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催泪瓦斯”漏气
　　 腕上的“西铁城”夜光表，秒针像个袖珍小舞人儿，通体闪亮，从午后两点十分快速转到十五分，许志辉从深棕色办公桌上拿个黑色塑料封皮笔记本，踩着点儿往九楼会议室走去，出了电梯门，见前面一位凸顶、头发稀疏，穿一身铁灰色休闲服，肚腩稍微凸起，肩膀向左倾斜的男子正往垃圾筒里扔烟头，许志辉赶前两步招呼：“老毕，开会？”
　　 “噢，小老弟你好。”毕风清侧身伸开胳膊，拍了一下许志辉的肩，咧嘴，露出有些烟黄的牙齿低声抱怨：“唉，烦！才从省城接访回来。”
　　 “什么人去上访了？”许志辉随口问。
　　 “说来好笑。”毕风清嘿嘿了一下，但没笑出声道：“十几个东倒西歪的老太太，年龄最大的七十岁了，去省委门前转悠，和保安讲，要见省长。”
　　 “又是反对拆迁？”
　　 “算是了。无主题无议题，也叫上访？纯粹瞎胡闹了，真拿这些人没办法。”说着话，毕风清在前，许志辉在后相随着进了会议室。毕风清鸭子般摆着手臂，快步去到主席台，许志辉在靠门的条桌前入座。北城科级以上的干部已悉数到场，住建局局长、拆迁指挥部主任方穿石——一位四十出头，头发向后梳理，发际分明，长方型脸，宽眉展眼的男士主持会议，会议内容是“北城同心广场建设改造工程房屋征收”。方穿石就如何加强宣传扎实推进；如何逆势起程，稳中求发展；如何坚持原则，惠利群众，请大家踊跃发表意见和建议。
　　 首先要搞好宣传和教育群众工作，把握政策，公开公平公正，阳光征收、人性化征收，严格按政策办事；全力为被征收群众提供优质便捷的服务；扩大业务骨干的培训，懂政策，不能群众问到头上了，才翻文件，造成工作被动；为方便被征收户办理相关手续，地税局、土地局、规划局、自来水公司、供电公司等部门联合办公，责任要分明，不能踢皮球。各征收小组要有进取精神，专心致志，奋力争先，既入情入理，有理有据，又很接地气地争取工作的主动权……会议紧张激烈地进行，对动迁必然引发的矛盾种种，某位脸色发青，戴浓黑假发，耳垂轮肥厚的要员，眼睛在度数不深的镜片后面闪了闪，语气坚定的表示：城市文明进程必定会有牺牲，我们不能怕有人胡闹，要有改革攻坚的铁手腕……会议从下午2：30开始，进行了不到四十分钟，不知何方弥漫出一股强烈的异味，感觉就像一群烟鬼的聚会。四下看了看，没人吸烟。可烟味越来越浓，似乎硝烟从四面八方袭来，与会者面面相觑，毕风清悄悄离开了会议室，片刻又返回来，附在方穿石耳边说了句什么，会议草草结束。
　　 毕风清早给环保局打了电话，让检测空气。
　　 毕风清原是北城派出副所长兼教导员，遇事有谋略、擅长和群众打交道，办过不少疑难杂案，一年前退居二线，抽调到拆迁指挥部工作。他雷厉风行办事效率高，在群众中享有很高的威信。
　　 眼见一高一矮两年轻人提着轻巧的“传感器”及“数据分析仪”进了会议室，许志辉借故停留了片刻，以往工作养成的习惯，他对人对事喜欢追根究底。有着胳腮胡子的高个青年动作麻利地插好电源，边查看分析仪，边移动传感器，初步断定是“催泪瓦斯”漏气。怎么会呢？国家对警棍、催泪弹、高压水枪等警械使用有明文规定：1、结伙斗殴、寻衅滋事、侮辱妇女或者进行其他流氓活动的；2、聚众扰乱车站、码头、民用航空站、运动场等公共场所秩序的；3、非法举行集会、游行、示威的;4危害公共安全、社会秩序和公民人生安全的其他行为等等八条，许志辉倒背如流。他默念着没有一条和眼前的情形对得上，即便有上述情形的，也是先警告无效，才可以使用。
　　 消息风样传开，街头巷尾热议纷纷，谁有那东西？
　　 公安局。
　　 黑市有非法销售的。
　　 该不是政府武装用来对付群众？把群众当什么了？开个会如此戒备森严。
　　 “拆迁”有内幕，他们心虚了。
　　 数年前旧城改造，北城的朝阳广场没了，居民抱怨了好长时间。广场是城市文明的核心，广场上的活动，既是权威的体现，也是民意的反映。俄罗斯的红场，巴黎的凯旋门广场，伦敦的海德广场，纽约的时代广场——中国的天安门广场！广场是居民们心情的万花筒，也是大时代一面象征精神风貌的小镜子。现今城市建设，衡量其品位高低的首要硬件不是别的，就是广场。也就是说，没有广场的城市是没有品位的城市。
　　 北城新一届领导班子上任后，为“提高城市文明进程，改变旧城区基础设施老化、配套功能不全、居住环境较差的现状，决定启动广场建设项目”经过“征求意见，调查摸底，社会稳定风险评估”出台了《北城同心广场建设改造房屋征收补偿安置实施方案》。不曾料，像一枚火星被扔进了炸药库，“征收”工作刚起动，“广居巷”半数以上的居民站出来反对，并实名举报到中纪委，控告北城政府名为改造城中村，提升城市品位，改善人文环境。而对群众造成的事实却是：土地收归国有，农民成为失地游民，无土地、无商业，生活无着落。原先依靠自建门面房、出租房，维持生活，既减轻了政府就业压力，又减轻了子女负担，对社会起了稳定作用。这一拆迁，政府端走了饭碗，群众失去了生活和生存的经济来源，有的甚至连最低生活保障都成了问题。拆迁文件只字未提营业用户，一律按民用房计划，不按市场价走，上吃文件，下吃百姓，为谁谋利不言而喻。中纪委答复中提到，要妥善调整“房屋征收补偿”，没有说“同心广场”建设不合法，部分居民心生怨愤，生吞了炸药似的。
　　
　　 二、难缠
　　 回到办公室，屁股尚未来坐稳，电话响，许志辉不急不慌接了，是书记尚杰叫他上去。
　　 许志辉喝了几口半凉的茶，捋了捋头发又往八楼去。两人是A城政法大学校友，许志辉原在北城公安局刑侦科工作，积累了不少办案经验，年前调到政法委办公室任主任，比较敏感难缠的案件调查向杰都交他办理。8013室，门半掩着，许志辉轻轻推门进去，尚杰从一叠文件中抬眼，面带微笑把一纸批文递给许志辉。尚杰的头发特别浓黑，又理了毛寸，看上去特别生硬，像处理过的钢丝罩在脑袋上，和脸上的笑意形成某种反差，因常见面许志辉并不为怪，他眼睛看向批文短短几行内容是，北城政法委：现将杨美兰举报北城法院民庭在办理“吴济故意伤害罪”一案中循私舞弊的材料转去，请结合政法队伍教育整顿，认真查处，务于七月底前报我委查办结果。原来是上级政法委的督办通知，尚杰意思是让许志辉调查核实，涉牵公检法的案件比较头大，许志辉长吁了一口气，提到了刚刚在九楼会议室发生的一幕。
　　 催泪瓦斯？不知什么人搞的，胆大包天了。尚杰撇了下嘴，人心难测，情况复杂了。他稍微顿了顿，低声道：前几天我在省里培训，和一位外籍领导说起咱北城正在进行的“同心广场建设征收”工程，他感慨：年轻时在你们那里工作过，北城人难缠，闹起来没完没了。
　　 “噢。”许志辉知道那位领导，不曾想他对北城人是这印象。手头这桩已经判定的案子又重申算不算“难缠”了？闲扯了几句，尚杰要去参加个调研会。两人一起进了电梯，尚杰突然想起来问许志辉找好房子了没？
　　 “还没，直接搬安置楼吧。”许志辉答。他们两家的房子都在“征收”范围，对于拆迁，尚杰态度平和行动积极，而许志辉却是不情不愿。
　　 本该五楼下的，许志辉忘了按电钮，他中午在食堂吃的米饭，家常豆腐、菜花炒鸡蛋两菜，不知什么人提议的，素食有利健康，食堂现在少荤多素，才半下午便饥肠轱辘了，许志辉想着索性忙里偷闲，去附近的“正旺”熟肉店啃条鸡腿解馋。下到一楼，才出电梯门，书记向杰便被一位四十岁左右，眉眼冷俏，红衣黑裙，梳披肩长卷发的美艳女人挡住了去路，那女人神情激昂，目光凌然盯着向杰，尖声责问：“向部长，我早就说了，不同意拆！你还派人搅我的生意。告清楚你，我买了一听啤酒，倒掉了酒，装上汽油了。再有人上门做工作，我点一个往外扔一个。出了事别怪我没声明！！”
　　 “先别激动，有话好好说。拆迁有政策。”向杰不动声色。
　　 “狗屁政策了，全是坑老百姓的。我家‘秋红’旅店远近闻名，天天客满加上干洗店，一年毛利五十万。三分不值二分价就想拆，没门！”女人双手叉腰不依不绕。
　　 许志辉注意到女人说话时下嘴唇有些歪，总体风姿还不错。
　　 “明早你到办公室谈，现要去开会。”向杰半低着寸发浓密，显得生硬刚强的脑袋。
　　 楼梯口围了一堆人，旁边穿蓝衣服的保安正要过来干预。女子高声道，“银行先给我存三百万，再谈！”尔后抛下一个凌厉的眼风，头发一甩高跟鞋踏出一阵回声，转身离开了。
　　 “这女的谁了？”
　　 “厉害！”
　　 众人小声嘀咕。这是许志辉初次见到金秋红，望着向杰威严的身影快步走向停车场，他手搭凉棚，看了看阴晴不定的天色，没心思去吃鸡腿了，返身进了电梯，许志辉的办公室在502。隔壁是同事王启之，王启之师范学院毕业，原在四中任教，被政法委借来写材料。写会议发言稿，一次不行，再写二次、三次还不行，马上就要开会了，他不便问尚杰怎么改，求教许志辉。许志辉提示要点一二三，过关了。王启之问秘诀，许志辉笑，“哪有什么秘诀？就是从内文中提炼几个小标题，关键是贴合实际，时髦的说法叫接地气。”王启之恍然，他私下和许志辉关系不错，开口闭口称他师傅。从上月初开始，“同心广场建设指挥部”从各机关事业单位抽调四十八个工作组上门入户做宣传工作。王启之和另名女同事包点“广居巷”拆迁工作。
　　 见门虚掩着，许志辉推开，跨进去一步，问：“小王，‘广居巷’有个‘秋红’旅馆你可知道。”
　　 “知道呵。老板娘名叫金秋红，是个寡妇。丈夫早些年出车祸死了，家里就她和儿子。”王启之透过眼镜看向许志辉，猜他干嘛突然问这个。
　　 “那女的刚才在电梯口拦住尚书记吵闹了。”
　　 “吵什么？特不讲理。和她谈拆迁，她说等她去见见阎王爷，阎王爷同意了想怎拆就怎拆。”听口气，王启之显然对金秋红没好感。
　　 “哦。”许志辉问清楚了，“秋红”旅馆在“同心广场建设征收”范围内，从发放《房屋征收通知书》开始，金秋红便百般反对，上门宣传政策，她大吵大闹说拆迁等于要她的命，比要命还谋得狠了！巷子里好多住户都是她的支持者，他们抱成团，气势汹，工作组多次被拒之门外。王启之和向杰反映了情况，向杰表示找个时间亲自去做工作，她竟自动上门来了个下马威。
　　 但吵闹能解决问题吗？许志辉思索着“金秋红”这个名字，熟熟的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坐下来舒了口气，打开尚杰交给他的档案袋，从接收案件登记表、立案报告书、询问笔录、起诉意见书、刑事判决书，立卷、审核人，“侦查卷宗”清清楚楚，有理有据。事由是被告吴济和几位小兄弟在“双福”酒店喝酒，四个人喝了六瓶白酒，一听啤酒，有些不辩东西，结账离开时和另外一桌人发生争执，两桌人都喝高了，由口舌之争到混打架，正遇酒店因故停电，双方发生了一、两分钟的冲突，混乱中没看清谁打了谁。骇人的惨叫声中，灯亮了，一位三十八岁，名叫杨宏宇的出租车司机被碎了底的啤酒瓶砸在鼻梁上，血流不已，警车、救护车同时到场……目前，杨宏宇还在省城某美容院修复被砸歪了的鼻子；肇事者吴济被判过失伤人罪赔偿八万元。杨宏宇的家人不服气，状告法院判决不公，理由是吴济因为交女朋友和杨宏宇有过节，伺机报复，故意伤人。
　　 许志辉了解了案情大概，又处理了几件杂务，看晚饭时间到了，去食堂吃了烙饼、绿豆粥。妻子林枝陪女儿在北京上预科班，许志辉一个吃饱，全家不饿，一天两顿吃食堂。食堂大师傅是位眉毛长、眼角长了老年斑的中年男人，只要夸他饭菜做得香，便一脸欢喜。饭菜不合口也得夸，不然，食堂师傅拉个驴脸心情不爽。
　　 快下班时，许志辉接到了居委会通知，晚7：30门房开会。
　　
　　 三、吉祥园议事
　　 居委开会十之八九是讨论“拆迁”事宜，“同心广场建设改造工程征收方案”出台后，在征收范围内的片区各自为阵商量对策。福田小区、民政院、广居巷等房屋建筑都陈设老旧了，好多居民早盼着拆了旧居住高楼大厦了。唯许志辉所在的吉祥园，2004年才拿到房钥匙，入住不满九年，加上地理位置优越，居民多不想“拆迁”。
　　 许志辉骑车回到家门口，见几个穿迷彩装的工人正在砍树，一排杨树，眼看就要抽芽了，树冠的枝丫被砍光，只剩下光凸凸的主干，工人说过几天要根拨起移到别处，许志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是那种每天迎接新的太阳，把烦恼丢到昨夜的人。可自从定了拆房后，连续好几个晚上心思杂乱睡不好。他进门连拖鞋也没换，先去卫生间小解，刷牙漱口，尔后进了书房，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用“且文且想刘二刚漫画”包了封皮的笔记本，扉页上书“同心广场拆迁”实录，日期是2014年3月7日，里面夹了“吉祥园”三十户居民“征求意见表”复印件，除他一人含糊填了“是”之外，其余29户都填“不同意”。作为政府职员，许志辉就算心里不愿意，也得自觉支持政府的民心工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拿了盒待客用的“黄山”牌香烟，往门房去，一只脚才迈进门，就看到居委会主任杨美兰面色严肃端坐在木椅上，应该是特意打扮了一番，黑底粉色碎花丝质内衣领翻在浅灰色西装外面，云雾般蓬起的银发，衬得肤色白晰细腻，姿态优雅得体，如乐队指挥。见了许志辉，她扬起下颚，用修长的手指理了一下闪着银光的短发，率先声明，许同志我是不同意拆，先写了个建议，你看行不行？许志辉顺着杨美兰的视线，从门房窗前的桌子上拿起一页打印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