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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气功理疗(短篇小说)


作者:王程想 布衣,207.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087发表时间:2019-03-14 15:23:13


   我一楞,摸了摸头发。上月我焗油染了红棕色,这还不足一个月呢,我问她:“是不是我的黑头发根全露出来了?”
   “黑头发好看,好看!”
   “婶子,现在都流行给头发上亮色,黑的看着闷得慌!”
   “我就喜欢……一头黑发!”她叉开右手捋了捋头发,稀薄的黑色表面下,露出一层毫无杂色的雪白,叹了口气,“唉,年轻时我就没长出好头发,上了年纪,早早地全白了!”
   我心里很想知道她的年纪,还没好意思问出口,她就说:“我今年也是五十五,早就像个老太婆了吧?”
   我吃了一惊,原来她才和我父母一样大。我父母同岁,都是五十五岁。在我眼里,母亲算是装年纪的,相较父亲,母亲看起来老着十岁,而相较我母亲,眼前的老妇看起来又老着十来岁。我知道,母亲大半辈子受了太多的辛苦和委屈,很难想象,她过得比母亲的日子更沉重。
   父母结婚时,父亲只请了三天婚假,婚前一天,结婚一天,婚后一天,然后就骑着那辆虽旧却擦得一尘不染的大金鹿上班了。结婚前,母亲自觉不自觉地忽略了一个事实,父亲在盐场建筑队上班,她在家务农,将来的日子,势必会有无数个夜晚独守孤枕,至于拉扯孩子、上坡干活,许许多多的辛苦操劳,她必须既当女人又当男人。
   盐场离家五六十里,盐场工人一月休班两天。同庄也有那里上班的,一般把休班分成两次,半月回家一趟。可是,父亲都是一月一次,第一天上午先在宿舍里洗完自己的衣服,也许还会看点书,吃完午饭再回家,天热的时候还睡一阵午觉,到家时,就差不多傍晚了。回来后,父亲先去奶奶屋里坐一阵子,然后才回小家。母亲问,回来了?父亲答一声,嗯。把工资掏出来交给母亲,然后就去庄里转悠,到了饭点才回来。母亲说,洗洗手吃饭吧,父亲答一声,不急。
   我和妹妹弟弟相继出生,母亲把满腔的爱都倾洒在我们姐弟身上。任谁一到五六岁,母亲就送进学校。母亲常常说,我这一辈子不识字,闷得慌啊,想上哪也去不了,想做啥也让不认字给难住,所以,你们都要好好上学,上高中,考大学,就是留洋,借钱我也会供给。母亲没上过一天学。当年姥姥重男轻女,舅舅们都上过学,三舅和四舅还都是高中毕业,但母亲和大姨二姨,却连校门都没进过。那话,母亲说了有几百次吧——你们都要好好上学,上高中,考大学,就是留洋,借钱我也会供给。父亲说,哼,要是供起三个大学生,我的腰也得累弯了——我记不清父亲是何时说的这句话,好像他只说过一次,但这话钻进了我的脑子,就像一粒气枪子弹打进了树干里。
   我说过,父亲是联中毕业的。在他们那个年龄,算我们菜籽庄的文化人。但是,只有在春节前后,我才能为父亲的有文化而自豪几天。父亲能写飘逸的行书春联,还能写清秀的蝇头小楷。大红的春联都贴在了门窗框上,小楷则写在白色宣纸上,贴在我们的小书房里。在我记忆中,这是春节前父亲郑重其事必做的两件大事。来求父亲写春联的乡邻很多,求父亲写小楷的也不少。父亲的小楷最常写北宋周敦颐的《爱莲说》,写完了,父亲还会摇头晃脑地再读上两三遍,有时读到最后,竟然激动得眼泛泪光。父亲会治印,有一枚半圆形莲花章,每次写完,一定会在首句“水陆草木之花”右侧钤上一朵红莲。父亲的红莲不是常见的竖茎莲花,而是侧头朝左,面对《爱莲说》全文含苞待放。父亲说,这叫引首章。数不清父亲替别人家写了多少套春联,也数不清父亲写了多少张小楷送了人。有时来人讨要小楷,而恰逢父亲不在家,大方的母亲就会从书房墙上揭下张贴好的小楷。父亲回家后,瞅见书房墙上空出的位置,脸色就像冷透了的地瓜干窝头。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坐在书房前重新备好纸墨,另写一副小楷《爱莲说》,盖上红莲引首章,等不及墨迹干透,就把新写的小楷补到墙上。也许,过不了多久,这张补上的小楷也会被人讨要去。
   我父亲还会拉二胡、会下象棋,会用毛笔画墨竹。凭着这些“才艺”,父亲结交了不少朋友,外面谁也夸他是个人才。父亲的影集里,他与同学或工友一起时,笑得那么开心,清亮的阳光和飞扬的微风从每张照片里渗透出来。可是,他在家里的时候,却如一根水泥电线杆,高高的,硬硬的,冷冷的,很少主动说一句五个字以上的话。我回忆不起什么时候见父亲开心地笑过,仿佛父亲在家的日子总逢阴云压满天空,院子里又凉又安静。栏里的花猪和墙根下的白羊都忽然变得听话了,谁也不敢胡乱嚷出一声,拦在篱笆网里的几只黑母鸡,也没有争先恐后地偷偷找个缝隙钻出来。
   说来好笑,我小时候一直不知道我们孩子和父亲有着最密切的血缘关系。我呢,是从母亲身上掉下来的,母亲呢,是从姥姥身上掉下来的——一直到读初二时,我还和同学们这么说,并作出结论称,姥姥肯定比父亲更亲。我一点都搞不明白,这个男人在我们家里,和别人家的随便什么男人,对于我们孩子有什么不同。那年秋天,嫌我洗的衣服滴水弄湿了玉米棒,父亲一把揪下我晾晒在厦子底下的衣服,噼噼啪啪甩在地上。我失声大叫着撵父亲走,别在我们家,然后跑进屋里号哭不停。母亲劝慰我,说:“嘲巴(傻瓜)闺女,那是你爷啊,怎么能撵他走呢!他就是那么个脾气,不好多说话,不会恋惜孩子,可他挣的钱全都拿回来交给我,这才能供你们三个上学啊!”
   奶奶晚年患过脑血栓,整天躺在床上,母亲端汤喂饭,把屎接尿,把奶奶养得白白胖胖,天天晾晒在院子里的尿布,都刷得雪白。谁都夸奖母亲孝顺,可是,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感激的话。我老姑(父亲的大姑)是当庄的婆家,她曾经和父亲说:照顾着孩子,又做着坡里的活,还把老人伺候得这么好,你家里的真不容易啊。父亲哼了一声,说,她可是俺娘当年看好的媳妇,她不好好伺候婆婆谁伺候?
   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母亲落下了一紧张或激动就哆嗦头的毛病。
   眼前的老妇,脸上依稀透着当年的眉清目秀,但遍地皱纹的面庞已经宛如干透内瓤的橘子。右肩背后有一片碗口大的明显隆起,脖子有点右歪,上衣前缝也跟着向右倾斜。她若和气功大师站在一起,估计很多人如我一样,以为他们是母子。
   有时候实话说出来是伤人的,所以,我嘴里只说了一半实话:“哪里啊,婶子,你长得真俊,看起来连五十岁都没有!”
   “哈哈,你这闺女真会说笑!”她的脸由干橘子变成了秋后的金丝菊花。笑完了,她说:“看你,长得随你爸,人又年轻,咋看咋好看!”忽然,老太太伸手朝我的右脸颊摸了摸,那眼神怪怪的,仿佛我是她失散多年的亲人。我吓了一跳,身子朝一边闪去。
   大师老婆尴尬地擎了擎手,胳膊又夸张地朝上一弯,在头发上挠了挠,再把额前的刘海朝耳后抿了一把,呵呵笑了两声,却低下了眉眼,“你和我那个孩子……长得很像,她(他?)要是活下来,年纪和你相当,可能比你还大两三岁,应该也是长得这么好看!”
   哦,原来她有这么伤心的往事。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她,想了想,终于问了句:“婶子,你现在几个孩子?”
   她的眉眼又低了低,带着头也朝下低去,说话的声音好像从地表干裂的缝隙里勉强钻出来:“后来我没再生孩子……”
   我暗骂自己问错了话,闭上嘴啥也不敢再说,两眼只看着手里正择着的芹菜。大师老婆也没再说什么,站起来朝厨房走去,跘倒了旁边的一只马扎,啪的一声,突兀得令人心惊肉跳。
   第三天再到大师家时,迟迟没见大师老婆露面。不用帮着择菜了,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插播广告时,我站到电视柜边的橱架前拿下几本书翻看。都是些旧书,书脊上的字已经磨没了,我看了看封面,有《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麻衣神相》《梅花易数》《毛线编织大全》等。我打开了《唐诗三百首》,扉页的右下部用工整的淡蓝色笔迹写着,1977年5月购于弥河县新华书店,签名为王红莲,名下盖有一枚半圆形莲花章,莲花不是竖茎的,而是侧头朝着书页外沿含苞待放。半点报时的自鸣钟咣当一声,我抬头看了看,并没有发现哪里摆着挂钟或座钟。我又翻看了每一本书,扉页上有的写着“某年某月购于某某书店”,有的写着“私人藏书恕不外借”,但无一例外都签有王红莲姓名并盖有那枚莲花章。这印章看起来实在眼熟,但又好像与我常见的有所不同。我掏出手机,拍下了两本书里的签名和印章。
   治疗间的门打开了,气功大师朝我招了招手。我慢慢扶出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父亲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电视,电视台经典回放,播着《渴望》。父亲好像被吸引了,两眼不泛地盯着屏幕。我问父亲:“看一会儿还是现在走?”父亲说:“看看这一集吧,快完了!”果然,不一会儿,片尾曲出来了,“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我站起来,父亲说:“这歌好听,听完再走!”父亲的声音有点发涩,我扭头看了看,两粒晶莹的泪珠正从他眼里朝外冒——父亲终于也走到了容易感动的站点。我说,那我先去上个厕所。
   从厕所出来,我回到北屋,电视上已经播着广告,父亲也不在了。我转身朝外走,出了道门,看见大师老婆陪着我父亲等在车边。大师老婆低着头瞅着脚尖,我父亲的头朝左扭着,看着一株高大的柿子树,上面还挑着几只经霜未落的冻柿子,映着太阳光,通红发亮,倒像专门悬挂上的琉璃灯。大师老婆好像刚刚说完一句什么话,我听见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动静,震得高处的琉璃灯晃了晃,啪嗒,跌下一只柿子,摔成一小摊血水。父亲的话说得很低,但我却听得清清楚楚:“这辈子,还能有啥指望呢?活着都做不了主,更别说死后了……”
   第四天,父亲不再去气功大师家。他说,气功大师说了,治了三天,得在家里歇上两天,连着治疗,怕身体受不了。
   由于身体虚弱,父亲出院后从没洗过澡。父亲说,让气功大师治了三天,浑身出了几次汗,想洗个澡。母亲调好水,我把父亲扶到浴室门口,母亲帮着父亲仔仔细细洗了澡。
   洗完澡,父亲躺在床上睡了大半个小时。睁开眼,父亲说,觉得身体好了许多,想吃点苹果,还想吃点橘子。我洗了一只苹果,切成小瓣,放在盘子一边,另一边放了五只小蜜橘。父亲的消化系统和肾脏都毁坏了,现在所谓的吃水果,只是把苹果或者橘瓣嚼嚼,过一会儿再吐出来。我把痰盂朝父亲身边推了推。
   母亲在外间收拾卫生,我去院子接听电话——在村里子,手机信号不好。那天,我和母亲谁也没有注意到,父亲把半只苹果和三只蜜橘咽了下去。
   母亲收拾完了,进到卧室,父亲指指盘子,让她吃点水果,坐下歇歇。父亲这突然的客气和关心,母亲受宠若惊,把盘子里剩下的苹果、蜜橘吃得干干净净。母亲隐约觉得,父亲看他的眼光有点热乎,母亲的脸上有也点热乎。
   父亲说:“刚他娘啊,我感激你最后让我去做气功理疗,就打这事儿上,我才开始记你的好!这辈子,我还应该感激你给我生儿育女,帮我照顾老母亲,操持家里。我这一辈子,对你有愧啊……”
   母亲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就像泉水一样冒个不停。母亲的另一只手捂住了父亲的嘴:“他爷,你别多想,我啥也不知道……你别多想,听大师的,按他的要求再去治上半月二十天,说不定你还能活上三五年、七八十来年呢!”
   父亲忽然嘿嘿笑了两声,说:“走到这地步了,承认不承认的,都不丢人!我有数……我快要走了,你把那俩孩子,也都叫回来吧……”
  
  
   送走父亲后,我调出手机里拍下的莲花章,仔细比对书房墙上《爱莲说》首句前的莲花章。两枚印章确实极为相似却又大不相同——父亲的莲花侧头朝左,王红莲的莲花侧头朝右。在反复比对中,我合拢两枚半圆形印章的直边,两章合二为一成为圆形,正中间,一枝即将盛开的并蒂莲鲜红娇艳。
   父亲遗留下二十多枚各类闲章、肖形章,我和妹妹、弟弟分别挑选了几枚留作纪念。我们没有发现父亲那枚莲花印章,此后,谁也没有再提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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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完这篇文字,却一直走不出来,它在我心中已经躺了一天一夜,慢慢咀嚼和体味故事中的每一个环节,渐渐地地,几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相继跃然纸上。阴郁倔强的父亲、贤淑顺从的母亲以及过早衰老的大师老婆在作者精心编制的氛围中各自表演着自己的角色,每一个角色的出场都是恰到好处,人物心理刻画得精准完美。父亲得了胃癌,医治无望地从医院回到家中,母亲仍尽力挽留父亲的生命,建议父亲气功理疗。父亲一反常态地顺从了母亲。气功理疗的过程,实则是母亲对父亲爱的表达。在这个过程中,父亲也从往日对母亲不屑一顾的态度中扭转,母亲终于等来了父亲的爱,只是留下了太多的遗憾。作者铺陈的背景是沉郁的,自始至终都是非常客观的叙述故事,从不随意强加自己的主管思想,读者只有自己去品味揣度作者的主观意向,无形之中给文章增添了深度与厚重。父亲心中藏着自己所爱的人,因为孝顺,遵从父母之命,娶了父亲恩人的女儿,也就是文中的母亲。父亲是一个有个性和主见的人,大字不识的母亲也只能屈从婚姻的安排,接受父亲赠与的一切。这一点也侧面反应出礼教给我们所带来的影响,文中虽然如蜻蜓点水一样提过,却在文章中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作用,这是故事的源头。父亲酷爱小楷和行书,这里插入的情节,不只是拔高父亲的形象,还有重要的一个用途就是父亲一直在借用写字吟唱那段曾经的美好时光,也是冷落母亲的原因,与文章最后我在大师家看到那枚半圆莲花印章和父亲的半圆形莲花印章合二为一的时候,一切再明了不过了。气功理疗,是母亲刻意的安排,还是巧合?只能靠自己去思维和解读了。佳作,流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清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316001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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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19-03-14 15:24:34
  语言有味道,生活味十足,学习佳作!欢迎老乡继续分享!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2 楼        文友:清鸟        2019-03-17 08:46:48
  祝贺程想获精,加油,再来一篇!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回复2 楼        文友:王程想        2019-03-20 12:08:51
  感谢清鸟老师鼓励,我好好努力!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3-17 09:40:3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回复3 楼        文友:王程想        2019-03-20 12:09:29
  非常感谢雪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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