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留峰蹲在过廊里用舌头舔着碗底，今天的晚餐又迎合他的口味，莲子花生银耳粥。妈妈凤梅知道这是他的最爱，尤其是靠锅底的那一层，因此总是给他留着。用锅铲轻轻地刮下来，盛在碗里，供他细细品尝。他将小碗慢慢地转着，仔细地咀嚼品味。留峰是凤梅与保金的小儿子，娇宠惯了的。厨房里早已收拾完毕，留峰就这样慢悠悠地吃。凤梅也没之奈何，就暂先回到卧室，看她的电视剧，待会儿还要给他洗刷碗筷。透过剧情的对白，她隐约听到留峰姑妈——保兰的声音从过廊下飘了过来：“我的儿，咋就你一个人吃饭，见到你婶没有？”声音坚硬而铿锵，钢针一样的穿透力。这分明是在问留峰。也不止一次像秋天枝头泛黄的树叶，不定那忽儿就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有时候半夜也会来敲她家的房门，问的话没头没脑。每次都是不同的开场白。但有一点，思路清晰，那就是不允许甘甜再生二胎，要不然，别怪她这个当姐姐的不客气，给她断绝关系。她来得趟数多了，台词说得多了，当她说了上句，凤梅就知道她要说的下句。
　　 太阳落山已经多时，夜色把覆盖苍穹的帷幕浊染得黑漆漆一片。借着从厨房射出来柔柔的灯光，凤梅分辨出涂抹在保兰脸上的惊悚与惶恐。留峰半擎着小碗，傻愣愣地注视着保兰。这是保兰第几次犯精神病，凤梅已经数不清了。反正每次犯病，就会东奔西跑，最后的落脚点一定是她们家里。没办法，一辈子姑舅三辈子亲，五辈子断香还留着根。久而久之，保兰家里人就不再着急地寻找，三天后准能在凤梅家碰面。她每次犯病都神经错乱得不知所以，说话也像一阵龙卷风，没有规律可循。有时候还自说自笑，附和着不合逻辑的表演。但一到娘家这地儿，就像有一股无形的磁力，乍一听她说话，头脑出奇地清醒，话里话外像一条平坦的路，列举充足不让甘甜生二胎的原因。尽管凤梅一再开导她说妹子，甘甜去世已经多年了，一个骨渣不剩的人哪里还会生二胎。她就是不信，从脚底到脑壳，一根筋连贯，不仅是思维固执，而且还一条路走到黑。自从犯病以来走路也象射出的箭，脚下生风似的不走弯路，稍不留神拐一个弯，就醉酒一样东脚打西脚，兼之她肉嘟嘟的身躯，总吓得路人避之不及，唯恐一不留神被碰了瓷，那才叫一个冤哉枉矣。
　　 “昨儿个，你婶婶在她堂屋里纳鞋底，她疼爱你叔叔，鞋子在墙上挂了十来双，穿不了，尘土老厚了。我与她谈了半夜的话，让她不要再生二胎了，她不听，油盐不进……”留峰听得话茬不对，象被冷鞭子下去抽打的陀螺失去平衡一样，好长时间才恢复状态，激凌凌直冒冷汗，忙不择路地往屋子里跑：“妈，疯姑来了。”疯姑是他幼时就冠以的名字，因为自他记事，姑姑就是疯疯癫癫的样子。
　　 疯姑的到来已经是司空见惯，就像吃家常便饭一样的自然，所来的目的也都是千篇一律。保兰不依不饶，跟着留峰也闯进了屋里，见凤梅也在，就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几乎哀求地说：“凤梅，我的好嫂子，看在你妹可怜的份上，就帮我劝一劝她吧，你们是妯娌，一拃没有四指近，有些话是我插不进去的，你可以说于她听，她还是会听你一些的。毕竟你救过她的命，情份在那儿摆着，赖也赖不掉。”
　　 她所说的那事儿都已经是十几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如果不是保兰提起，凤梅影影绰绰，根本就不曾清晰地想起。那是一场雨后，路面湿滑，甘甜刚走出大门，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出于下意识的条件反射，用手扶到门东旁的电线杆上。不料，线杆遇湿漏电，像锅巴一样把甘甜粘在上面。凤梅眼疾手快，操起一根绳子，打了个结，把她套住，拉到了安全地带，才捡得一条命来。凤梅也好生奇怪，那么久的事情她都记得，怎么对于甘甜的死这么大的事情就不记得呢：“甘甜已经死了多年了，我给你解释嘴皮子都磨破，你怎么就拧不开这个弯？”
　　 “大白天说鬼话，她哪里死了？你可别好不殃地诅咒她啦！我昨儿晚上与她坐在堂屋椅子上谈了半夜，她都快把我逼疯了，就是那样的任性，不信，你跟我走。”凤梅让她说得恐惧像一个凶猛的野兽，张着大嘴，随时可以将她吞噬掉。在她耳畔海啸般呼啸的气流旋转成真空，把她的理智撕成片状，又揉碎向四边吹散。一个不正常的人就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邪劲，拉着凤梅，像一只不愿意跟着出门，四蹄子拖地，打着退堂鼓的二哈。迫于主人的牵系，又没之奈何，只好不情愿地跟着走。
　　 甘甜的院落离她不算太远，就隔着一条浅浅的沟。因为甘甜的宅院是新片区，没有完全成气候，杂乱地卧着隔三差五的人家。沟的对面与他们相隔的空地又种上了庄稼，自从一家人死地死，散地散，整个院子就荒凉了下来。平常，凤梅出门，不知道路过这里多少次，从没有踏进过这个院墙。里面荒草横长，房檐瓦砾凌乱地下垂着，那种阴冷与荒凉，瞟上一眼都让凤梅汗毛竖起来。保兰拎着她推开半掩的旧铁门，小心地趟过乱蓬蓬的草蒿，直接进入没有房门的堂屋。保兰似有备而来，掏出火机，点燃了，顿时屋子里有了亮光，那桌上瘫了一片嶙峋而新鲜的烛花就充分告诉凤梅，保兰昨天晚上的的确确来过这儿。借着昏黄的烛光，可以看到桌旁的日用品上灰尘密布，各种陈旧的家什，参差不整地摆放着。有一把椅子似被擦拭过，又不太干净，涂鸦成怪异的图案。蜘蛛网大大小小，肆无忌惮地在屋子里缠绕着，保兰指着桌子说：“昨晚停电，我与甘甜就在这儿点着蜡烛谈了半夜。”
　　 不是昨晚停电，是这儿人去院空之后压根儿就断了电。凤梅心里清楚得很，被她一席话说得冷气从脚底处嗖嗖往上蹿。在这儿她一刻也不能停留，就扯了个故，生拉硬拽地拖着保兰离开了这个让她心生畏惧的宅院。
　　 保兰的担心是有根有据，多年之前，甘甜生第一胎时，连自理都不能顾及，哪里还会侍候小婴儿，还不是保兰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巴大。有了那一次的教训，知道甘甜又有了身孕，怕肩负重担，这是其一，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心明似镜，家族如此这般，再多生一个孩子，预示着又一个悲剧的延续。这是她历经被尖刀豁开口子一样的剧痛，血淋淋的现实回归，当即心掏空一样疯掉了。一疯就是许多年，任家里举债南北治疗，也不见好转。
　　 她的心结就是这样磨不开，别人任怎么明里暗里示意，她都不以为意。若干年前，同村缺心眼的刘弼拉着口水酒性朦胧地说：“你们外婆那儿祖上没积阴德，受到了天谴。闹饥荒，挨饿那些年，他们一家人吃死孩子的肉，犯了天条。”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舌头打着卷，嘴里就像在这吃不饱的年代好不容易喝了一口热油，不舍得吐，又咽不下去。
　　 保金、保兰、保良、保川他们姊妹四个都在场。保金、保良、保川他们三个除了震惊之外都相信他的话，唯独保兰不相信，她不认为姥姥家能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那时候村里的老人头哑巴爷死了。哑巴爷是老长辈，因为自身缺陷，打了一辈子的光棍。膝下更是没有只男半女。他为人很和善，老来倒是落得不孤之命，因为他有一门编织芦花靴的好手艺。这种手艺看似简单，实则不然，隔行如隔山，学问大着哩！一般是祖传的吃饭行当，密不外传。而哑巴爷慷慨大方，只要是有人拿着芦花应求，绝不会让人沮丧着脸回去。
　　 村里的坑塘特多，里面植满了芦苇，家家有份。一到秋天，坑塘里芦花飘荡，人们就开始挥舞着镰刀收割了。芦苇破成蔑，碾压平整，可以编织席子，作为副加收入，而芦苇花是织造芦花靴的主料。寒冬腊月里，在乡下，芦花靴是抵御严寒的上等佳品。附以柳木制作的木屐，走在骨硬的路面上，嘎嘎作响，却异常舒服。哑巴爷也算是寿终正寝，即使无后，还是一样德高望重，临死了也是脸色红润，没有任何的缺憾。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喇叭号子一样不少，哭丧跪棚孝布如云，几乎号集全村人啼哭着礼行三拜九叩。总之，也算是庄户人家最高的葬礼。因为无后，按照乡里风俗，人死为大，入土为安。风水先生早有预言，宜在未时前后，早入土早超生，因此，老早就结束了。送走了哑巴爷的人们心里空落落的，陆陆续续往村里赶。早到村里的一波人像刚刚刮过的一股刺骨凉风，渗透到裸露于空旷原野的角角落落，并且炸裂开来：“天哪，保金娘在柏树林里喝尿水呢。”
　　 一句话象催命锁似地拽着人们向村里柏树林飞奔。但见保金娘双膝跪在一个大池子边沿上，双手捧着满池子的屎尿汤往嘴里送，一边喝着，一边夸赞得像一朵花：“三鲜汤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三鲜汤是村长郭全举为了能从贫瘠的土坷垃里多增加点收成想出的妙招。派专人每天早上集全村民一夜的小便、粪便，和着麦秆等经发酵而成的有机肥料。那些年还没有复合肥之类，最好的化学肥料是碳酸氢铵，它的缺陷是板结土壤，副作用很大。人们就充分发挥智慧，挖潜一切自然资源，只要能多打粮食，不饿肚子，奇招怪招精彩纷呈。池塘沟壑一年比一年深；道路一年比一年洼。谁家里养禽蓄之类，粪便要交公，甚至谁家里的土墙屋倒塌了，也要给拉走，作肥料用。不过，这些招数都没有郭全举创造的这一发明增收灵验，因此被全乡点名表扬，三鲜汤也成了雅莉村的代名词。而且这么响亮的名字一飘就是几十里地。也有不少村干部来这儿拜访、学习。不过，名声飘得远了就走了基调，发了杈。曾有过几组人马不顾舟车劳顿，从大老远赶过来，一屁股坐到路南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期远近仅存的小饭店里，指名道姓地要品尝蜚声在外雅莉村的招牌菜——三鲜汤，饭店掌柜差点儿笑得背过气去。
　　 保金娘疯了，那是在全村人的眼皮底下第一次发疯。因为保金娘的母亲就是个疯婆娘，全村老年人都颇有经验，买房看房梁，娶媳妇看丈母娘，只有耕种良田，才不会收获秕谷。知道她身上也潜藏着这种基因，都没有看好这桩婚事。不过，那时候，家里穷，能有个媒婆登门都是金贵之事，哪里还敢挑肥拣瘦地拒绝？保金爷爷经媒婆一说和，就爽口答应了。一直没风没火，平平静静地过了这么多年，以为那一页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去呢，结果还是没迈过去这个坎儿。
　　 人们架着她前簇后拥地送到家里，他们姊妹四个吓得哇哇大哭。刘弼就醉意阑珊地点着她的后脑勺说了这么一通话。有了第一次发病的先例，就有了第二次，这种祸事像是商量好的接踵而来。于是家里也有了如法炮制着和她母亲一样求医问药的艰辛历程，沿着生活中唯一一条崎岖而蜿蜒的泥泞小路负重前行。本来就不怎么宽裕的家像取水一样，渐渐枯竭，揭不开锅了。年龄相仿的小伙伴都背着书包开始知识的灌浆期，而他们姊妹四个却是生活在一团迷雾里，无法寄宿过去，也看不见未来。
　　 又是一个开学季，保金爹眼望着那些自他家门前经过花花绿绿的书包，酷似拆了骨架的一堆废肉，半瘫在吱吱嘎嘎褪了色靠在篱笆墙的老式藤椅上，有气无力地问：“你们几个，谁愿意去上学？咱们家状况只能供养一个学生。”其实他心知肚明，即使一个也无能为力，说完又握紧拳头，狠狠地擂在大腿上，毋容置疑地重复着，砸锅卖铁也要供养一个出来。他们一个个排着队木撅子一样栽在那儿，谁都不出声。就这样呆立了好久，保金第一个僵持不住了，带上工具溜狗粪去了；保兰也识趣地退了出去，说把机会让给弟弟妹妹吧！保金爹沉吟好久，他心像刀扎一样的难受。俗话说得好，穷养闺女，富养儿，面前的现实，一样都养不了。
　　 “眼望着他们都张着嘴，象一窝饿燕似的，哪儿还有余钱供他们读书，识字？”这番话是在把兄弟聚餐时说的，保金爹肚子里的苦水无处倾倒，就只有在醉酒之后扯掉了坚强的面具，悲悲怆怆地哭，让人心酸。还不时自我安慰，“祖坟上不冒青烟，咱嘴不尖，吃不了磨眼里的食。也活该祖祖辈辈在土坷垃里受这份罪！”
　　 为人父母，不能为孩子营造一个好的未来，该是怎样的伤痛？有些事情不是谁能驾驭了的，就象这飞来横祸，把本已枯朽、颓败的家给折腾得破碎不堪。好在保良总算没有落下生活的节拍，也和他们一样，可以欢快雀跃地去上学了，这也多少填充他心里的一些忐忑与空洞。
　　 “保川年龄最小，毕竟是个闺女，将来长大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和和美美地生活，也算对得起她了。”任凭把兄弟怎么相劝，他还是眼里含着灼伤一切平淡，波澜起伏的眼泪，极力吞咽满杯子的高度白酒，被呛得咳嗽了几下，埋怨着，“刘弼呀！刘弼，你真坑苦了我！关乎一个家庭命运的秘密，你咋就掖藏得这么紧呢？”
　　
　　 二
　　 刘弼醉了，穿着的黄大衣松松垮垮，棉絮从破洞处露了出来，像打了铁似的。他总是这幅德行，无论走到哪儿，只要有柴草就是他依偎的地方，虽衣服褴褛不整，理智梳理得井然有条，他知道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宁愿烂在肚里。
　　 如果不是碰上特殊的年代，他也或许会像祖上一样的神通广大，是生意场上一代枭雄。他的爷爷贩卖烟土，开大烟管，最鼎盛时，连锁馆子开到了天子脚下的皇城根。然而，人们记住他的不是生意场上的呼云唤雨，叱诧风云，而是有一次回家时，顺便捎带合伙人为他妻子称的中药。他半夜直奔他的家里，扣了一下房门，模仿合伙人的声音，含糊其辞地嚷嚷：“孩儿娘，开门！”女人以为是自己男人回来了，也就不怎么讲究，大热天的，就这么赤身裸体地打开了房门。他见此情形，故作惊讶状：“大嫂，你怎么穿条白裤子，打个黑补丁？”那女人一看情况不对，羞臊得直往屋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