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岁月，可以给我们留下很精致的遗产，倾情馈赠，是给我们分享，也需要我们来解读和守护。
　　 2007年，山东省有两个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一个是济南市章丘区朱家峪，一个就是胶东半岛荣成市的东楮岛村。一峪一岛，各有千秋。
　　 从数十万个村落里遴选，东楮岛，脱颖而出，确有其独特之处。村落隶属荣成市宁津镇。年轻时，我在镇上的中学教书，时不时要从村子经过，也见证了她的一段历史。
　　 如果是从旅游意义上看，东楮岛绝对不能算在其中，尽管阳光、沙滩、海水三大旅游要素无一或缺，毕竟还处在被轻纱包裹之中，并不被世人关注，她的美丽就像一个未走出山沟的村女，原貌原味，不足以炫美。如果从民俗意义上看，东楮岛会给你十分的怀旧色彩。在如此现代的氛围里，踏进这个小岛，仿佛如陶渊明所写的《桃花源记》里描述的，颇有“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沧桑感。每次面对东楮岛，我都想颠覆传统意义上的旅游观点，认为，民俗是绝对一流的旅游品种，所谓的“三要素”旅游概念是残缺的，残缺得就像少了灵魂。而东楮岛就是带着让人惊愕的本色灵魂，向我们投来从历史缝隙里折射出来的炫光，生动而本色，穿透时空而依然与现代风相映成趣，流溢着发酵历史的醇厚与檀香。
　　 这是一个极其不易发现的渔岛，三面环海，坐落在黄海的怀抱里，祥和而倦眠了千百年。如果要寻找一份快要逝去的记忆，那就踏足这里；如果要看看人们是怎样坚守着最古老的海草房城堡，那就要到这里寻找那条遗留几百年的明代海草房一条街；如果要枕着最原始最朴素的涛声入眠，那就在这里找个靠海的民居夜宿；如果想探寻那些几乎淡出我们眼球的楮树与历史的契合点，那这里就是唯一，随便问一位乡民，他都会给我们讲述厚重的传奇故事；如果要感受一下亲吻最情趣的大海的感觉，那也要来这里，这里的海温柔而乖巧，尽管历经沧桑，却依然保持着孩童的脾气，以难以放纵的力度，缓缓地吻，轻轻地抚，嘤嘤地鸣，是永远不坏的诗意，就像李白的诗句所言：“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
　　 东楮岛是朴素厚重的，她朴素得有点粗糙，她厚重得让我们感觉压抑，她以明代就保存的海草房一条街而传世，而出名，但她的质朴里藏得住万种风情。老照片都难以保存下来的陈迹，在这里却有真实而生动的范本，我想，化石是历史的见证，毕竟要专家给与解读，东楮岛，一旦踏足，就跌入历史的深洞，古朴之风习习吹拂，是何时的风，那些凸凹的青石板路可知，饱经岁月抚摸的花岗岩墙壁可证，飘逸而潇洒的海草在诉说着时代的故事。我想唤回害怕因久远而失去的记忆……
　　
　　 二
　　 东楮岛虽小，但她可是得天独厚，演绎着最丰富的文化与历史。富有特色的是她有着优美的不曾被人肆意蹂躏的自然环境、浓郁的甚至土气得有点掉渣的地方民俗特色文化、众多的传奇式的民间传说、丰富的海特产资源、原生态的饮食文化。全村现有海草房630间，这些海草房具有“冬暖夏凉、居住舒适、百年不腐”等特点，沉淀着浓厚的历史文化，蕴含着丰富的地域特色，承载着淳朴的民俗风情，体现着卓越的古建筑艺术，是不可多得的如活化石般珍贵的怀旧与仍可享受的安居资源。
　　 绕村还有7.5公里长的海岸线，5公里长的天然优质沙滩，是天然的海水浴场，这对于一个村落而言，是一种绝对的奢侈与赐予；有300多亩的天然赶海滩涂，盛产海参、螃蟹、扇贝、牡蛎等让城里人感觉流口水的海产品。把海洋作为村落独有的风景，宛若一面蓝色的织锦，不仅给视觉无限的享受，更给梦想以广阔的着床。用村民的话说，别处的月亮只一个，东楮岛的月亮有两个，另一个在海里，更亲近于人，更柔软，可以被海水揉来揉去，居住于此，心能不温软么！还有人说，别羡慕“一折青山一扇屏”，这里是“一面大海一方锦”。金子般的沙滩，闪着耀眼的柔光，收拢着海水的滋漫，铺开了温润的梦床，印上赤脚的印记，就成了每个人的生动画作。无遮无拦的阳光，没有人会为居所之前的高楼遮挡了几米阳光而叫苦而烦恼，第一缕晨光开始，到夕阳隐居，阳光就像赤裸着海浴的童子，鲜艳而好玩，切近而温暖。环村的绿色林带，是一层与海相见的屏风珠帘，海风扑向这里，树木摇曳，将咆哮的声音顿时化作黄梅戏的花旦之音，婉转而缠绵。新鲜如洗的空气，就像过滤了一样，淡淡的海咸味还在，温润的湿度，仿佛是轻纱掠过，把个心舒服得也软了下来，想伸手捉住，其实无需这样痴恋，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只是我们不能时时享受就真的觉得是可惜。我们还可以找出更多无与伦比的优点，最怀旧的海草房影集，沿街随便翻看；吃农家饭睡大炕的体验，绝对会使你的夜晚不一样；随着潮汐隐现的浪漫岛屿，静静地环抱在山坳的避风港里，嶙峋怪状的礁与石，都是动态的画，看不够，此时看与彼时看是不一样的。这里可以有足够多的元素证明“旅游佳境”这个判断是真实的，是触手可及的。我相信没是可以选择更多的存在方式，如东楮岛多样的美，确是世上难以找到的。
　　 东楮岛，是一个三面环海的渔村。不过从入村路上的地理地形可以想见，在许多年前这里是一个四面环海的孤岛，如今顺海边儿筑修的公路，许多地段两侧还是一片茫茫的沙野，一旦踏上这块土地，便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弥漫了前路。曾经有一位朋友告诉我，在建国初年，入村要乘舟，摆渡是一道景色，如今交通发达了，原始的出入工具成了人们的怀念。不过，在一片沼泽地的边缘，还留着几叶扁舟，似乎是给老去的村民一个念想，给当下的年轻人一个抚摸过往的怀念。朋友告诉我，每隔几年，村上要派人给小船刷一遍桐油漆，保持船木的原色。船，永远属于水的，只有水可以负载她，那是一段不能逝去的记忆和温馨，就像爱花的人要时不时提着喷壶给花儿浇水，花儿属于赏花的人，只有倾注了爱才可以留住每个花季。文革的时候，入村的路北边建起了一道石墙，至今，历经半个多世纪的红色标语口号还在，似乎那些事就在昨日，却红字上的油漆已经斑驳了，正在一块一块地蚕食着我们模糊了的记忆。我相信，这是一个善于保存记忆的村落，就像保留着特色鲜明的海草房几百年，怀旧成了这里的村民的一个符号，谁若说不出东楮岛一段历史，那他的身份就值得怀疑了。
　　
　　 三
　　 海草房一条街，是东楮岛这部历史影片长长的特写镜头，更是片子的主题。海草房啊，你纵然可以抵得住百年风雨，却抵不过时光的脚步的无声践踏，会缓缓地走进岁月的暮色里，成为一种不可复原的纯粹记忆。穿行在一条条幽深与蜿蜒相谐的街巷，伴着踏响的青石板的足音，历史的相册在眼前次第打开，那些海草房是如此的真实又如此梦幻，如此亲近又如此遥远。记载了渔村几百年的风风雨雨，我究竟该以一种怎样的兴奋与虔诚来触摸着这遥远的记忆？她的确给人的震撼是很奇怪的，看见城市里的摩天大楼是雄伟高傲，而她则是震撼，面对着沉厚史册，需要敛声屏气，生怕一次稍微粗重的喘息惊扰了她。而且，我还相信，每一次邂逅她，或是特意拜访她，她都不会褪色，而只能更古朴，地老天荒的感觉在这里特别幽深。
　　 在冬日清凛的阳光下，一排排海草房敦实而凝重，青石砌到顶的墙壁高耸厚实，但我知道绝不是这些石头可以藏住岁月的，而是这里的人们以刻石于居的方式，与每段历史相伴垂老的。海草房顶，决不是钢筋和混凝土的简单堆垒，是经手把玩后的石头和海草聚集搭配的建筑艺术，这里会使浮躁的心安静下来，静静地听她无言的诉说，而且轻轻的，及时听得倦了，还可以对仗她去想，每一次想，都会生出很多的史诗般的意象和故事。轻一些，脚步再轻一些，唯恐贸然造访的脚步会惊扰了这一方的宁静。是的，时而有吱嘎的开门声里探出头望着我这个以此为景色的人，是欢迎，还是不解？善意的眼神告诉我，我可以尽情的抚摸着这里的一切，只要你可以够得着……
　　 海草房的屋顶坡度很陡，不像瓦房顶的斜面缓缓的，怕挂不住瓦而滑落。一般是由近似等边三角形的木屋架构承重，山面为石头墙体承重，大多为独立的，连起来的也显示着不同年份建起的痕迹，差不多是三间或四间为一户的布局。外墙体通常也有40cm厚，墙面用花岗岩石头砌成，丁顺相间，严丝对缝，外墙用白灰抹缝，看着是一种典型的民居风俗画的感觉。比较讲究的房子要在门窗和檐口部位砌青砖，砖体一般要探出一些，最讲究的还有把砖斜放在檐边，形成整齐的波浪形状，可能是海浪给了这里的人们建房的美学启发。门窗的顶梁多选用条石加工而成，亦有选用方木做顶梁的。方木，有的已经被压弯，显出年久承重的样子，它无论如何都不会断裂，因为它有历史的责任感，它的脊梁可以弯，但不能断。或许这就是这里的人们可以持久恋居海草房的理由吧。一种精神需要的是去揣摩寻味，而不是要那些老物件来回答。不要只顾着惊叹现代建筑的智慧，真正考究的东西隐藏在这里，力学的，美学的，都有，等人挖掘。
　　 海草房的屋脊做成卷棚式，有秩序地层层堆聚着，靠近屋脊的一端还伸出黑色陶制的烟囱，家家户户都烧火炕，炊烟从此缭绕着，弥漫着，偏偏因为炊烟缭绕，而不至于迷失，偏偏袅袅成为生活的诗意，不容任何人怀疑，农耕的日子在这些海草房里代代沿袭着，还有什么样的诗可以存世如此之久啊！屋顶海草从两边檐部苫起，依次向脊顶迭压铺设，每层仅外露10cm左右，且向上逐渐加厚，脊部以陶瓦覆盖或抹上一层厚厚的泥土。海草屋顶的苫草很厚，有的达1m以上，且脊部两端的海草苫得高于房子屋脊中央，并向山面做切角处理，使屋脊形成一条中间低两头翘的弧线，给人一种线条流畅的美感。渔民们把破旧的渔网罩于草顶上，使海草房更富渔家特色，很像妇女盘头后罩上的发网，很妩媚的样子，各色的尼龙网，显露出古色而各异的色彩，隐隐的，绝不张扬。我想到那年在粤地海边看见的渔家女的样子，对，没错，一顶尖尖的斗笠，面前罩一挂薄丝网，若隐若现，猜不透半遮住的一双眼睛是看你还是笑你。当然我们不能仅仅以情调美来揣摩这样的设计，海边风大，防风的实用目的是最本质的考虑。
　　
　　 四
　　 海草房坚固耐住，苫房用的“海草”不是一般的海草，特指海苔草。这种海草是在浅海生长的野生藻类，适宜在五到十米深的水层生长，春荣秋枯。海草也有好坏之分，老的海草要比嫩的耐用，春冬的海草要比夏天的结实。成熟的海草被海浪大量地卷上岸滩，浪息后被人们拉上岸的海草经风吹日晒逐渐变白、变灰，最终成为褐色。随着对大海的不断索取，浅海部分是密密麻麻的养殖，剥夺了海苔草的生存空间，现在大海不会再无私地奉献海草了，在黄海沿岸，唯有两处海滩每到秋冬还有海草泊上海岸，这里是其中之一，真的是稀罕存世了啊。海草中因含有大量的卤和胶质，用它苫成厚厚的屋顶，可以持久耐腐，海草苫的屋顶至少可以历经六七十年甚至百年以上，所以有“一辈子苫房一次就可以了”的说法，甚至几代也无需修苫，我们常常对生命短暂感叹无奈，可海草房依然耐久，住在海草房里是否有与岁月抗衡的心理寄托，不好说，但一种独特的崇拜只有在这里才让人发现了，就是现在，生活很富足了，要建房建楼，墙体可以改变，而屋顶依然是海草，恒久的图腾不来自动物，而寄托在丝丝海草，真的是举世难见。
　　 盖海草房最关键的步骤就是往屋顶上苫海草了，我曾经有过帮人洗草看苫房的经历。苫房时用海草一层压一层，每苫一层海草要加一层麦秸，这样更结实，也是考虑海草的珍贵，海草房的屋顶大多有一排瓦，用以抵御大风，只要最上面一层没有被吹掉，下面一层压一层，也不会被狂风卷走。海草房苫房绝对是一门手艺，一栋房子的好坏、使用时间的长短主要取决于是否苫得好，苫海草也是个功夫活，一般地说，苫四间海草房要三四个“苫匠”（专以此技术为业的人，现在很难找到了）花上八九天的时间才能弄好，那海草几乎是一根一根绣上去的，我看不比苏绣的功夫差多少。任何一个东家，可以催促泥水匠快点干活，可没有一个催促苫匠加速，谁家的海草房若是修缮超过半个月，那才是经典，让人羡慕得不得了。
　　 海草房之所以受到当地人的喜爱，最主要的就是它冬暖夏凉的特点，居住起来十分舒畅。有人曾做过专门的实验，证明海草房冬夏的温差差不多只有瓦房的一半，据说许多老人在住过瓦房后都最终又回到了海草房，还是觉得住海草房舒服。我想，这不仅仅是个生活习惯问题，更重要的或许是对海草房寄托了一种情感吧。就像老人晚年到儿女家居住，但总是感觉不自在，其中还有着恋旧的情缘，宁愿终老在那个蜗居了一辈子的草房里。现代生活方式的改变，对情调绝对是一个挑战了。怀旧，归旧，在这个时代成为一种可能。有些年了，市区一座现代化的五星级宾馆的建设，就是拒绝了高楼的设计，完全用海草房当客房，入住价格不菲，可入住率常年爆满，或许就是因为那份怀旧归旧的情感，找到了一个归宿，哪怕就是一个晚上的夜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