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是下午四点钟了，那个女人还没有来。
　　 小丽站在学校门口，不安地望着对面的柏油马路。那个女人和爸爸约好，今天中午在省音乐学院门口不见不散。门口不远处，有一公交车站点。小丽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人们，期待那个熟悉又憎恶的面孔出现在车门口，然后回转身，以背相迎。可都一次次让她失望地摇着头，没想到那个女人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是爸爸半月前告诉她，给那个女人寄去了一封书信，说小丽以全校最高分考上了省音乐学院，让那个女人把学费寄过来。那个女人满口答应，不过她要在小丽开学这天来校，亲自为小丽交学费。
　　 小丽记得上小学一年级那年，一天开家长会，她回家，从书包里掏出妈妈照片，拽着爸爸的胳膊，哭着央求爸爸：“爸，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妈妈陪着开家长会，全班同学就我没有妈妈陪在身边。爸，你不是老是说妈妈跑了，不辞而别吗？妈妈离开我们好几年了，也没见你去找过妈妈。我想妈妈了，天天夜里梦见妈妈。爸爸你快去找妈妈，快去找妈妈。”
　　 爸爸面无表情呆立原地，默默无语。小丽见爸爸没有反应，立马躺到地上打滚撒起泼来：“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爸爸拉起小丽，说：“小丽，爸爸以前是骗你的，怕你哭闹伤心，其实你妈妈是在你两岁多时，出车祸死了。”
　　 可就在音乐学院开学前一周，爸爸收到了那个女人的回信，爸爸说那个女人就是她妈妈，她没有死。十七年前，是那个女人婚内出轨，和爸爸离了婚，狠心抛弃他们父女，到省城找她有钱的情郎去了。
　　 小丽恨死那个女人了，暗暗发誓，永远不认她这个妈妈。小丽回头往校园望去，报名处不远，爸爸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脚高一脚低踱着步。五十刚出头的他，样子却老许多。腰有些弯曲，额头几条清晰的抬头纹，头发花白。每看到爸爸的身体成这样，小丽就心痛不已。她九岁那年，一天，爸爸骑自行车接她放学，来学校的路上，不小心翻到沟里，摔断了右腿。没钱医治，成了残废，爸爸无法上班，挣不了钱，家里入不敷出，小丽学费就成了问题。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她有了退学在家照顾爸爸日常生活的念头。和爸爸商量，爸爸断然打消了她的想法，说学费由他来想办法，你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了。
　　 爸爸租了别人家几亩地，连同自家责任田有十多亩地，拖着残疾的腿，一块种着。到了收种季节，小丽放学回家做好饭菜，给爸爸送到地里。每逢假期或星期天，她也下地帮爸干活。每年除了交够公粮，还能卖些余粮，靠这些微薄的收入艰难度日。
　　 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为了从小与她相依为命辛辛苦苦把她抚养长大的爸爸，小丽暂且放下怨恨，默认了。小丽想：我是她和爸爸的共同孩子，凭什么由爸爸一人抚养，法律就赋予了她养育我的义务，要让她分担高昂的学费。小丽现在太需要钱了，没有这笔钱，她上音乐学院的梦想就要破灭了。她从小就喜欢唱歌，有百灵鸟般嗓音，一首歌学三五遍就会了。立志刻苦学习，长大一定要考上省音乐学院。靠自己努力，将来要一当名歌星，成为爸爸的骄傲，在人面前挺胸抬头。她要挣好多好多钱，在城里买套房子，让爸爸住进去，过着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让那个女人看看，她和爸爸离了她，照样过得好好的。
　　 “小丽，你妈还没来？”爸爸走了过来。
　　 “她是谁的妈？我没有妈。”小丽木讷地呆在原地，眼里噙满了泪水。
　　 “都到这个时候了，要来早该来了，我看你妈是怕给你付学费，故意不来的，这个出尔反尔的女人，她咋这么无情！自己的亲生女儿呀！”
　　 “爸，我们回家。”小丽一甩胸前披散的秀发，擦拭下眼角泪水，拎起行李包，向对面的汽车站牌走去。
　　 “小丽，你别走那么快呀！等等爸。”
　　
　　 二
　　 腊月二十三，下午五点，火车站门口，苏凤焦急地等待着。
　　 三天前，意外收到小丽爸爸来信，说小丽今天要来，陪她过春节，打算长久住在她这边。苏凤是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信颠来倒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十七年了，无时无刻不想念女儿，小丽今年十九岁了，已长成大姑娘了，是不是越发漂亮了？离开女儿这么多年，小丽还认她这个亲生母亲吗？怪她当年狠心丢下她不管吗？十七年没陪在女儿身边，呵护她，关心她，没有亲历女儿每一步成长，她这做妈妈是不称职的，亏欠女儿太多太多。
　　 小丽出现在了火车站门口，苏凤一眼认出了人流中的女儿。虽然当初离开小丽才两岁零五个月，小丽的相貌是变了不少，脸上的皮肤略显粗糙淡黑些，但一双清澈如水会说话的大眼睛，还和照片里一模一样。也许是血缘关系，母女有心灵感应，看到小丽容颜一刹那，觉得好有亲近熟识感，苏凤心揪了一下，有些隐疼。
　　 她仔细打量着小丽，头发略显枯黄凌乱，梳一条及腰的麻花辫子。穿一件干净的粉色邹巴巴对襟棉袄，这一定是邻家女孩不穿了送给她的。脖子上围了一条大红色围巾。脚上穿一双手工做的棉鞋，左脚那只棉鞋，明显有一条撕裂的婴儿嘴般大小的口子，棉花都凸在外边了。看到这，苏凤心有些酸痛，眼圈泛红。“小丽，我可怜的女儿。”苏凤情不自禁扑上前，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女儿。小丽一脸木讷，双手放于裤缝处没有动，身子僵硬，可也没有抗拒，脸转向别处，小声喊了一声“妈”。
　　 听到女儿一声“妈”的呼唤，苏凤心融化了，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泪水夺框而出，簌簌滴落到女儿的棉袄上。真没想到，和女儿分离这么久，第一次见面就喊她妈，此刻，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十七年了，这样的场景梦里出现了无数次，这一刻终于变成了现实。
　　 “小丽，妈终于见到你了。”苏凤双手捧起小丽的脸，细细地端详着，盯着女儿的眼睛，女儿的眼珠有些漂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苏凤不苛求太多，把这一切交给时间。女儿愿意回到她身边，主动喊她妈，足以给她莫大的惊喜，让她欣喜万分。她坚信，在接下来和女儿相处的日子里，要从内心去接受她，用满满的母爱去感化她。物质上尽可能满足女儿的需求，让小丽过上公主般的生活。
　　 “妈，我饿了，从早上上火车，一天没吃饭了。”小丽挣脱了苏凤怀抱，捂了一下肚子，脸上现难受状。
　　 “好，妈带你吃饭去。”苏凤看到小丽饿成这样，拎起小丽的行李包，来到火车广场停车位，找到自己车，把行李放在后备箱里。拉起小丽手，打开车门，让她坐在副驾驶座上。然后发动着车，向离火车站最近的一家饭店开去。苏凤转动着方向盘，扭脸看了一眼小丽，心疼说：“小丽，火车上卖盒饭，饿了可以吃一点，别硬撑着，饿坏了身子咋办。”
　　 “火车上是有卖盒饭的，可我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车票钱还是我向同学借的。”
　　 “呃。”苏风看了小丽一眼，心像刀扎一样，不争气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妈，我想到全城最好的大酒店吃饭，好吗？”
　　 “好呀！妈也有此意，到那里想吃啥就吃啥。不过，大酒店离这好远，妈担心你饿坏了，等不及。”
　　 “妈，没事，我在家饿惯了，耐饿。”
　　 “那好，我们就去大酒店。”苏凤一拧方向盘，向市中心开去。
　　 母女进到大酒店，女服务员微笑着迎了上来，领她们到一豪华包间，礼貌地躬腰伸手示意二人在高档圆桌前坐下，拿一菜单递到苏凤手上，苏凤接过菜单推到小丽面前：“小丽，喜欢吃什么？你来点。”
　　 小丽没说什么，拿起菜单翻看着。看了好大一会，抬手示意女服务员到跟前来，说：“小姐，你这酒店都什么菜最贵呀！给我点出来，不重样上十五个来。”
　　 待女服务员报菜去了，小丽对苏凤说：“妈，你看这样可以吗？”
　　 “可以。”苏凤回应道。苏凤心里有点纳闷，小丽点这么多菜，两人也吃不完呀！她不是可惜钱，就是为女儿花再多的钱她也愿意。看女儿穿戴，小丽在农村跟着她爸肯定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女儿吃过什么呀！粗茶淡饭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平日里说不定连街上普通的饭馆也没进过，看到好吃的，一样样品尝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开始吃菜前，小丽又要了两瓶法国红酒，问苏凤喝不？苏凤摆摆手说，她要开车，不宜喝酒。
　　 席间，苏凤忍不住问小丽：“小丽，你在音乐学院上学吗？”
　　 小丽仰起微红的脸，说：“没有。”
　　 “怪妈失信了，我那天……”
　　 “妈，你先坐会，我去趟卫生间。”小丽站起身来，打断了苏凤，打开屋门出去了。苏凤颇感尴尬，摇摇头，微微笑了。心里埋怨自己太着急了，今天说这事不是时候，等凑一个合适时机再给小丽解释。过了一会，小丽回来了，默默坐下，不说话，小丽倒满一杯红酒，端起一仰脖子灌进肚里。
　　 等小丽酒足饭饱，苏凤去前台结帐，一共三千八百多元钱。苏凤付完帐，二人驱车往家里赶去。
　　
　　 三
　　 苏凤居住的欧式别墅小区在市郊，对面不远处有一座巍峨陡峭的山峰，怪石林立。紧邻一条潺潺向东流去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河两岸垂柳依依。
　　 苏凤母女回到华丽别墅小区时，天已擦黑了。苏凤领着小丽，来到一栋别墅前，放下行李，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借着小区路灯光，进到客厅，摁下门后墙壁开关，天花板硕大白炽吊灯刹时亮了，客厅瞬间如同白昼。苏凤喊小丽进来，小丽步入客厅，眼睛都看直了，装修豪华的客厅，犹如步入富丽堂皇的宫殿，这些她只能从她家九英寸黑白电视里才能看到。屋里安装有暖气设备，明显比外面暖和多了。
　　 苏凤拉着小丽的手，在沙发上坐下，她也紧挨着小丽坐了下来，随手从高档玻璃茶几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右手操持水果刀，旋刻着苹果皮，旋刻完递给小丽。小丽使劲往后欠着身子，仰脸看着白炽吊灯，摆摆手，说她不喜欢吃水果。苏凤拿苹果手静止不动，脸上显出窘态。
　　 “妈，我累了，想睡觉。”
　　 “好，那你先洗澡吧！”苏凤指着客厅门一侧卫生间说。待小丽进了卫生间，苏凤沉思了一下，立马站起身跟了进去，小丽正在脱衣服。苏凤说：“小丽，你刚来，卫生间还比较生疏，妈担心热水烫着你，由妈给你放洗澡水。”
　　 小丽洗罢澡，围着浴巾出来。苏凤静坐在客厅沙发上，简直看呆了。女儿如出水芙蓉般，湿漉漉的秀发披散在腰际，前凸后翘，廋廋的大长腿，亭亭玉立，女儿身材太美了。要是当初自己把小丽偷偷带出来，小丽说不定就跟着自己了，只怪自己太自私了。
　　 母女俩上到二楼，苏凤推开昨天为小丽收拾好的房间，屋中间放有一张大大的实木床。苏凤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睡衣，递到小丽手里。小丽换了睡衣，打了一个哈欠。苏凤掀开崭新的羽绒被，让小丽躺了进去，掖好被角。苏凤附下身，爬在小丽耳边说：“小丽，我一会下楼洗完澡，上来咱们娘俩一块睡好吗？我要好好陪陪你。”
　　 “不，妈，你还是回到你房间睡吧！我一个人睡觉习惯了。”小丽往上拉了拉被子，蒙住了头。
　　 “那好吧！小丽，你坐了一天车，是该好好睡一觉。明天你起床了，咱娘俩再好好唠一唠，妈想知道，你这十多年在农村是如何度过的？妈心疼。”苏凤说完，眼睛又湿润了。
　　
　　 四
　　 第二天，上午八点，小丽穿衣起床，下到一楼。苏凤正在厨房为小丽精心准备早餐，听到下楼的脚步手声，迎了出来，说：“小丽，你起床了，去卫生间洗漱一下，今早特为你新买了一套牙具，牙膏给你挤好了，玻璃瓶倒有温水，还有化妆品，都放在洗脸盆上方那个铝合金架子上，饭马上就好。”
　　 “妈，不用，我来时行李箱里都捎带有，我这就上楼去我房间里拿，我还是习惯用我自己的东西。”小丽洗漱完毕，就又直接上楼去了房间。
　　 苏凤做好早饭，端在餐桌上，朝卫生间喊道：“小丽，梳洗完了没有？吃饭了。”无人应答，苏凤摘下围裙，狐疑推开卫生间门，里面没人，牙刷上挤好牙膏与盛满温水的玻璃瓶还依然在铝合金小架上。苏凤一下慌了神，向楼上找去，打开小丽房间门，小丽半躺在被窝里，正在看一本厚厚的书。苏凤走近小丽，舒了一口气。
　　 “小丽，妈把饭菜做好了，下楼去吃饭。”
　　 “妈，我没胃口，不想吃，我很少吃早饭，你自己一人吃吧！”
　　 “小丽，这可不行，长期不吃早饭对胃不好，你来了，以后妈妈天天给你做早饭吃。”
　　 正说着，苏凤口袋里手机铃声响了，她掏出手机，摁下接机键。
　　 “喂，是小高呀!有什么事？”
　　 “苏厂长，今天是宏达公司约好与咱服装厂签合同时间，他们公司的总经理已经到了，在你的办公室等候，你快来吧！”
　　 “小高，我知道，今天我哪也不去，我女儿回来了，我要陪我女儿逛街，买衣服，整头发，再买些生活必需品。你让宏达公司的总经理回去吧，改天再签合同。”
　　 “苏厂长，这不合适吧！人家是大公司，时间都排得满满的，你若改天签合同，人家会觉得咱厂不守信用，去找别的服装厂签合同，这样咱就亏大了。宏达公司有两千多名员工，订了春夏秋冬四季工装，每个员工一季两套。咱厂工人明年上半年的活都有了，利润也相当丰厚，临近的服装厂都眼巴巴望着呢！再着说，咱厂前期以你别墅房和车做抵押，在银行贷了八十万元款，都打给了省织布厂，为咱特制做工装用的布匹，现货已全部运回厂仓库，拿这些布匹做别的服装也不行，压着货款，咱厂的流动资金链就断了，车间无法生产，那就只好停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