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麦
　　 大麦的身材和现代人们的审美标准不谋而合，就一个字：瘦。从头到脚哪儿都是瘦的，叶子瘦、秸秆瘦、麦穗瘦、麦芒瘦，麦粒也是瘦的，如麻雀的舌头。但这样的瘦不是羸弱的瘦，而是矍铄的瘦，健美的瘦，既柔韧又有风骨。庄稼成熟时一般都很松垮，比如小麦会掉籽，豆荚会炸开，芝麻会咧嘴，而大麦自始至终都相当矜持。大麦的麦芒非常长，每一根麦芒都是一丝不苟的精致，气韵异常；青丝时锐气逼人，若狂傲的一介书生，任性地挥毫狂草，天地间都奈何不了他洒脱的背影，成熟时神采奕奕，散发着仙气，如得道高人，来去飘逸，不问红尘俗世，悠哉乐哉。
　　 大麦为什么要“大”，小麦为什么要“小”，没有考证过，我想就是按时间成熟的早晚来确定的吧。大麦在小满成熟，比小麦提前了一个节气。一个节气也就半月时间，这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很简单的常识，但未必人人都认识到提前半月究竟有什么作用。
　　 在未广泛使用化肥之前，单单靠田地本身的地力和粪土的庄稼的产量都是相当低的，那时候过日子确切地说就是过的粮食日子，“巧妇难做无米之炊”经常上演。人类之前的漫长历史其实也就是一部饥饿的历史、生命和饥饿博弈的历史。一年有两个“关口”，一个是“年关”，年关大多是关于金钱，债主来了催着还账。从春节到小麦成熟这一段时间也是一个关口，这个关口是关于吃的。这期间被称为“青黄不接”，是一段非常重要时期，新粮食还没下来，而上年的粮食已经捉襟见肘。有余粮的人家是很少的，有余粮绝对就意味着富有，恰好能接上就是造化不错，连年有余真的是一种梦想，不够吃的人家就只有借粮了。据说从前的借粮可不是简单的借，是要“加息”的，也是一种生财之道。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借粮的现象还普遍，还有借面的。因为借粮产生的矛盾很多；比如借时是大升子，还时是小升子；借时是冒尖直流，还时尖小平坦；谁的粮食干净了，谁的坷垃多了；秤头高了低了；谁的饱满了谁的瘪了，总之借与还的状态不可能总是保持一致；好恼好恼，两家本来很要好，因此闹得很很不愉快。这个期间的生活自然也是最艰苦的，粗粮多细粮少，稀饭多蒸馍少，大饭量的人多少都会受点委屈；一个人究竟是不是持家有方这时候就区别得分明，不借粮就是维护了一个人的最大尊严、一个家庭最大的尊严。
　　 饥荒往往是在这个时间段发生的，1960年的大饥荒就是这样，据村里老人们讲，大多数人是在这个时间段死掉的。生命极其脆弱，但在自身健康的状态下又是多么顽强，可以浮肿可以贫血可以瘦骨嶙峋，创造了很多难以置信的生命奇迹，可想而知半个月对于生命是何等珍贵。如果不等大麦彻底成熟，以达到充饥标准，提前的时间还会更早一些。我曾幻想过，如果那年的小麦都是大麦，不知道要挽救多少个生命，未必能挽救所有的人，但一定能把死亡降低到更小的限度。
　　 大麦属于粗粮，质地坚硬，人们并不喜爱，但老人们每提起大麦，总是一往情深的样子，不厌其烦地把它渲染成美味，说新的大麦仁汤是如何地香，满嘴香，胃肠也是香的。年轻时我是怀疑的，心里总是暗暗反驳，好喝你们为什么不天天喝，偏偏要白米白面？细想也是，饥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是香的，我们没有那样的体验是因为我们没有那样的亲身经历；就如我们现在经常絮絮叨叨后辈，他们也是一脸满不在乎，我们也是恨得牙根直痒痒。
　　 中医一点都不枯燥，理论玄妙不可言，配伍的汤头其实就是朗朗上口的诗，至于药名更富有才情，瓜蒌根名曰千年健，狗药蛋名曰半夏，薛草根名曰香附。不管什么病，太多的中
　　 医医生频繁地使用一种药：焦三仙；我对这个药充满了敬畏和好奇，了不起，究竟是什么药这样神通广大，出自深山老林还是人迹罕至的雪峰之上？当我知道真相后不仅哑然失笑：焦三仙是麦芽、山楂、神曲的组合，麦芽也就是大麦芽，而不是小麦芽。焦三仙的“仙”印证了我的“仙”并非空穴来风，心里暗暗欢喜。
　　 大麦是我接触最少的庄稼，似乎根本不在庄稼之列。乡野的孩子都是小村夫，一般的庄稼都是认识的，高粱苗和玉米苗在小时候很难辨认，但它们别想糊弄我。而我认识大麦则是最晚的，初次看到它我说小麦怎么都瘦成这样了，在场的那人没说出来，但我从他的神情上看到了他的嘲笑。很多年没能再接触到大麦了，我对它的认知还是停留在几十年前的记忆，与我而言早已成为了记忆化石。
　　 我看到的大麦确切地来说是村里一家大哥家的，全村里只有他一家种，每年大概也就亩把地的样子，连续种了好些年。和其它庄稼相比，大麦真的人迹罕至，谁能看到它，真的非常意外。可能正是在这种寥寞孤独中，大麦憋了一股子劲儿修炼自己，由外表到内在，最终达到自信、超然、忘我的境界。
　　 他种的大麦不卖，也不是制药，唯一的用途就是用来喂牛的。草是牛的主要食物，但草的营养毕竟有限，平时可以应付，在犁地耩地时还要喂粮食，也就是“料”。料必须要符合粗糙的特点，细腻的食物牛消化不了，细腻食物把牛的百叶给糊弄了，不能反刍；如果谁家的牛偷吃了小麦子，主家就会吓得要死。吃了大量的细粮是很棘手的，几乎无药可治，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撑死掉。世界上没有什么叫做好的，适合才是好的，大麦廉价，也是最常见最适合的料；吃了料的牲口干起活来呼呼生响。在村里，骂一个人有劲头就说他吃料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农家发家致富的主要途径就是靠地，都争着租种。这位大哥租种了很多地，单靠人力是不行的，那时拖拉机也没普及，他仗的是他的牛；他一直都在养牛，养了很多年，最后一个不养牛的；他的结束其实也是结束了一种历史。他养的牛和其他人家有明显的区别，非常壮实，膘满肥胖，牛毛发着亮光，绸缎一样光滑，牛尾巴都很粗实，甩动起来能把苍蝇牛虻摔死。犁地耙地基本都是两头牛，他的牛单套就能拉得动。有的牛刚买来几乎要上拐棍，经过他一阵子的调养总是大变样；人们问他有啥秘诀，为什么牛到了他手里都是一身牛气，他说没秘诀，吃的就是大麦料。
　　 大麦有了最好的归宿，价值得到了最大化的体现，他养的牛大概也是最有口福、最幸福的牛了。
　　
　　 二、油菜
　　 春天对谁都不偏袒，一视同仁，牡丹有牡丹的优雅，野花自有野花的个性，树木有树木的风光，小草自有小草的神韵。枯木上新发的柔嫩纤细的枝条一点也不卑微，翠绿得像解剖刀一样锋利，随着风儿一摆动，便吃啦吃啦地划开了空间划开了视野。所有植物的精彩都被春天打造到了极致的状态，谁都不服气谁，谁都不输与谁。
　　 当我面对油菜时，春天的印象在我的脑海里一下子就被颠覆了——春天还是有私心的，过冬的油菜苗的惨状目不忍睹，很多叶子都被冻得干枯泛白，紧紧地贴在地上，让人怀疑它们是不是已经死掉，事实上有的真的没能逃脱掉厄运。油菜苗活灵活现地演绎了生命的奇迹，过了立春之后油菜苗竟然有隐约的绿萌动起来，若得到了春雨的滋润，哪怕是仅仅象喷雾器喷洒一样的蒙蒙细雨，油菜苗在一夜之间就复活了，抖擞得让人怦然心动，嫩是刚刚出生婴儿般的嫩，脆是抽蒜苔儿般的脆，真的不敢轻轻一碰，轻轻一碰就是严重的伤害。
　　 可能，油菜深深懂得生命的内涵，它以最感染人的姿态投入生长，有多蓬勃就有多蓬勃，充沛饱满得能胀裂，汩汩溢泻。如果呼风，风就在门口垂手听命，唤雨，雨就随叫随到，深沉的土地都禁不住被陶醉了，油菜成了它最肆意最浪漫的情怀。油菜咯吱咯吱地拔节，分叉；它属于小苗庄稼，刚刚破土而出时和芝麻苗一样纤细，最后如树冠一样张开，异常丰茂。地主人忍不住天天去看，看看它每天的不同，变化的细节，每次总是欣然而去。
　　 人们比喻“黄”总是说“金黄”，金黄怎能比得上油菜花的黄呢？金黄是静止的、呆板的，油菜花则是鲜活的，迸发着生命力；金黄只是逼人的眼睛，油菜花黄逼人的是人心；一朵油菜花是卑微的，一棵油菜未必能征服得姹紫嫣红，当一棵棵的油菜连在了一起，一串串的花儿簇拥在了一起，一定是世界上最绚烂最盛大的色彩。一个人走进正在盛开的油菜地里，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油菜花一样也都盛开了。北方的田野在春天里是被小麦主宰着，油菜面积相对很小，偏安一隅，当油菜花绽放了，一下子都点亮了整个田野，离得很远就看到，一望无际的麦子不过是一种背景底片。女大十八变，油菜花女子一样一天比一天赏心悦目，漫长冬天的酝酿，似乎只是为了酝酿油菜的花事，田野了的春天，似乎只属于油菜花的春天。
　　 在我的生活经验内，花香大都是很微弱的，根本闻不到，是揪着鼻子“嗅”出来的，我一直怀疑“沁人心脾”的真实性，应该属于一种意淫，但面对油菜花不需要嗅，不需要解释，一切美妙的词语都是实实在在的，和人的感觉是多么契合。虫蝶们更比人懂得花香的质量，嗅觉远远比人发达，油菜地成了虫蝶们盛大的聚会，随心所欲的盛宴。这是多么的奢侈，虫蝶们吃足喝饱之后肆意糟蹋，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花粉；走的时候扑棱扑棱翅膀，弹弹胳膊腿儿，花粉儿蒙蒙细雨一样飘落。只有蜜蜂们懂得珍惜，懂得花粉的心，为花粉而生，它们比往常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忙碌，一次次地来，一次次地去，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儿，采多少的花粉才酿成了一滴蜜。它们恨不得主人把蜂箱驻扎在油菜地头多好。蜜是纯粹的绿色的糖，散发着大自然的清香。咳嗽了来点蜜，便秘了来点蜜，经常饮用增强免疫力，皮肤滋嫩。
　　 一边成长一边开着花儿，油菜角儿依次登场；一串串的花儿，一串串的油菜角儿。油菜角儿细小，随着数量慢慢增多，果枝一点一点地弯下了腰；成熟时全身黄得透亮，东倒西歪，枝头耷拉在了地上。丰收的油菜籽圆润饱满，紫黑色，亮晶晶的，如袖珍的珍珠；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从指缝里流沙一般滑落。散落在地上很难收回，如幽亮的眼睛，眨呀眨的。
　　 油菜本来就是从属地位，随着后来油料品种的增多，油菜自身产量低，价钱不好，在我的家乡日趋衰微。
　　 土地承包之后，种植油菜的的意义与原来截然不同，属于土地的合理利用。打小麦需要麦场，留住上一年的麦场，浪费土地，老场并不好收拾；不留，收拾麦场必须提前，小麦还在上浆，拔了太可惜，种油菜几乎是最佳的选择。就在地头种麦场那样大的面积，给收拾麦场提供了充裕的时间保证，不慌不忙。这时的油菜成为了小满的代言者，从容地拉开了夏收的序幕。
　　 “分家三年穷”，独立门户的前些年，日子十分窘迫，拮据时口袋里真的一分钱也没有，大到农资，小到酱醋盐都是赊的。电费是一月一交，我一看收电费上门来就害怕，躲也不是办法，没钱话打发，我索性自我决定，任性也罢刁蛮也罢：平时你也别来，来也没钱，我一年分两次给你交，一次是麦罢，我能卖麦子；一次是秋后，我能卖庄稼。自然，生活中很多该节省的都省了，买植物油肯定舍不得；只要是正常年份儿，麦场面积的油菜能榨一大塑料壶子的菜油，支撑大半年。把大油和菜油掺和在一起，就是绝对放心的调和油，厨房里常年飘香，生活根本不算清苦。
　　 生油炒菜起泡沫，味道也不香，把生油做成熟油，我们老家叫“过油”。过油其实就是用生油炸东西，炸油条、炸菜角、炸薯条、有什么炸什么。一般在春节才过油，我却在小满过后就过油，属于我们一个家庭的年。食物在锅里翻起了大量的油花，沸腾着，嗞嗞地响，
　　
　　 三、豌豆
　　 看到豌豆秧才知道，其它的庄稼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唯有它是一位翩翩女子：体型窈窕，枝茎柔软，蔓的触角不放肆不纠缠，刚刚好，舞蹈者的手指一样灵动柔韧；叶子很薄，质感充盈，视觉温润，恰是一身典雅的青衣。豌豆花不张扬，纯朴素洁。豌豆角儿倒成了装饰品，并不是简单的佩戴，一个个地挂上去的，错落有致；挂的东西都有立体感动感，浪漫十足。
　　 在孩子们看来，豌豆根本不是庄稼，是一种特殊的水果。
　　 没有人告诉豌豆角儿好吃，且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好吃，也不知道哪个孩子最先知道的，是怎样知道的，反正孩子们都知道，可能是天生的，如婴儿一生下来就知道吃奶。清明过后，孩子们就会往田地里跑，寻找豌豆地。豌豆地相对隐蔽，孩子们没有经过侦查培训，豌豆却很少能瞒过他们的眼睛。吃法和现在有着本质的区别，现在是煮熟了吃，吃的是豌豆，那时是生着吃，吃的是豌豆角儿。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摘下来不用洗，手一搓就入口腹了。不知道是因为迷恋以前的味道，还是真的就那样好，或者是最先接触了它，那时豌豆角儿的味道真是好极了，脆生生地甜、清爽地甜。当然这是最佳的状态，嫩了老了都不行，需要刚刚好。孩子们有时候天天去，目的就是掌握豌豆角儿的生长情况。豌豆角儿包括豌豆荚和豌豆，有时确切地说吃的是豌豆荚，豌豆很小很小，初具雏形厄运就来了，因为孩子们迫不及待。瓜果之类没成熟时是青涩或苦涩的，不好吃随手就扔掉了，白白地糟蹋了，豌豆角儿不会，孩子们总能从中咀嚼出脆或甜。这是我们七零后童年的生活，人生之初的美味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