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废墟上的甘蔗林(小说)
一
吴乡长和乡团委书记小陈在村干部的陪同下,来到因资金不到位而搁浅半年之久的张家坳新农村建设场地。
昔日的老宅基地上,破砖烂瓦、旧石腐木一片狼籍。在中间被推土机整得较平坦的地方,或疏或密地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甘蔗,给萧条冷落的废墟增添些许生机。
吴乡长指着甘蔗林问村长:“是不是有人抵触新农村建设,故意找岔子,种上庄稼?”
村长笑了笑,干咳一声说:“这个说来话长。那生长甘蔗的地方,是旺财老人曾经住的地方……”
废墟一片宁静,甘蔗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着裙裾般的长叶,似乎也在聆听村长的讲述。
二
张旺财老人好静不好动,从呱呱坠地到现在近九旬高龄,最不爱走亲访友,即便是女儿家操办大喜事,也只让妻子春梅去登门。他呢?独自呆在家,就着一盘酸菜、一碟花生米自酌自饮。待半斤白酒下肚后,他一抹嘴巴倒头便睡。春梅开始看不惯,问他是不是怕见生人。旺财半天憋出一句话:“我端起别人家的饭碗吃饭,心里不踏实不自在。”
春梅去世后,旺财的小女儿桂花在老爸八十岁那年送来一只棕色杂交狗和一部老年手机。旺财为狗取名“来发”。旁人笑他和狗成俩兄弟了。旺财没有生气,反而大笑说自己没有兄弟,和来发结为兄弟也好。
现在旺财老人两眼微闭,仰坐在竹椅上,手里的放音机正播放着赣剧《玉堂春》。来发趴在旁边,悠闲地摇着尾巴。柔和的阳光抚在旺财身上,给他稀疏的银发添上明亮的颜色。他跟随清亮激越的赣剧轻轻哼唱着,眉毛一会儿微蹙一会儿舒展,一副非常投入的样子。旁边的狗动着微微耷拉的耳朵,宽扁的嘴巴嚅动着,时不时张开口“好……好”地叫唤几声,惹得旺财伸出松树根一般的手去抚摸它的脑袋。
响亮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旺财的雅兴。
“爷爷,‘五一’节智智(旺财的重孙)结婚,你过来喝喜酒吧。”旺财的孙子在电话里说。
“好,好,我一定来!这样天大的喜事我不去祝贺,如何对得起我的智智两夫妻?”旺财答应得很爽快,他为自己破例而窃笑。别看旺财偌大年纪,口齿清晰且耳朵灵敏。放下手机时,他脸上的笑容更加厚重了。人活一世,图个啥?不就是儿孙满堂嘛!
他依然躺在竹椅上闭目养神,心里叹道:国庆呀国庆,你不来看我,我过几天去城里看你总可以吧。
三
旺财的大儿子张国庆早在上世纪60年代末就进入市水泥厂工作。那时旺财在生产队当干部,大队书记看到旺财为了集体的事任劳任怨,动了恻隐之心,亲自上门把市里分配下来的用工指标让给了旺财刚高中毕业的儿子。
“这样不太好吧?群众的眼睛都盯着我们呢。”旺财将大队书记送上门来的香饽饽拒之门外,煤油灯微弱的光似乎也在他严峻的脸上不解地摇晃。
旺财的妻子春梅把他手里的饭碗抢走,面带愠色道:“你吃啥长大的?只有付出没有回报,这小队干部不当也罢!”
看着灰头土脸的旺财,大队书记一拍胸脯笑道:“放心吧老兄,天塌下来我给你顶住。那水泥厂的活又重又脏,谁会多嘴多舌?再不答应下来,嫂子晚上不让你上床。呵呵!”
“书记,这个家我作主。国庆的事就麻烦你了。”春梅说完,从鸡窝里掏出几个鸡蛋煮了招待书记。
旺财叹了口气,沉默不语,模样像做贼之人被抓了个现行。
在水泥厂扎了根的国庆,娶妻生子,过得挺滋润,但回家看望父母的次数由密而疏,到后来几乎断绝了。
春梅经常在家里数落儿子“娶了老婆忘了娘”。
“埋怨啥?只要他们过得好就比啥都好。我们这些老骨头有手有脚,能下地干活就不会饿死。”旺财总是在旁好言劝慰。
旺财记不清国庆多少年没回家,也记不清自己在菜地里种了多少年甘蔗。他每次从地里扛甘蔗回家的根数从以前的几十根减少到去年的几根,而且必须借助拐杖的支撑。旁人看到他年年种甘蔗又没看到他吃甘蔗或做蔗糖,常常说他是个老糊涂了的贱骨头。
“哎,不能这样说。我给子子孙孙帮不上忙,种点甘蔗给他们吃也不行吗?你看看,你看看,我这甘蔗是家肥种的,城里能买到这么又粗又长、又脆又甜的甘蔗吗?”旺财手上握一根甘蔗炫耀着说,缺了门牙的嘴里不知不觉淌出一股唾液。他至少二十年没有嚼甘蔗了。
“可是,我也没看到你儿子回来带甘蔗呀?”问话的人刨根问底。
“我住在老屋这里,孙子开车回来一会儿又走了,你咋看得到哩?”旺财辩解着,有些不高兴了。
旁人摇摇头就是不相信,气得旺财脑门上的青筋蹦出老高,胡子几乎从下巴上抖落。
四
一辆出租车左拐右拐,不停颠簸,缓缓开进了很少有人居住的老宅地段,停在旺财家门口。
桂花钻出轿车,搀扶等候已久的老爸上车。旺财换了一身整洁的、半新不旧的老年中山装,人显得挺精神。唉!要是智智去年下半年结婚就好了,我就可以顺便用这轿车捎点甘蔗给国庆他们。旺财这样想着,无奈地钻进了出租车内。
来发跟在老人身后,站在车门口,呜呜叫了几声。
“来发,在家呆着,好好给我看家。”旺财伸出头大声喝斥。
那狗像听懂了人话,乖乖地踅回,坐在大门口,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远去的轿车。
“老人家身板硬朗得很!今年多大年纪了?”司机笑道。
“托老天爷的福,八十八了。”旺财一双笨拙的手抚摸着光滑柔软的坐椅。
“福气真好,马上要做老社公(高祖父)了。这次去城里多住几天,好好享受享受天伦之乐。”司机打趣地说。
“切!享受个屁,不被赶出门就不错了!”坐在旺财身边的桂花终于忍不住插话了,口气很冲。
“谁敢!我这次去城里就是问问国庆,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惹得我不高兴,我就砸他们的锅!”旺财吹胡子瞪眼睛,这模样在桂花看来实在是可笑得很。
“哼!不要说砸锅,到时别涎着脸皮说,国庆,我的崽呀,我种的甘蔗都长毛了呀……”桂花装着老爸说话的口气,脸上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话未毕,早惹得车上人哈哈大笑。
“你也是做奶奶的人了,说话没大没小。这次见到国庆,看我对他有没有好脸色。”旺财依然不服气,唇上面灰白的短髭一撅一撅的。
桂花摇摇头,终于不再煽风点火。
五
国庆很晚才起床,昨晚在邻居家摸了大半宿麻将,到现在有些头晕脑胀。退休七八年了,老两口仍住在单位分配的住房,只让儿子在商品房另起锅灶。一切走亲访友等繁琐的事情一概让儿子去打理,自己落得个清闲自在,这一点倒是遗传了旺财的基因。
“听儿子说,你爸今天会过来凑热闹。”国庆老婆淑芳正往洗衣机里倒衣服,由于眼睛盯着老公的表情,有几只丝光袜挂在洗衣机外面。
“来就来呗,又没人缚住他的脚。”国庆轻描淡写地说,手上拿着准备刮胡子的剃须刀犹豫片刻,又放回盒子里。
“我也不晓得啥原因,这身上像丢了魂灵似的,老感觉你爸会过来找茬儿。”女人继续说,通通响的洗衣机马达声震得她心咚咚直跳。
“我们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良心,又不亏欠任何人,怕啥呢?”国庆说着,在挂衣橱里拿出一件熨得平整的西装端详了足足一分钟,似乎想明白什么,点了点头,又将这件只有做客或办大喜事才穿的衣服挂了回去。他翻弄了半天,才从衣橱最底层掏出一件搁置了二十年之久的皱巴巴的旧工作服。国庆穿上工作服,在镜子面前撇撇嘴,傻笑着转过身。
老伴的眼睛睁得铜铃一般:“喂!老头子,你脑子发烧呀。今天可是智智的大喜日子,你给我说清楚,这身打扮是啥意思?丢人现眼!”
“你懂个鬼毛!”国庆甩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关上房门出去了。
六
结婚仪式开始还有一个多钟头,旺财在女儿女婿的陪伴下去街上闲逛。
“咦,那超市门口东张西望的不是大哥么?”桂花朝街对面指了指,“哼!在侄儿家没见到他人影,是故意躲避我们吧,结果还是躲不掉!”
“就你事多。”桂花老公瞪了老婆一眼,搀扶旺财过马路。
国庆看见老爸等人走过来,立刻从嘴角向两边扯出一个笑容,大概面部肌肉不听使唤,无论他怎么努力,让人看上去都那么牵强。
“哥,只顾自己笑,爷老子(爸)也不叫一声,都快做社公(曾祖父)的人了。”桂花的快言快语令国庆脸上一抹红晕随笑纹荡漾至耳根。
“嗯,你们吃了饭吗?”国庆挠挠头皮,憋出一句话来,自己听着也不顺耳。
“都十来点钟了,吃啥饭?”桂花反诘道。
国庆尴尬地点点头,又用双手捂着口鼻,低头大声咳嗽几声说:“这个……你们晓得不?这些年来,我身体一直不太好,经常要吃药打针,几个死工资又不够花,臭崽子又不管我们生死,这日子不好过哟……”国庆露出一副可怜相,缩头缩脑,腰背也似乎挺不直,说到动情处,眼角分明渗出液体来。
“好了哥,别在我们面前哭穷,没有哪个向你伸手讨钱。”桂花打断国庆的话,她咬牙忍住不让那些刺人的话蹦出口,由于憋得厉害,她风韵犹存的脸倒像是三月桃花了。嗨!我大哥是个当演员的料,在水泥厂上班真是屈才了!要不然他会玩魔术,趁我们不注意将手上蘸着的辣椒粉涂抹到眼角吧?桂花这样想着,连忙转身又咬着下唇,生怕“噗哧”笑出声。
旺财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呆呆站着,时不时从喉咙里挤出旁人难以听到的叹息声。细心的桂花却看到老人有些颤抖,一只手一会儿攥紧一会儿张开。桂花的心悬在半空。
“你们逛着吧,我到那边药店去一下。”国庆说完,很有礼貌地挥挥手——这是他自从端上公家饭碗养成的接人待客的习惯性动作,转身离去。
“嗨!”旺财看着儿子穿着工作服远去的、有些佝偻的背影,突然一顿脚,同时一掌拍在大腿上,大叹一声。大家吃了一惊,眼光一起投向老人家。
“哈哈,刚才不出一声,等人家走了又来气啦?”桂花终于放开自己咧开大嘴笑起来,“来,我给你捶捶背,别气坏了。”
“我这个儿子真正白生了!”旺财嘴巴噘得能挂背包。
“怎么白生了?都给你传宗接代了,你还想怎么样?”桂花捶着老爸的背,一心要掏他心窝里的话。
“想当初你娘拼命把他弄到这里做工作拿工资,是巴望他有出息,做个有脸面的人。你看看,你看看,这哪里像个吃公家饭的人,灰头土脸,邋里邋遢,连个做田佬(种田人)也比不上。嗨!我白养这家伙了。”旺财一口气说完,直到咳嗽不止。
大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桂花赌气独自往回走,把众人远远抛在身后。
七
转眼又到了收获甘蔗的季节。
今年旺财特意种了红皮甘蔗。这种甘蔗比绿皮甘蔗更脆,更粗大,汁液更多。想起智智答应春节期间回老家看望自己,自己可以将亲手栽培的优质甘蔗送给他们,旺财心里甜滋滋的。唉!人老了就是不顶用,现在扛几根甘蔗都快要累断气似的。人活着图个啥?不就是儿孙满堂吗?听说重孙媳妇怀孕了,过了年就生产。嗨!再活个一两年,就有人叫老社公了。想到这里,旺财甩掉外面累赘的棉袄,觉得浑身有一股热血在涌动,那扛在肩上的甘蔗似乎不再那么沉重了。来发跟在他屁股后面,寸步不离。
旺财从清早忙到天黑,才将近百根甘蔗扛回家。为了尽量保持甘蔗新鲜,不干水分,他将保留部分蔗叶的甘蔗堆成一堆,上面覆盖稻草,最外面用薄膜纸严严实实遮住。忙完这一切,旺财躺在摇椅上再也不想动弹了。
窗外刮起了刺骨的西北风,明天肯定是个大霜冻天气。旺财的脸上滑过一丝笑容,庆幸自己在霜冻前一天把甘蔗全部收回家。
旺财躺在摇椅上,迷迷糊糊中,国庆小时候的影子又在他面前晃动……
“别跑!别跑!一群婊子养的东西,一天到晚偷老子的甘蔗。没人管教的东西!”村里五保老人驼子的叫骂声由远而近。
一群十来岁的顽童丢掉手里的甘蔗,如一哄而散的鸟雀在田野四处奔逃。
小国庆被吓得掉进了水沟,哇哇哭起来。
气急败坏的驼子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国庆从水沟里提起来,嚷道:“走,一起去见你爹妈去!”
“驼子叔,对不起!我会管教好儿子的,不会让他再偷别人的东西了。”中午舍不得休息、给生产队灌溉稻田的旺财目睹这种场景,连忙跑过来。
“哼!你这个干部怎么当的?”驼子放下国庆,气哼哼走了。
旺财走过去,摸了摸国庆的头。国庆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哭得更凶了,眼泪汇聚鼻涕像一串珍珠挂在下巴尖上……
冬夜的寒气包围着旺财,让他禁不住瑟瑟发抖,心口绞痛。他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来,突然发现一双腿僵硬得好像不属于自己,只得又跌坐在原位。难不成就躺在椅子上,永远爬不起来吗?一个可怕的念头袭来,令旺财老泪纵横。大儿子像冤家对头一个,不闻不问;二儿子在外地做生意,偶尔寄些钱打打电话问候;女儿呢?是别人家的人,有自己的公公婆婆要服侍,登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年到头,这个老屋子也就逢年过节热闹几回,大多数的日子连只苍蝇也不会跑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