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雾还没有完全消散，老赵就穿得齐齐整整地等在村外的马路边上了，乡下的早晨很是安静，远远地就听到汽车的声音。老赵朝车子来的方向望了许久，才看到一辆老旧的客车“吭哧吭哧”地开过来，带着一身雾气。老赵就连忙招手。
　　 “呲、呲！”两次刹车的声音响起，也许是雾多了些，地面有些湿滑，影响了司机技术水平的发挥，车子开过老赵十多米外才停下来。老赵赶忙跑上前，抬脚正要登车，一条狗猛地从他胯下窜过去，抢了先机。
　　 “下去、下去！”司机呵斥着，他的眼睛看着狗，但是脸却向着老赵。老赵便有些迟疑，抬起的右脚不知该伸到车上，还是该收回去。
　　 “我不是说你，我是叫狗下去。”司机这话应该是对老赵说的，但是脸却跟着眼睛的方向朝着车的后部。那里早响起了一片女人的惊叫声和男人的呵斥声。老赵索性收回了右脚：“小虎，下来！”
　　 “小虎”见老赵没有上车，也立马从车后跑回，跳了下来。
　　 “狗不准上车！”司机瞪了狗一眼，看着老赵的脸说，“这是规定！”
　　 “狗不上车，狗不上车”，老赵连忙解释说，然后退了两步。小虎便走到他的跟前，用一侧的身体磨蹭着老赵的腿。老赵蹲下的同时，把双手提着的袋子放到地上，一只手摸着狗的下颌，一只手从狗的后颈摩挲到腰部，数次之后，狗安静下来。老赵又说：“小虎，回去。”
　　 但狗并没有回去，只是坐下来，“呜呜”地叫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老赵便重新提起袋子，上了车。一直到车门关闭，狗都没有动。只是“呜呜、呜呜”地叫，声音越来越尖。但车子发动后，狗突然起身，似乎要朝车门的方向冲过来。但它终于没有冲向车门，却迈开腿，跟车子比起了赛。车子刚启动，没什么力气，狗一个箭步，甚至比车子还快了一个头的位置。老赵只得打开车窗，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回去、回去！”老赵喊了几声。
　　 狗回过头望了望刘叔，迟疑了一下，车子便迅速地超过了它。
　　 “找死啊！快把身子收回去！”司机声色俱厉的警告。
　　 “小虎、回去，回去、小虎”，老赵收回了身子，只露着脑袋在窗外，近乎哀求地说。但狗并没有听他的话，只是拼命地跑着，眼盯着老赵。
　　 但车子此时已经显示出不一般的耐力，狗慢慢地被拉在后面，逐渐与车子拉开距离，直至消失在淡淡的雾里。
　　 老赵这次去省城，虽然赢得了许多羡慕的眼光，但因为事先并没有征得儿子同意，心里总是隐隐有些不安。客车在公路上飞奔，老赵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想起了和儿子第一次在省城见面时的情景。
　　 那时候可没有什么老赵，那时候的老赵还是英姿挺拔的小赵。小赵那年刚从部队复员回家，三年的部队生活，把一个任性的小伙，锻炼成了一个正直壮实的青年，怀揣着建设家园，闯出一番事业的憧憬，小赵浑身充满了力量。从服役的地方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才到的省城。从火车站赶到汽车站，买好车票，还有三个小时才发车，便坐在候车室里等车。等了大概一个小时后，觉得有些困意，便将头靠在椅背上，眼睛微闭，想眯一会儿。虽然当时汽车站还是那种长靠背椅，熟悉了军人生活的他，自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躺在上面休息的。
　　 “同志、同志！”恍惚间忽然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叫他，他马上条件反射般的坐直了身子，理理衣襟，然后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同志”，叫他的是一个穿着入时的年轻女子，手里抱着孩子，“同志，我想去趟洗手间，你帮我抱抱孩子好吗？”
　　 “当然没问题”，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这个袋子也是我的，麻烦你帮我一起照看下”
　　 “好的！”他伸手去接孩子。因为他没怎么抱过小孩，动作有些生疏，手伸得太靠前，似乎触到女子的柔软胸部，他的刷的一下脸就红了。但女子并没有在意，只是轻轻地把睡着了的孩子放在他的手上，转身朝女厕所的方向跑去。
　　 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女子始终没有回来。他便有些紧张，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终于坐不住了，请旁边的一个上年纪的阿姨，帮忙去女厕所看看，阿姨问清楚情况之后，也有些担心，连忙跑过去一看。里面竟然空无一人！
　　 小赵顿时就蒙了。这时旁边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人便提议把那个袋子打开，袋子打开以后，大家便都明白了。袋子里装着几件孩子的衣服，上面有一张字条，写的一串数字，应该是孩子的生日，数字后面是几句央求收留，感恩戴德之类的话。纸条里还夹有一些钱和粮票。这下小赵可傻眼了，他求助地望着围观的人，但大家除了表示理解和同情之外，并没有其它意思。于是小赵把孩子放到长椅上，想去找车站工作人员说明情况，并让他们拿个主意。但孩子偏偏就哭了起来，他只得笨手笨脚地搂着他到售票的窗口边去。但工作人员似乎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热心――也许那时候汽车站里经常有这种事情发生罢――“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是谁的孩子”，车站工作人员说，“我要下班了，不要烦我”。可小赵要乘坐的就快发车了，他便把孩子放在长椅上，双手提着袋子，走出了候车室的大门。上了车，问过售票员。说还有十分钟才开车，他放心不下孩子，便走回候车室去看看，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孩子凄厉的哭声。他连忙跑了进去，这时临近天黑，围观的人群大多已经散了，他走向前去，神使鬼差地把孩子抱起来……
　　 “碰”汽车似乎撞到了什么物件，司机一个急刹车，老赵的脑袋撞到了前面的椅背上。他把头伸出窗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却从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得知，刚才车子差点撞到了一只狗。“狗”？老赵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紧张，但一想车开了这么久，少说都有一百里路了，怎么可能是小虎呢！于是便释然了。
　　 但司机并没有释然，再次发动客车后，仍然骂骂咧咧，内容大抵是想与刚才那只狗或者那只狗的父母攀上亲戚关系（当然他骂声里的具体内容，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作者在这里不方便具体阐述，请原谅）。老赵便在司机的咒骂声中想起了自己一个大男人独自照顾一个小孩子的囧况，便自嘲地笑了起来。老赵竟慢慢有些睡意，这时司机的骂声也停止了，老赵便把车窗玻璃关好歪着头靠在上面，慢慢地睡着了。
　　 “下车！下车！”老赵在睡梦中惊醒，原来车已经到了省城车站了。老赵隔着玻璃望向窗外，外面高楼林立，哪里还有当年的影子？老赵双手提着袋子准备下车，却听到司机说：“你大包小包的，是头一次来这里吧？”
　　 老赵把目光在车里环顾了一遍，发现其他乘客都已下了车，车上没有了别人，只得顺口答到：“是啊是啊”
　　 “这里不比乡下，你第一次来，可得小心一些。”
　　 “谢谢谢谢”老赵感激地说着下了车。司机也下了车，却从车头绕到老赵跟前：“你要去哪里？有电话号码么？”
　　 “去我儿子家——电话号码啊，有的，有的！”
　　 “那你跟我到车站里面去，我帮你找个电话，叫你家里人来接你。”没想到一路上嚷嚷着要与狗攀亲的司机倒是个热心肠。于是老赵跟着司机从停车坪走进了车站大厅里，当然车站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不但建了新的大楼，里面的装修也气派得很。司机把老赵带到车站大门内边一间小房子前，推开门，对着里面一个带袖章的人说：“这是我老乡，借你电话打下，叫他家里人接他”。带袖章的人看了司机一眼，嘴巴朝桌上的电话努了一努，便自顾自地走了出去。老赵便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纸条，小心地展开，安上面的数字拨了。过了十几秒钟，电话通了，“嘟――嘟――”拉长声音响了起来。响了五六下之后，对方有人接了，是个女的声音，“喂，你哪位？”
　　 老赵虽有些紧张，但不得以壮起胆子，大声说：“我是赵军的爸爸，我到了车站了，麻烦你叫赵军来接我。”
　　 “赵军的爸爸？赵军没有爸爸，你是个骗子！”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电话里便只剩下急促的“嘟嘟”声。老赵惊讶地把电话放会原处，望着同样惊讶的司机，一脸茫然。
　　 “老哥，你莫不是打错号码了？”
　　 “没有错啊，我刚才一个一个核对过的啊。”
　　 “那刚才接电话的是谁？你认识吗？”
　　 “可能是我儿媳妇吧？可是……”
　　 “我看八成是你拨错号了，要不再拨一次吧！”
　　 就在老赵准备再次拨号时。电话铃却响了起来。老赵狐疑地拿起了话筒，那边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爸爸，你怎么来了？怎么也不事先通知一声！”
　　 老赵有些语塞，“这……这……”在一旁听着的司机便抢过话筒“你爸爸现在在汽车站，等你来接他！”
　　 “欧，我知道了。”
　　 司机张口还想说句什么，电话却已经挂了。
　　 “什么毛病！”司机似乎在对老赵发牢骚。
　　 “对不起，对不起！”老赵叠声说。
　　 “跟你有什么关系……老哥我还有事情要办，先走了，你就在车站门口等你儿子吧！”司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了。老赵也轻轻地把门掩上，提着袋子走到大门外边等儿子来接他。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从下午两三点一直等到天黑下来，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过来。原本坐在地上的老赵连忙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
　　 “爸！”这声音虽然干巴巴的，但在老赵听来，却无疑是天籁之音。可惜这天籁之音只响了一声便没了下文。赵军默默地从老赵手里接过袋子，转身朝外走去。老赵便紧跟在他的后面。父子俩走到外面的大马路上，赵军在一台小车前停下来，掏出钥匙，“滴、滴”随着两声好听的声音，车的尾灯便亮了起来。赵军打开车的后备箱。把两个袋子扔了进去。然后把后备箱的门按下来，兀自走到车的左前方，打开前门，坐了上去。老赵便摸索着打开车子的左后门，轻轻地坐上去，再轻轻地把门关上。一路上父子俩个都没有做声，气氛有些异样。终于，车停了下来。赵军先下了车，一动不动地站在车旁，老赵也赶紧开门，下车一看，却看到“迎宾旅馆”四个字。
　　 赵军从后备箱把老赵的两个袋子拿出来，父子俩便先后侧身着走进了“迎宾旅馆”下面的一扇窄窄的铁门。上了二楼，楼梯拐弯处的外侧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立了块“旅客登记”的牌子。赵军站到桌子前，放下袋子，用食指和中指的外关节在桌上敲了几下，并没有人回应，便又敲了两下，一边敲一边左右观望。老赵便望着儿子的后脑勺说：“小军，你们住在这？”
　　 赵军便回过头，对着老赵说，”我们不住这，你先在这住几天，等我有空时，再给你找间好点的。”
　　 老赵的心情一下就降到了冰点，一阵寒意像电流般袭击了他，他伸手扶住身体右边的墙体，几乎要瘫坐到地上。
　　 有个女人终于出来回应，儿子帮他把房间开好，那女人便从一大串咔嚓作响的钥匙中取下一片，指着走廊最深处说“这是202的钥匙，走到头，右手边的就是。”赵军便接了钥匙，朝女人指的方向，走向走廊的深处。走廊并不长，走廊尽头正对面的粗糙的墙上，甚至反射着来自楼梯间昏暗的灯泡发出的光，不过十米左右的距离。老赵提着袋子，颤颤巍巍地走在儿子身后。这不超过20步的走廊，似乎比他走过的所有道路加起来还要漫长，他觉得两边逼仄的墙体拼命地挤压着他，脚下的地板透过胶鞋抽取了他仅剩的气力，他走着，没有了方向，他走着，忘记了时间。自己大半辈子的经历过的场景，像一帧帧幻灯片，闪烁在两侧的墙上，刺伤了他的眼睛。他不得已闭上了双眼，但那画面依然在他的眼睛里跳动，一张张，一幅幅，从他的脑海中跳出来。从他怀着全家的希望入伍和满怀憧憬地复员回家，到那个把他从迷糊中叫醒的女人，那个不停地哭泣的孩子，以及另外一个女人，一个跟自己通信三年，他原本准备退伍后就娶她过门的女人，最终却因了她父母的反对远嫁外地。
　　 再后来就是他一气之下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在外漂泊。直到孩子大了，要读书了，他才回来在县城租了房子，靠蹬人力车供他读书，好在这小子读书不错，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到研究生。一路下来，那个只知道张嘴待哺的小不点，变成了跟前这高高大大的男子汉，却把当年意气风发的有志青年，磨成了一个腰偻背弓的糟老头子。儿子大学毕业的第二年，他便决定搬回村子，把老家的房子修缮了一番。因为儿子说过要他在家等着享清福。儿子果然没有食言，每个月都寄钱给他。村里人都羡慕得了不得，说他虽然因为女人自毁前程，却也老来得福（当时他抱着孩子一回家，村里就立即有传言说他是当兵时在驻地跟女人乱搞被“打回原籍”的，没想到回来的路上那女人却跑掉了。
　　 这传言、几天之内就在方圆几十里走了好多个来回，说得有鼻子有眼，最要紧的是还有“铁证”如山。开始时他向人解释事情原委，但别人并不相信，也没有谁想探究事情的原委，因为，对于一个爱凑热闹的看客，真相其实并不重要。于是大家以讹传讹，用流言代替了真相，这也是他那通信三年的女友远嫁的最重要原因，而且到目前为止，村里没人知道赵军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包括赵军自己）。于是村里有几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就撺掇他，要他上城里见见世面，他本是不肯的，却因他们老是提起，不免有些心动，况前些天儿子来信，说在省城极是交通便利等等，儿子还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打在村口开商店的村长家，他便极有心机地把号码记下，有次他甚至偷偷按那号码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果然就是儿子赵军，虽然他压低了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意外和不安，但这并不能影响老赵的心情。于是，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老赵脑海酝酿，他悄悄的开始计划卖掉家里值钱的东西，当然家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他这样计划，只是为了这更像一个“计划”而已。这计划一直到昨天晚上都完美无缺，因为在安排“小虎”的时候，碰到了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