好话请求阿华写上“贼日姨日鹅不渴”的同学仍然大排其队。但阿华学英语的另一种方式却无人能及：他可以把全部英语课文默写下来，连标点符号都不错。甚至连英语老师都向他求教：banana该怎么读？阿华总结了一条规律并且屡试不爽：英语发音和汉语拼音差不多。但可怜的英语老师从没学过汉语拼音，面对阿华规律无助地眨巴着一双女人般的大眼睛。阿华依照阿华规律试着拼读这个单词：剥啊——巴，那爱——内，巴——内——内。好像有点不妥，阿华挠挠头，还是挠不出个所以然来。英语老师仰望耶稣一般盯着阿华的嘴：到底怎么念？阿华挠挠头：巴内——内？英语老师飞快地在教科书上做着笔记，很奇怪伶牙俐齿的阿华怎么结巴了。英语课上，老师领读单词，到了banana，老师大声念：巴内！同学们跟读三遍：巴内！巴内！巴内！声震屋瓦。阿华张口结舌：怎么少了一个内？看到阿华举手，老师停下来，问阿华有什么问题？阿华说：老师，巴内——内！他特意强调了最后一个内。老师非常奇怪自己的这个得意门生怎么又结巴了，把手一挥，示意阿华坐下，然后继续斩钉截铁地领读：巴内！
　　 这个倒霉巴内差一点没让阿华挨一记铁沙掌。到了初二，换了个姓徐的英语老师。徐老师也就三十岁出头，没笑过，他领读几遍之后你就必须会读，一定时间之内你就必须会默写。如果不会，很简单，劈脸就是一巴掌，三皮脸就被掴得鼻血横流。学到猴子和鳄鱼一课，单词全部教过之后，当然是阿华领读课文，阿华信心满满，发音清晰，其声朗朗。读到香蕉，徐老师叫停：再念。
　　 巴内。
　　 阿华看见徐老师的运动鞋下了讲台。
　　 再念。
　　 巴……内。
　　 阿华看清了那是一双回力球鞋，鞋带是漂亮的蝴蝶结系法，更看清老师的教科书从右手换到了左手，阿华已经明确感受到老师令人窒息的内功气场。
　　 再念。
　　 阿华心惊胆颤：可恶的猴子为什么非吃香蕉呢，为什么不吃苹果鸭梨呢！河对面为什么非长可恶的香蕉树呢，为什么不长苹果树梨树呢！那只傻瓜鳄鱼游到河中心为什么不把那只猴子一口吞了呢！
　　 诅咒总算起了作用，回力球鞋慢慢调转方向，走向讲台。
　　 锣鼓点从棉花地边响起来：有为王坐江山……阿华爹正掘着屁股在瓜田里挑西瓜，敲一敲听一听，青光头皮上光华灼灼。西瓜熟了，要让阿华给亲家送几个。
　　
　　 八
　　 阿垒把整个初三前半年，都献给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
　　 不需要任何原因。两个儿马蛋子互相尥蹶子，需要什么原因？阿垒遇见付五，便如六月天起了乌云，电闪雷鸣才是必然。付五和阿垒不是一个级别，又瘦又小，细脖子支个大头，长发齐耳，极阴郁，不笑。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操场之上，阿垒和付五斗鸡般炸着毛对视。付五突地一笑百分之一秒后又收住：我认识你。
　　 我也认识你。
　　 你很狂。
　　 你也很狂。
　　 你等着。
　　 等着你。
　　 付五的笑容突又闪了一下，转身走了。阿垒恨得牙疼，但他一手指头也不敢动付五。他见过付五的鞋被踩掉了，一个金鸡独立站在原地，没鞋的一支脚在空中悬着，目不斜视，踩他鞋的同学蹲下来给他把鞋穿上，系好鞋带。据说，付五在沙镇有个不一般的表哥。
　　 刚熄了灯，宿舍门打开，呼呼啦啦进来一群人，一束手电光束挨个床扫射，光影中几条棍棒晃动。阿垒把胳膊从被窝里慢慢伸出来，搭在垫床腿的半截砖上，眯着眼继续睡觉。光束在阿垒脸上晃了两晃，转向了旁边的床。有人嘀咕了一声：奇怪。那声音是付五。一群人晃晃悠悠走出门去。躲过一劫的阿垒躺床上直纳闷：怎么回事呢？后来他想明白了，晚上用手电照着辨认人脸不容易——上星期他忘了刮光头。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同学们照常吃饭上课，阿垒付五见了面照常面无表情，彼此无睹。但自此以后，常有三三两两的沙镇小青年，晚自习时依在教室后门，对阿垒指点说笑。有这几个小青年值班，教室里的纪律好得出奇，静得好像没人呼吸，静得那几个小青年的说笑如同装了扩音器，声声入耳：
　　 也不知道是灯泡亮，还是光头亮！
　　 你看那光头上，好几个灯泡呢！
　　 秃子头上的灯泡，明摆着！
　　 一次阿华一把没拉住，阿垒裹紧军大衣，一手一截砖抄在口袋里，左一膀子右一膀子，从三四个小青年中挤了出去。
　　 阿华问阿垒：你还想考高中吗？
　　 想。
　　 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
　　 过了半晌，阿华说：我去找我小舅。
　　 你小舅是谁？
　　 杜尚文。
　　 阿垒知道阿华姥姥家在沙镇，也许找个人说和说和能管点用。堂堂一指禅居然斗不过一个阴阳人，阿垒英雄气短，不由长长叹口气。
　　 沙镇那几个小青年就此不见了踪影。阿垒不由得对小二黑夸起了阿华的小舅：毕竟是沙镇的人，还真顶用。
　　 阿华小舅叫啥呀？
　　 好像叫杜尚文。
　　 小二黑张大了嘴巴，像见了外星人般双眼发直：杜尚文是阿华小舅？
　　 阿华小舅好像叫杜尚文，怎么啦？
　　 杜尚文就是杜七！
　　 这回轮到阿垒张大了嘴巴：杜七可是跺跺脚沙镇都要晃三晃的人物，他怎么是阿华小舅？阿垒立刻找到阿华：你小舅是杜七？阿华稍一停顿，点点头。阿垒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张张嘴，没再问，断了一节的食指陡然血脉喷张。
　　 又是一个明朗如白昼的月夜，星星聚集在操场四边的残雪上，冰镇过的空气冷得刺激人的泪腺。这一次儿马蛋子发飙同样不需要任何理由。操场是付五回宿舍的必由之路，突然半路里杀出一个人来，面带口罩，闷声不响，直扑一群人中的付五，如罗宾汉欲从百万军中取敌上将首级！
　　 校长这一次没拍桌子，安静地抽烟：阿垒，为什么打架？阿垒一脸无辜：我和谁打架啦？校长转脸问原告：付五，是不是阿垒？鼻青脸肿的付五默不作声。校长室安静下来，只有三个人的你呼我吸声，都在细细品味空气中尼古丁的味道。
　　
　　 九
　　 阿华抱着地球仪念念有词，食指一路顺着那个曲里拐弯的几字划下来。
　　 阿垒看了两眼，顺口而出：青四甘宁内，陕山河山。
　　 阿华双眼一亮：什么意思？
　　 有个叫青四的人心甘情愿怕老婆。
　　 阿华如同发现了新大陆：阿垒，你非常厉害！和我一起考一中吧！
　　 泽城一中是个什么概念呢？沙镇中学偶尔会买彩票中奖般考上一两个，被剃光头才是常态。但新大陆心中一轮朝阳喷薄而出，从此与阿华如影随形。每天吃过午饭，两人跳墙而出，躺在刚能遮住人的麦垄里背人体八大系统。阿垒闭上眼睛，把手指头放在胸口，向下由左而右划一圈，再向上由左而右划一圈，如练绝世奇功，血液已周身循环一遍，动脉血变成静脉血，只觉功力已是今昔非比。一星期之后生理卫生单科竞赛，阿垒和阿华以满分并列年级第一！
　　 阿华象个积习难改的老头一般，每天晚饭后、自习前，必定在农场的小路上背书。现在身后又多了一位，如一条忠实的家犬，寸步不离。同学们惊奇地发现，居然有人不服气阿华的解题了，争得面红耳赤。英语老师上完课赶紧翻查资料，有人对“few,afew,little,alittle”的区别和用法总结得比他还全面。老师提问问题，全体师生都知道第一个举手的是谁，好像早已约定俗成，但阿华发现现在有人和他抢答了，并且此人有点犯规：老师的问题还没问完他就把手举起来了！这个人，除了阿垒还能是谁呢？
　　 在老师眼中，阿垒已立地成佛；在同学们眼中，阿垒忽然成了第二个阿华；在围着路灯跳舞的飞蛾们眼中，阿华不过是一个体积和耐心都比它们更大的同伴。
　　
　　 十
　　 脱粒机轰鸣，麦粒和粉碎了的麦秸从另一端喷出去。阿华站在脱粒机前，抱一抱小麦塞进去，抱一抱塞进去，尘土飞扬，仿佛要把积攒了几个月的灰尘都撒到阿华头上来。
　　 干了半下午，一麦场的麦子全部脱粒了。爹把麦粒麦秸倒到打麦场中间，阿华坐在树荫下，喝娘凉好的开水。阿华摘掉口罩，咳一口，黑痰，再咳一口，还是黑痰，鼻子一抠一个黑疙瘩，整个口腔里弥漫着干燥的麦田气息。
　　 忽然一辆自行车停在眼前，阿华一抬头，是阿垒。阿垒恭恭敬敬地问：大爷，阿华家在哪儿？阿华坐着不动，把系在脖子上的毛巾解下来，解开袖口，把爹的破旧蓝色厚外衣脱下来，赤裸着上身，阿垒有些吃惊。阿华甩掉脚上灌满麦粒的鞋子，解开扎紧裤脚的细绳，把爹的厚裤子脱下来扔一边，阿垒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只穿一条短裤的怪老头。阿华把草帽一摘，仰着黑脸哈哈大笑。
　　 虽然麦假还没开学，但两个人提前返回学校，为近在眼前的中考全力冲刺。
　　
　　 十一
　　 天气又闷又热，阿华和阿垒两个人睡不着。阿华越睡不着越为明天的考试紧张，中考比相亲还令阿华兴奋。阿垒反倒满不在乎：如果能考上一中，那真是扑通绊倒捡个金元宝；考不上回去复习，有什么了不起？阿华提议出去走走。
　　 一轮明月，照彻天地，微有凉风。他们的考点在泽城三中，临近古城墙。两个人三走两走，就出了校门，上了城墙。城墙两边，杨树合抱，偶有行人经过，极为静谧。两个人正闲走着，迎面走来三个年轻人，和阿华阿垒年龄相仿。其中一个走上前来，对阿垒说：兄弟，借个火。可巧阿垒为了点蜡烛口袋里装着打火机，伸手就去掏，他万万想不到这句话日后成了自己的黑话。就在阿垒略一低头的时刻，一记右勾拳带着风声直扑阿垒面门！阿垒下意识地脖子一缩，那拳头擦着鼻尖刷地击空。阿垒和阿华扭头狂奔，后面脚步声紧追不舍。跑下了城墙回头看，不见那三人再追。阿垒咬着牙在路边一手捡起一截砖，返身飞奔去追那三人。阿华大喊阿垒回来，见阿垒不听，也捡一块砖飞跑过去。月光从树叶间漏下来，黑白斑驳，摇曳晃动，城墙上连个人影也不见。
　　 后来阿垒阿华进了城才知道，这在城里面叫练练手。
　　 一个月之后，阿华拿到了泽城一中的通知书。令沙镇中学的师生大跌眼镜的是，阿垒也考上了泽城一中！
　　 每一个生命都是一条顽强的河流，但方向决定着河流的命运。当它们汇入长江，融入黄河，终于浩荡奔流，归于海洋；也或许如塔里木河，走向荒漠，归于干涸寂寥。阿垒和阿华的生命之流，终究哪儿才是他们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