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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气功理疗(短篇小说)


作者:王程想 布衣,207.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037发表时间:2019-03-14 15:23:13

那个瘦得像木棍的李医生建议比他干瘦几倍的父亲出院,他说,别在这里耗了,回吧,趁着明白,想见的人再都见见,想吃的东西也都尝尝。我知道,所谓的尝尝,只是放到嘴里嚼嚼,父亲早已经咽不下任何东西了。
   医院里,白蜡叶子已经黄如烧纸,却仍顽强地都挂在树上,一阵风吹来,吝啬地抖落几片。县城里太暖和,人们几乎忽视了季节的变换。回到菜籽庄头,一面青黄一面泛白的杨树叶像车轮子遍地翻滚,哗哗有声,真正的初冬景象。想到父亲也走进了生命的冬天,只能依靠药品和营养液续一段不会太长的命,我的脊背上仿佛蹿进一阵寒风,连打了三个冷颤。
   亲戚六邻都来探望,他们手里拿着鸡蛋、牛奶等各式礼品,虽然父亲已经吃不进任何食物了,但他们的心意,必须如此方能表达。他们争先恐后地涌进我家,担心如果不尽快来看一趟,也许过几日就再也看不上了。父亲话很少,任由来看望的亲朋唏嘘。他们有理由唏嘘——原本身形健硕的父亲,在医院里住了近两个月后,以前挺阔合身的衣服套在身上左右晃荡,脸风干一样泛着蜡黄,又黑又浓的头发不见了踪影,一顶藏蓝色八角呢帽戴出斗笠的感觉,让人想起秋后田野里仍迎风守望的稻草人。亲戚们大都情绪激动,不少人离开时,眼圈红红的。但是,父亲从没红过眼圈,也从不配合探望者作出激动的样子。
   父亲出院的第三天晚上,母亲说,益县邵村有一个气功大师,手段了得。邻村王家庄范某某,和父亲得了一样的病,也是被医院撵回来的,在那里理疗半月后,能吃下饭了,这都一年多了,那人还活着呢,吃得也不少。母亲建议父亲去试试,“我打听好了,沿二号路向西北走,出了弥县进益县,到一个有大加油站的大路口拐向正西,再走到一个有小加油站的小路口向南拐,路西第一个村就是邵庄。到那里一说气功大师,谁都知道。家里常年住着十个八个治病的,外市外省的都有呢!”
   我以为,父亲会一如既往地反对母亲。可是这次,父亲却低头想了想,抬起头,脸上罕见地有些许笑意思,说:“中,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倒不是希望父亲放弃任何可能生存的机会,只是母亲的话可疑——我怀疑其真实性;父亲的话也可疑——父亲的态度完全不像往日的他。
   平时,母亲说起父亲,就是“叫他向东他往西,叫他打狗他撵鸡”。父亲几乎从不附和母亲说一个是,只会和母亲唱反调。母亲后来琢磨着学会了正话反说,倒常常歪打正着得到她想要的肯定效果。
   在我记忆中,父亲总是和母亲犯别扭——要知道,一切并不是母亲的错。
   我记得年轻时的母亲,既白净又美丽。当然也记得父亲粗眉大眼高鼻梁,很像当时正播放的日剧《血疑》里的大岛茂,初中时曾有几个女同学,到我家玩时若遇到我父亲,会马上脸红。父亲的两条黑浓眉几近相交,显得特别严肃。母亲说,眉心窄的人,容易心窄——母亲的眉毛有点像八字,但眉心有两指宽,靠近左眉头,还有一粒朱砂痣,好像针尖刺破皮肤刚刚渗一滴鲜血。
   父母的亲事是姥爷和爷爷订下的,这对亲家的相交缘于一场大雨。
   姥爷家在李家庄,和我们菜籽庄隔着宽大的弥河,一东一西。那年六月里,爷爷到比李家庄更靠东的侯镇赶集卖菜,下午回来,刚刚走进李家庄,雨点就像白亮坚硬的雹子一样砸下来。爷爷的手推车轱辘上粘满了黄泥巴,他竖起车子,想抠下那层沉重的泥巴。正在道门口看雨的姥爷喊爷爷进来避雨,还给爷爷拿来毛巾。等了半下午,大雨没有停下的意思。姥爷建议爷爷晚上住下,明天再走。爷爷说,不回家,怕家里老婆孩子担心。姥爷找来一块塑料纸,说,想走就趁天还没黑快走吧,车子先放这里,明儿天好了,再来推,保证一根草渣也少不了。
   那时的路还都是土路,雨后泥泞不堪。一直隔了三天,爷爷才去姥爷家推车子,去时从家里捕了一只下蛋的黄花大母鸡。姥爷盛情挽留爷爷吃中饭,老哥俩还吱留了大半斤景芝老白干。从那时起,两人就成了“老伙计”,弥县话里,这是好朋友的意思。后来,姥爷提出,咱们要好上加好地好下去,俺家的大闺女,和你家大儿子年龄相当,将来做个儿女亲家吧。爷爷满心欢喜地应允了。这事儿过了不久,爷爷就因风寒感染肺炎去世了。
   父亲联中毕业后,正好盐场建筑队招工,他成了工人。一个冬天,奶奶注意到,父亲脖子上围着一条蓝白相间的毛线巾。奶奶问起来,父亲低声说,一个工友给织的。没多久,父亲回家时,身上穿着一件宝蓝色手织毛衣。奶奶再问起来,父亲还是低声说,工友给织的。奶奶问,和织围巾的是一个人?父亲的脸红了红,两眼瞅着地面,说:“是啊,过一阵子,我想叫她来咱家玩玩呢。”
   奶奶啥也明白了,但她不接父亲的话茬。她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爷从李家庄订下的那门亲事,也该正式订婚了!”
   父亲吃了一惊:“那是随口说说吧,能作数?”
   奶奶哈哈着干笑几声,说:“看你这孩子说的,说过的话能不作数吗?人家老李,对咱家可是有恩呢!”
   “他家那闺女,大字都不识一个!”
   “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识字的媳妇,我好支使!”
   “我给你领回个媳妇来还不行?”
   “你在外面当工人,再说个媳妇也在外面,你这儿子,我不是白养了?”
   奶奶在家里,一直是说一不二的,爷爷去世后,家里的大事小节,什么都是奶奶做主。而父亲,一直也是孝顺的。他的亲事,最终听从奶奶的安排,娶回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我母亲。
   与父亲的抗拒不同,母亲早早就做好了嫁给父亲的准备。小青年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最难得的是,父亲腰杆直得像擀面杖,头发抿得一丝不乱,确实不同于村里下庄户地的年轻人。而且,还会干建筑,将来除了自己家垒屋盖墙方便,就是给娘家兄弟们帮个忙,也方便出力啊。
   母亲怀着满心欣喜与期待嫁于父亲。婚后的日子一开始,她才明白,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父亲好看的一张脸总板得青石一样坚硬,对她爱搭不理,母亲说做什么事,父亲极少表示赞同。
   这么多年过来了,父亲的作派还是老样子,几乎从不附和母亲说一个是,只会和母亲唱反调。母亲后来琢磨着学会了正话反说,才能歪打正着得到她想要的肯定效果。
   这次母亲提出去做气功理疗,父亲竟然一口答应,脸上还浮现出罕见的笑影。
  
  
   接送父亲做气功理疗便成为我的任务——妹妹的小孩子还在吃奶,弟弟正在省城上大学,而我刚刚从单位离职。
   第一天去时,我起个大早,七点到了父母家。父母早已什么都拾掇好了,父亲说:“你们这些年轻的……就是懒,出门也要等到太阳老高!”母亲撇了撇嘴说:“你爷跟接新媳妇似的,早等不及了,问了三四遍了!这还早着呢,路上别心急,安全第一!”
   我们先顺着一条公路朝西南方面走。公路路基据说是当年日本人侵略时修建的,颇有些历史,多年使用下来已经成了一件反复穿着的旧衣裳,每年都要打上一两茬补丁。在我记忆中,这条路面从来就没有一平如水过。我担心父亲的身体,小心避开路上每一块突起或者坑洼。父亲说:“人家的破面包车都开得比你快!你也开快点,去晚了,排的号太靠后!”公路两旁的杨树像列队守护的士兵,顺次向后退去,不时有几只花翅喜鹊,在树梢上跳跃、飞起。父亲忽然说:“今日喜鹊喳喳叫,就有好事来传报!”我听了哭笑不得。平时,母亲喜欢讨个彩头,有喜鹊飞到院里那棵比屋顶还高的老柿子树上时,母亲总会说这句话。如果父亲恰巧听见,必定会鼻子里冷嗯一声,迷信。没想到长久的潜移默化,父亲竟然也学会了讨彩头。
   我怕父亲累着,让他闭眼休息一会儿。父亲说:“不累,你开车才累,我唱段京剧给你解乏!”父亲开腔唱了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就吭哧吭哧地咳嗽起来。我抽了两张纸巾递给父亲,说:“还是歇歇吧,我也不大懂得京剧!”车里安静了三五分钟,父亲又哼了一句“手提红灯四下看”,腔调哆哆嗦嗦,尾音还没拖出来,咳嗽又如突来的狂风一样停不下来。我靠边停下车,打开车门,扶起父亲拍打着。狂风终于过去了,父亲摇摇头说:“不中用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父亲。以前,我只听外人说过,父亲年轻时是文艺活跃分子,会唱不少京剧选段,只是从来没听他在家里唱过。刚才那两口破碎的京腔,足以让我相信,父亲确实有一副好嗓子。
   终于到了邵庄,打听着找到气功大师的家。我打开车门,想扶父亲下车。父亲坐在车里,先抿了抿额前的头发,又正了正衣领,拍了拍胳膊上看不见的灰尘。下了车,父亲不用我扶,倒背着手慢悠悠踱进了院子,两条颤巍巍的腿走出了方步的样子。快进屋门时,父亲的两手又放在前襟下交握着,头低了低,原来端平的肩也塌了塌。父亲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一样,坐在客厅沙发上,垂着眼皮,任由我去和主人打招呼。
   气功大师面红皮白,四五十岁的样子,说起话来有点结巴,但语速快,嗓门很大。他问了我几句,得知父亲是胃癌,让我扶父亲躺到一张铺着天蓝色无纺布隔离垫的小床上。他从父亲胸口开始,顺着往下按压,一边按一边问疼不疼。检查完了,大师说:“别听医院瞎、瞎叨叨,放心吧,在这里专心治、治上个把月,你还能活上好几、几年!”他示意我把父亲扶进一间治疗室,要发功治疗一个小时,让我先在客厅里等着。
   大师上午给上门求诊者治疗,下午和晚上,给家里住着的外地病号治疗。大师家的正房是五间包厦大北屋,东屋、南屋、西屋盖了一圈,偏房都摆设成客房,外地来治病的直接吃住在这里。有两个病号在院里倒着走路,边走边甩胳膊。有两个病号在客厅里看电视。
   我也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一个老太太斜着身子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着红蓝白各色方便袋盛的各样蔬菜,盯了我一眼,穿过客厅,去了厨房。我想,也许是大师的母亲吧。身边一个病号悄悄告诉我:“这是大师老婆,脾气不大好,对我们这些男病号,尤其不好——大师看她看得紧,见不得她和别的男人说笑!”
   父亲完成理疗出来时,我正边看电视边和大师老婆择菜。父亲站在治疗室门口,重重咳嗽了一声,我急忙站起来,跑过去一手扶着父亲一手给他捶背。但父亲只咳了一声,并没再刮狂风般接着咳上一通。大师老婆抬起头看了一眼,也站起来,跟到父亲面前。她紧扯着我的外套下摆,脸先朝着父亲,又转过来朝着我,问:“你……你们,来治什么毛病?”我张了张嘴,父亲的话抢在了前面:“食道的毛病,不大好了!”我看见老太太锁了锁皱纹深刻的眉头,眼眶里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闪烁。我以为老太太要说什么,但老太太瞟了一眼父亲身后的气功大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转身回到沙发上,低下头择了几根菜,就端起菜盆去了厨房。水龙头哗哗啦啦,不锈钢盆碰在陶瓷水池沿上,发出叮叮哐哐的声音。
   回来的路上,我问父亲,治疗感觉如何。他说:“大师发功时,整个肚子里都热乎乎的,应该有用!”顿了一顿,父亲说,“你专心开车,先别和我说话,我闭眼眯一会儿!”
   刚到胡同口,母亲已经从门里迎出来,拉开车门扶出父亲。母亲看了看父亲,扭头看看我,又扭回头看着父亲,嘴角朝上拉了拉,问:“治的咋样,管用不?”父亲点了点头,说:“难为你了,能打听到这个高人!”母亲的头哆嗦了两下,额前的花白刘海也跟着左右摇晃。哆嗦完了,母亲说:“人家王家庄姓范的,和你一样的毛病,在那里治了十来天,见好哩!”父亲说:“管不管用,先治几天看看吧!”
   老二天一早,我又拉着父亲到了气功大师家。停车的动静惊动了大师家的一只黑白花狗,吠叫并摇着尾巴跑出来,大师老婆迎了出来。我下车和她打招呼,拉开车门扶父亲,父亲却说:“不用,我自己就行!”大师老婆伸了伸手,胳膊又夸张地朝上一弯,在头发上挠了挠,再把额前的刘海朝耳后抿了一把,呵呵笑了两声,对父亲说:“又来了?今天好点没?”父亲从车里出来,没有抬头,嘴里却答着:“见好,见好,这不又来了!”父亲慢悠悠地迈步朝里走,大师老婆跟在身后,问:“这是你闺女?这么大了,真孝顺!”父亲对我说:“妮儿,喊婶子好!”
   父亲进了治疗室,我仍然坐在客厅里,随着外地病号看电视。大师老婆在治疗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掩上门扇,走到客厅里,挨着我坐在沙发上。我朝一边靠了靠,问她:“婶子,今天还择菜不?拿出来,我帮帮手!”她答应一声,去厨房里提出三四只装菜的方便袋,放在茶几上,又挨着我坐下。我问她:“拿个盆子装菜吧?”她又答应一声,站起来去厨房里拿来两个不锈钢菜盆。
   我拿起芸豆择菜,她也拿了一把芸豆。我已经择了好几把了,她的那一把还在手里慢慢地择。我抬头看了看她,她正盯着我看,见我抬头,忙也低下头择菜。她手里的一把择完了,没有再拿,朝我靠了靠。一种压迫感让我浑身不在自在,我手里继续择菜,眼睛假装正被电视吸引。忽然,她朝我头上伸过手来,我本能地朝后撤了撤身子,她的胳膊夸张地朝上一弯,在头发上挠了挠,再把额前的刘海朝耳后抿了一把,呵呵笑了两声,说:“你的头发真浓,也是纯黑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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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这篇文字,却一直走不出来,它在我心中已经躺了一天一夜,慢慢咀嚼和体味故事中的每一个环节,渐渐地地,几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相继跃然纸上。阴郁倔强的父亲、贤淑顺从的母亲以及过早衰老的大师老婆在作者精心编制的氛围中各自表演着自己的角色,每一个角色的出场都是恰到好处,人物心理刻画得精准完美。父亲得了胃癌,医治无望地从医院回到家中,母亲仍尽力挽留父亲的生命,建议父亲气功理疗。父亲一反常态地顺从了母亲。气功理疗的过程,实则是母亲对父亲爱的表达。在这个过程中,父亲也从往日对母亲不屑一顾的态度中扭转,母亲终于等来了父亲的爱,只是留下了太多的遗憾。作者铺陈的背景是沉郁的,自始至终都是非常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不随意强加自己的主管思想,读者只有自己去品味揣度作者的主观意向,无形之中给文章增添了深度与厚重。父亲心中藏着自己所爱的人,因为孝顺,遵从父母之命,娶了父亲恩人的女儿,也就是文中的母亲。父亲是一个有个性和主见的人,大字不识的母亲也只能屈从婚姻的安排,接受父亲赠与的一切。这一点也侧面反应出礼教给我们所带来的影响,文中虽然如蜻蜓点水一样提过,却在文章中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作用,这是故事的源头。父亲酷爱小楷和行书,这里插入的情节,不只是拔高父亲的形象,还有重要的一个用途就是父亲一直在借用写字吟唱那段曾经的美好时光,也是冷落母亲的原因,与文章最后我在大师家看到那枚半圆莲花印章和父亲的半圆形莲花印章合二为一的时候,一切再明了不过了。气功理疗,是母亲刻意的安排,还是巧合?只能靠自己去思维和解读了。佳作,流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清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316001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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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19-03-14 15:24:34
  语言有味道,生活味十足,学习佳作!欢迎老乡继续分享!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2 楼        文友:清鸟        2019-03-17 08:46:48
  祝贺程想获精,加油,再来一篇!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回复2 楼        文友:王程想        2019-03-20 12:08:51
  感谢清鸟老师鼓励,我好好努力!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3-17 09:40:3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回复3 楼        文友:王程想        2019-03-20 12:09:29
  非常感谢雪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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