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五周年】父亲二题(散文)
一、父亲的拖拉机
又到麦收季节,看到在麦地里忙碌的收割机和旋耕机,我不禁想起了父亲,以及他的拖拉机。
父亲十八岁的时候学会了开生产队里的拖拉机,从此,他的一生便与拖拉机结下不解之缘。那个年代,拖拉机代表的是一种先进的生产力。耕地,耙地,打麦子,运水,拉肥……几乎就是个全能冠军,所以,记忆中的父亲,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不是在耕地,就是在拉肥料,运庄稼,很少有在家里偷闲的时候。
后来,包产到户,父亲借钱把陪伴了他几年的拖拉机买回了家,从此与他朝夕相伴。每天早上父亲醒来,就会拿着抹布,把拖拉机挨着擦一遍,看看油量,测试一下声音,那份细致和耐心,就像对待他自己的孩子。在父亲眼里,这台拖拉机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有一次夜半时分,我家的大门被拍得山响。父亲赶紧起来去看怎么回事。原来是同村的一位老人病了,他的儿子来求父亲给拉到县城的医院救治。父亲二话不说,发动了拖拉机,洒落一路的轰鸣,碾碎了夜的静寂。医生说,再晚来一会,病人就会有危险。村人感激地握着父亲的手,不知道该说啥好。父亲不好意思地抽出手,挠挠头说,我得回去了,天亮还要去干活,早就答应了人家。你们好好照顾病人吧,出院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来接你们回去。
父亲答应帮忙的是三叔公,一家十几口住在两间低矮的草房里,眼看儿子大了,却说不了亲,原因只有一个,没有房子。无奈之下的三叔公,每天带着儿子去十几里外的山上采石头,石头开采出来,却无法运回家,于是便找父亲帮忙。父亲从未在山路上开过车。那时的山路,又窄又滑,稍不注意,就会落下山崖,粉身碎骨。但是父亲艺高人胆大,硬是从险象环生的山里,拉回了三叔公盖房子的石材。每次回家,都是一身汗湿,可是明明天这么冷!母亲说,那是冷汗。在我眼里,父亲高大威猛,就没有他做不成的事,竟然也有他害怕的时候?
每次拖拉机出了故障,父亲连饭都顾不上吃,就猫在拖拉机前,拆了装,装了拆。别人都劝他,找个修理师傅来给修修。可父亲不找,他说,别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终于在他拆了五六遍后,找到了原因,修好了他的拖拉机朋友。
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坐着父亲的拖拉机,在一片轰鸣声里,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中,和父母一道去走亲戚。在那个干啥都靠步行的年代里,能坐着拖拉机去走亲,是多么值得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的事啊。
拖拉机不但能干农活,运送东西,还有一个最最光荣的事,就是送新娘子。记得我的四姑姑出嫁的时候,婆家太远,四姑父需要天不亮就从家里拉着接新娘子的平车出发,来接四姑姑。父亲让媒人告诉四姑父,别来了,我给送去。结婚那天,父亲开着他的拖拉机,车头前面扎一束喜庆的红绫,看着格外显眼。新娘子,送亲的亲友,满满当当坐了一车厢。在众人们艳羡的目光里,拖拉机开启了送新娘子之旅。从那以后,村里但凡有结婚的,都会求父亲去拉新娘子,觉得这样倍有面儿。
父亲因为开拖拉机,结识了许多同行,颇有几个知心朋友。父亲去世后,他的朋友们仍会不时来我家看望我们娘几个。每次看到停放在车棚里、被母亲擦拭一新的拖拉机,都会不由自主地掉眼泪,嘴里还自言自语,哥呀,你怎么舍得扔下你爱了一辈子的拖拉机就走了?……每次都惹得母亲也跟着一起流泪。
别人都劝母亲把拖拉机卖了,没人会开,看着还难受。母亲不同意,她说,看到拖拉机在,就感觉父亲仍然还在,心里踏实。
二、怀念父亲
母亲收拾书橱时,翻出一本老旧的相册,看到了我去世已经二十多年的父亲,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
父亲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在家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五个弟妹。加上爷爷奶奶十口人。吃饭的多,干活的少。幸亏爷爷是生产队的队长,家里还不至于挨饿。
父亲是个聪明的人,由于贫穷,刚学完汉语拼音的父亲因交不起几块钱的学费辍学了,靠这些汉语拼音,父亲学会了整整一本新华字典里的字。听奶奶说,那是别人家给的字典,父亲当成了宝贝,翻烂了也不舍得扔。会认字的父亲成了左邻右舍眼里的文化人,每天晚上晚饭过后,邻居们就搬着小凳子来到我家,等着父亲读书给他们听。我清楚的记得,《杨家将》、《呼家将》、《三国演义》、《民间故事》,这些厚厚的书被父亲念了无数遍,听众们却百听不厌,十几二十个人围着那盏微弱的煤油灯,入神的听父亲讲故事。
父亲不但聪明,而且手巧。无论是柔软的柳条,还是稍硬点的荆条,到了父亲手里,七拧八弯,一会就编成了一个既美观又实用的篮子,筐子,篓子……邻居们也有会编的,可他们编的不精致,不结实。记得在我六岁那年,父亲用细细的红柳给我编了一个小花篮,特别好看,我高兴地整天挎着小篮子炫耀,别提多美了。
父亲有几个好朋友,没事时就聚一起玩,连饭都忘了回家吃。有次母亲做好饭,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很生气,就带着我去找他。还没到他朋友家门,就听到一阵悠扬的二胡声传来。母亲在门外听得都痴了,待一曲结束,进去才发现,是父亲在拉二胡。父亲没有二胡,只能去他朋友家过过拉二胡的瘾。可是那个年代的人们,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怎么还敢奢望别的?
父亲还特别爱钻研。当时村里买了一台拖拉机,没有人敢去动那个铁家伙,只有父亲,偷偷去外村的拖拉机手那里拜师学艺,仅用一个晚上就学会了开拖拉机。父亲不但自己开车,出了故障也自己学着修理,经常把自己弄的浑身是油。在那个年代,拖拉机也算是一种先进的生产力了,拖拉机手不用下地出大力,挺招人嫉妒的。慢慢就有许多人打这车的主意,可是没有人能像父亲一样对它驾轻就熟。
我一直在心里猜测,多才多艺的父亲,长的又英俊潇洒,接近一米八的个子,真的是可以迷倒一大片的。据母亲说,父亲的好朋友很多,其中也包括几个大姑娘。具体情况母亲并未详说,但我隐约记得,母亲有一次大哭了一场,抱着年幼的我和弟弟不舍得撒手,直到她昏迷过去。我和弟弟吓得大哭。幸亏父亲及时回来,才发现母亲喝了农药。
母亲被抢救回来,醒过来的母亲流着泪说,为啥救我?我死了,就不碍你们眼了。
你死了,留下我们爷几个怎么办?父亲说这话时,眼里也盈满泪水。他握着母亲的手,以后不许再这样,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父亲心地柔软,不舍得伤害家人,只是苦了自己。父亲过世后,母亲受不了打击,迅速苍老,每日以泪洗面。
我为了开导她,故意说,父亲曾那样对你,你不恨他?
母亲瞪了我一眼说,不怪他,是我不懂他。后来他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忘掉?
父亲过世时年仅四十岁,周岁尚不满三十九。出殡时,几乎全村的人都在为他送行。许多人都说,世上又少了一个好人。那天,是一九九零年的元旦,那一天,大雪飘飞。
父亲,在天有灵您该知道,母亲又想您了。母亲的头发都白了,不知道您可还能认出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