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这样吧，这手镯按现在市场价一万二千元估价，我把钱存银行里，以后弟妹谁急需钱用就给谁。来发呢？就让我当老大的供养着。就这么定了。”
　　 大家惊喜地看着一脸倔强的国庆，点头称赞。
　　
　　 十一
　　 在离开老家的那天早上，国庆夫妻打开了停放杂物的偏房，一股刺鼻的霉味夹杂着甘蔗的清香气息迎面扑来。除那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存放着一大堆覆盖好的甘蔗外，在墙的四周，还像古代兵器似地陈列着大捆大捆历年来没有食用，现在完全枯干的甘蔗。国庆怀着虔诚的心走过去，小心翻开那堆甘蔗，只见暗红色的甘蔗丰满如初。
　　 国庆的眼睛迷糊了，在那新陈两种甘蔗中，隐约有一双熟悉而苍老的眼睛，正热情期待地盯着自己，让自己的灵魂无处可藏，不再安宁。
　　 国庆用袖子揩了揩眼睛，退出杂物间，仓惶而逃。
　　 “哎！奇了怪了，说好了装甘蔗带回城里，怎么神经兮兮地跑走了呢？”淑芳跟在老公身后抱怨道。
　　 国庆并不搭理老伴，牵住来发上了儿子的轿车。
　　 “爸，爷留下的甘蔗都烂掉了吗？”儿子关好车门问国庆。
　　 “没有。我……我……唉！你想吃，你自己去装。”国庆难堪地搪塞。
　　 儿子摇摇头启动了车。
　　 国庆回城后，将来发豢养在堆放杂物的角落里，还特意买来新鲜的猪骨头、小鱼小虾之类供其享用，可是来发并不领情。国庆只好有耐心地把骨头往它嘴里塞，怎料来发报以白眼，惹火了竟然龇牙咧嘴，呜呜叫唤，似乎要咬人的样子。国庆悻悻然离去，心想过些日子应该会好些吧。
　　 晚上，来发继续不知疲倦地闹腾了一宿。
　　 次日早上，国庆从菜市场买菜回来，踏上楼梯，没有听到来发那哀怨的叫声，心里一喜。嘿嘿！这家伙终于老实了。
　　 进门走到杂物间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淑芳，来发呢？”国庆进厨房大声问。
　　 “吵吵个啥？被我‘放生’了。”淑芳没事人一样，继续淘米。
　　 国庆也懒得争吵，转身匆匆奔下楼去。
　　 “不用找了，那狗早就不见影儿了。”淑芳在门口喊。
　　 国庆转身怒视妻子一眼，火烧火燎地出了小区，消失在大街上。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狗是我爸留下来的。这……这叫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爸？”国庆两手空空回到家里，顾不上拭去一脸的风尘，声音沙哑地对妻子说。
　　 “哼！当初爸在世时，我也曾劝你逢年过节回去看望他老人家，尽一点做儿子的孝心，也免得别人说闲话。你呢？朝我瞪白眼！这下倒对一条狗忠心耿耿，也不怕别人笑话。”淑芳递湿毛巾给丈夫擦把脸，嘀咕道。
　　 “你懂个屁！人总是要有点良心，以前做错了事，现在弥补一下还不行吗？唉！来发找不到，你叫我心上如何放得下！”国庆说着低下头，如忏悔的信徒。他将妻子递过来的毛巾用手一挡，转身兀自进了卧室，直挺挺躺在床上。
　　 新农村建设在张家坳如火如荼进行，旺财家的老屋所在的老宅地被列入重点规划对象。
　　 当这些老宅被轰然推倒时，存放在旺财家杂物间保存完好的甘蔗重见天日。紧接着，那被推土机折断的甘蔗七零八落散播在废墟周围。几场春雨过后，甘蔗萌发出嫩芽。由于风调雨顺、土地肥沃，甘蔗赶场儿似地分蘖疯长。立秋过后，一片甘蔗林在无人问津的情况下挺立于废墟之上。
　　
　　 十二
　　 村长介绍完大致情况，喝了口水，望着乡长。
　　 吴乡长神色凝重，一副很有感触的样子：“每个人都有老的那一天，尊老爱老养老是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更是新世纪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要让每个老人老有所依、老有所养、老有所乐……”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吴乡长的长篇大论。
　　 “喂！妈，我不是刚寄钱给你吗？怎么又打电话来呢？过生日？你啥时候过生日？哦，我的生日。送土鸡蛋过来祝贺？千万别过来，麻烦死了，反正等过年我会去看你……”吴乡长挂了母亲的电话，转身问旁边的小陈，“我讲到哪里了？”
　　 “讲到老有所养呢。”小陈忙答。
　　 “对，对！所以大家作为底层干部，一定要以身作则。”吴乡长呷了口小陈递过来的矿泉水，伸手指着那片甘蔗林对村长说，“老张，就在那边建一个老人活动中心，设置健身、娱乐等器材，然后呢，栽种花草树木，挖一个水池养些鱼呀、荷花什么的……那些细节问题问问小陈。”
　　 村长点头：“我们也是这样想的。”
　　 “咯咯……”一阵母鸡的惊叫声吸引大家的视线。
　　 只见一条黑狗张牙舞爪冲向惊慌失措的小鸡。母鸡像只发怒的雄鹰，张开双翅，腾空跃起，扑向黑狗，在狗脑门上用力啄了一下。黑狗吓得倒退几步呆站着，伸出长舌舔舔嘴巴。母鸡又勇敢地扑过去，伸出双爪在黑狗的鼻子上抓挠。黑狗呜叫了一声，转身跑了。母鸡唤回四散奔逃的小鸡，又在草堆里觅食。它刨出一只虫子，似乎要吞咽进去，随即又吐了出来，咯咯叫着催小鸡快点享用……
　　 “我将母鸡的一举一动录了视频，取名叫‘动物的天性’，发到朋友圈去。”小陈自作聪明地说。
　　 吴乡长瞪了他一眼：“什么天性不天性？扯蛋！”
　　 小陈摸摸后脑勺：“那就叫‘伟大的母爱’吧！”
　　 小陈话音刚落，手机“嘀——”一声，母亲来了微信：“明天早上回家一趟，周姨给你介绍了个女孩子。”
　　 “我这个快乐的单身汉还没玩够呢，娶啥媳妇？”小陈回道。
　　 “说啥傻话，趁我胳膊腿还硬朗，好给你带孩子。别啰嗦，明天不回来，以后和你算帐！”陈母干脆用语音交流。
　　 “烦死了！”小陈回复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图，关了手机后赌气说。
　　
　　 十三
　　 一辆轿车掀起漫天灰尘停在废墟旁边。
　　 张国庆在老伴和智智的陪同下走下车。
　　 国庆和大家笑着点点头，一声不响径直朝甘蔗林走去。在跨一个土坎的时候，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叔，我爷这些天像中了邪似的，非要让我开车送他回老家看看。问他有啥好看的，他又一声不响，像有啥心思闷在肚子里。唉！”智智向村长解释说。
　　 “我家老头子每天唠唠叨叨，晚上也睡不安稳。他七十岁还不到，人就成了这样子，怕是老年痴呆了吧！”淑芳也忍不住向大家诉苦，仿佛唯如此心里才能好受些。
　　 “婶子，你们耐心点。国庆叔也是个实在人，心里有一道坎过不去，过些时候兴许就好了。”村长劝慰道。
　　 “哎呀！大家快来看，来发，来发它在这里呢！”国庆在甘蔗林里大声惊呼着。
　　 大家循声陆续走近，只见国庆脚旁边，一堆棕色的狗毛和依稀可辨的狗骨架。
　　 国庆满脸的痛惜，声音有些震颤：“我昨晚梦见来发死在这里，今天果然应验了。它……它真是一条忠心不二的狗啊！死也要死在主人家里。”
　　 淑芳本来想说：“不就一条狗吗？用得着这样子大惊小怪嘛？”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你们瞅瞅，这甘蔗平白无故长这么好，难道不是老爸暗中打理的吗？我们害死了来发，老爸在天上都看着呢！所以我只想祈求老爸原谅，用实际行动表示表示。”国庆神色庄重，让在场的每个人心里凉飕飕的，仿佛置身于一个虚幻世界。
　　 “爷，怎么个祈求法？又怎么个表示法？”智智小心翼翼地问。
　　 国庆一声不响返身走出废墟，淑芳和智智像跟屁虫紧随其后。
　　 “开车去镇上。”国庆坐上车后座向驾驶汽车的智智发话。
　　 “爷，干嘛去呢？”智智发动了汽车。
　　 “去香纸店买一千块钱的香纸爆竹、冥币、冥楼、冥衣……然后到你社公坟头祭拜。”国庆口气很坚定。
　　 “我的天！我的爷！这不是烧钱嘛？就算要脸面也没这个要法，可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智智咋舌道。
　　 “年纪轻轻，啰嗦个啥？又不要你掏钱。啥脸面不脸面的？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爷的心情。”国庆嗔怪道。
　　 “是，是！智智，你爷说的是，现在给你社公烧香纸比啥都重要。”淑芳生怕孙子把老伴的倔脾气激将起来，连忙打圆场。
　　 “咱们也该回乡里了。”吴乡长目送汽车远去，对村长说完，又对身后的小陈说，“你晚上拟一个张家村新农村建设规划书，明天交给我过目。”
　　 “好的。另外，我还要撰写一篇有关养老问题的文稿投市日报社，题目就叫《空巢老人》。”小陈说完向甘蔗林跑去。
　　 “吴乡长，这甘蔗长得又粗又长，而且还没有病虫害。”小陈扶着一棵甘蔗仔细查看后，喜滋滋地大声喊，“要不要弄一捆回乡里去，让大家尝尝鲜？”
　　 村长点头表示赞同。
　　 吴乡长笑而不答，迟疑着。
　　 “吴乡长，这可是正宗绿色、环保食品，没有施肥、施药，纯天然生长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小陈扳下一根甘蔗挥舞着。
　　 吴乡长脸上的笑容忽地收敛起来，丢下一句“别扯蛋”，就向那辆陈旧的老式轿车走去。
　　 “……纯天然生长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吴乡长的脑子里不停地回旋着这句话，感觉身后的甘蔗林里有千百双眼睛盯着自己，其中有他最熟悉的、最热切的那一双。
　　 “真是可惜了！”小陈嘀咕着，丢下手里的甘蔗。
　　 小陈呀小陈，亏你还是个大学生，瞅你这副德性，那《空巢老人》在你手上能写深刻吗？唉！现在就算在这片废墟上建一座迪士尼乐园又能解决多少问题？自认为如获得道禅师真言而大彻大悟的吴乡长心潮澎湃，抓车门的手有些发抖。
　　 “嘀——”智智开的轿车返回停了下来。
　　 国庆手里拎着塑料袋匆匆下了车，淑芳、智智满脸疑惑和无奈地紧随其后。
　　 国庆继续沉默不语直奔来发的尸骨而去。智智一拍脑门道：“爷，闹了半天，你还是牵挂这条狗。别着急，我去借把洋铲过来。”
　　 国庆回头哼了一声后，又狠狠瞪了智智一眼，这眼神让智智浑身起鸡皮疙瘩。
　　 爷呀爷，难不成你脑袋真的进水了？爸呀爸，爷现在都这样了，往后还不知道会表演啥稀奇古怪的节目，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不在乎？
　　 智智感慨的工夫，就见国庆“咚”地跪在地上，伏身向来发的尸骨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辞：“来发，来发吔！我们对不住你……现在我带你去一个你想要去的地方，你安息吧……”
　　 国庆的眼角渐渐湿润了。他颤抖着手，虔诚地把来发的枯骨拾到塑料袋里，一根，两根，三根……
　　 废墟旁的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有绵绵秋风深情地拂过甘蔗林，发出潮水般的唏嘘声。这种司空见惯的声音徐徐漫过废墟，柔柔地袭向人们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