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泪(小说)
一
夕阳西沉,大地渐渐归于沉寂,风吹到人的脸上,刺痛刺痛的。
她在风中走了很久,腰佝偻着,眼睛几乎看不清路,脚下就有些踉跄。她咬牙坚持着,每向前走一步,心里反倒更宽慰一些,夜的寒凉似乎也减少了一些。
今天是腊月二十五,这个时间,儿子石楚生和媳妇江颜应该吃完饭了吧,她想。孩子睡了吗,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真舍不得离开,可现在,已经顾不了这些了。她用一只手拍着狂跳的心,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眼下,她只想向前走,他等了她很久,或许早就不耐烦了,而身后的一切,对她来说已经相当遥远,遥远得似乎从不曾进入她的生活。
太累了,毕竟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她停下脚步稍作喘息,抬头间看见天上那弯若隐若现的月牙,心里不由哆嗦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经历过那些以后,她不想再为任何事情改变主意。
扶着路边的一棵小树,又看一眼弯月,她的心不再如最初那般起伏不平,想到那个早就约好的等待,一种轻松感,顿时像波涛一样包围了她。撩一下额前的白发,她继续往前走,记得很清楚,出了村子再向左三百多米,他就等在那里。
村子的方向,断断续续有放爆竹的声音,快过年了,家家都想讨个喜庆。此刻,她的胃一阵痉挛,清晰的疼痛感袭来,借着淡淡的月光,隐隐看到她苍白的脸,和脸上渗出的细汗。
回首遥望,她依稀辨认出自己家的方向,那亮着灯光的屋檐下,曾经承载着她无尽的欢乐。
二
她是幸运的,虽然读书不多,从小身体也不太好,但是遇到了一个懂得疼她的男人,把她娶进门的那天起,他就把她宝贝一样呵护着。
开始,她是不愿意的,他个子不高,人也丑,家里更不富裕。可她没爹没娘,还整天病病歪歪的,人家不嫌弃自己已经不错了。不好看就不好看吧,心眼好不就行了?过日子看的又不是模样,美丽的她这样安慰自己。
结婚五年,她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两个人去医院检查,问题果然出在她身上。拿到检查结果后,她自责地说:“你瞧我这样,也不能给你生个娃,要不,咱离了吧,你再找一个身板儿好的。”
拉起她的手,他憨憨地笑了:“你喜欢娃的话,我想办法去领一个回来养。”
他越是不计较,她心里越是觉得亏欠他:“可那毕竟不是你亲生的。”
“谁生的还不是一样。”
“可我这心里……”
“别说了,来,我背你。”男人蹲下身,把她背在背上,对她一点都不嫌弃。
她眼睛湿润了,决定用自己这一生对他好。
一个多月后,他乘着夜色抱回来一个男婴,她看着那个粉嘟嘟的小人儿,吓得不敢伸手去接。
“哪儿来的?”她惊喜地问。
他不答话,放下孩子,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在她眼前铺展开,她看了,是福利院开的领养证明。他盯着她看了很久,才憨憨地说:“你的眼睛笑得就像天上的月牙,真好看。”她抬头看了,那弯月牙又白又亮,似乎能照进她的心里。
今晚也有月牙,跟那晚的不太像,今晚的不白,也不亮,像刚退了烧。她在心里琢磨着,眼里有些发酸。
她干不了重活儿,两个人的日子,全凭他一双手,如今再加娃一张嘴,他会更加操劳。但他看到她脸上的笑,再累,心里也是甜丝丝的。
“给娃起个名字吧。”她说。
“福利院的院长说,他生得楚楚动人,像个女娃,临来,就给起好了,叫石楚生。”
“楚生,石楚生,我们的乖儿子叫石楚生喽!”她开心地盯着娃,美丽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真像天边的月亮。
转天,他从集市上牵回来一只下奶的羊,挤了喂娃。有了这个小玩意儿,家里开始热闹起来,娃哭了笑了,拉了尿了,都会让她一阵紧张,一阵忙活,她不但不嫌弃,反而觉得日子更有滋有味了。
手里虽然不宽裕,但他们两个从不考虑自己,有啥好吃的都紧着娃。他苦苦支撑着,舍不得让她和儿子受委屈,她看在眼里,默默地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并不贪心,回到家能吃上口热饭,能看到妻儿的笑脸,心里就特别知足。
三
第一次让她感到恐慌的,是他生病那年,那年楚生已经十五岁,他劳累成疾,得了尘肺病,一躺就是三个多月。为了让她和楚生过上好日子,他没日没夜地干,终于挺不过去了。
家里没了经济来源,再怎么精打细算也难支撑,他们的生活开始走下坡路。她没有一句抱怨的话,默默接过沉重的担子,每天喂猪喂鸡,洗衣做饭,下地干活儿,为他擦洗身子。本就孱弱的身体,经过这一番折腾,再加上心里窝着一股火,就吃不消了,她的眼睛渐渐看东西模糊,越急越是看不清。
他心疼,不想再吃药:“别管我了,你去瞧瞧眼睛吧,岁数大了,真看不见就麻烦了。”
她舍不得花钱:“不用瞧,我这是上火,你好了,我就没事了。”
他闷闷地说:“唉,都怨我不争气,偏偏这时候得病,我要是好不了,你们娘俩以后可怎么过哟。”
她急忙捂住他的嘴,使劲咽回涌到嗓子眼的那股酸味儿:“快别乱说,你身板儿那么壮,这点毛病算个啥,再吃几天药,养一阵子就好了。”
他心里明白,就算再吃几个月的药,自己的身体也好不了,工作环境粉尘太大,已经有好几个本来挺壮实的男人,因为这个病倒下了。既然好不了,他不想就这样干耗,打算拼了这条命,也要为她和孩子留下点活泛钱。
几天后,他一大早就穿衣起床,在她面前走了几个来回,轻松地说:“我没事了,从今儿起,要出工干活儿了。”
她担心地劝道:“你这么瘦,脸色也不好看,还是再养几天吧。”
“没事儿,多晒晒太阳,脸色就好了。你读过书,楚生放学了,盯着他温习功课,将来要是能考上大学,咱们就有出头的日子了!”
她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地把他送到村口。她没敢对他讲,家里已经没有钱了,这些日子,他的病把家里攒的那点钱都花光了,这让她感到心慌。
为了得到上工的机会,他不敢把自己得病的事说出去,每天依然早出晚归,拼了命,也想为妻儿拼出一条平坦的路。她也是尽可能在他回来前,把家里的活儿都干利索,娃在学校不好好学习,经常逃课的事,也对他闭口不提。
半个多月后,天都黑透了,他还是没回来,她心中焦急,指着一桶猪食喊儿子:“楚生啊,你爹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儿,你帮娘喂喂猪,我去村口迎迎。”
“哎呀,你烦不烦,他那么大人了,又不是不认识路,还用你去迎啊?”石楚生不耐烦地断然回绝,拽了一个枕头,倒头便睡。
她还没容得再说什么,院子里已经涌进一群人,七手八脚地从一辆拖拉机上抬下一个人。她心里一阵发慌,腿也软了,张了张嘴想问什么,竟然没问出来。紧随着人们进了屋,才发现他大张着发黑的嘴,急促地呼吸着,就像被扔到沙滩上的鱼儿。
她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幸好被人扶了一把:“嫂子,这个时候,你可要挺住,大哥的病已经不能再耽误了,我看,明天你还是把他送到医院去吧。”
她记不清那些人什么时候走的,也记不清是谁说了一句:人恐怕不好了,要早做打算。她只记得那一晚,就像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天刚一蒙蒙亮,她就想把他送到医院,他吃力地摆摆手,拒绝了。
“娘,过几天学校开运动会,我想要一双白球鞋。”早晨上学前,石楚生撅着嘴开了口,因为断了每天的零花钱,他满心的不高兴。眼看爹病成这样,知道很难再找回从前的逍遥日子,他郁闷极了。
本来,她想卖掉家里那几只公鸡,为他去买点药,那两只母鸡留着下蛋,怎么说,也能为他补充点营养,他太瘦了。儿子这句话,戳得她心窝子直疼,十几岁,难道还不懂得为家里分担吗?这样想着,话就出了口:“楚生啊,你爸的病要花不少钱,球鞋的事,咱往后推推,等妈手里宽绰了,就给你买,啊。”
楚生愤怒地扔下一句,甩门帘走了:“越过越穷,啥时候才能宽绰?爹要是好不了,我这辈子就不穿球鞋了!”
她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心底一阵发凉,辛辛苦苦拉扯大了,难道就图这个吗?早知道这样,当初又何必……不,不,不能这么想,再怎么说,也还是不懂事的娃,再大点,也许就好了。她在心里说服着自己,脸上不敢带表情,怕他着急,更怕他生气。
等楚生走后,他起身,喘息着找出一个小木盒子递给她,眼里,满是愧疚。她打开,里面是一万五千块钱和石楚生的领养证明。她记起他说过的话,从孩子到这个家第一年起,每年为他存一千块,留着将来讨媳妇,没想到他真的做了。
“卖鸡的钱给娃买鞋,这些钱留着给你买药。”她拿出钱就往外走,却被他一把拉住。
她愣愣地看着他,明显地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力气已经大不如从前,她轻松的就能挣开他的手。
他费劲地说:“鸡别卖了,养肥了给你补身子,从这里拿点钱给他买双鞋吧。还有,娃是领养的这件事,千万别跟他说,省得娃心里不痛快。万一将来指望不上他,你就多留个心眼,到时候,别落得人财两空。我走后,家里的开支就少了,我到那边慢慢等你。”
她使劲儿克制着自己,脖子噎得生疼:“这么说话,你是没有良心的,你说过不会让我受委屈,怎么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呢?你真的走了,让我依靠谁?”
“可这是早晚的事,你必须有个思想准备。还有,你的眼睛要早治,留啥都不敢留病。”
“不跟你说,我去买药。”她起身要走。
他喊住她:“明天吧,明天检查一下身体再说。”
可他已经没有明天了,晚上,趁着她和娃睡熟,他找了根绳子,把自己吊在村外的树上。她抱着他早就没了温度的身体,千般滋味在心底翻涌,不知道没了他,以后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才在大家的提醒下,从木盒子里拿出点钱,托人买了棺材,把他埋了。
儿子不理解她的苦楚,蔫了两天,又旧话重提。她不愿说话,用沉默代替心中的失望。楚生急了,跳着脚喊道:“你骗人,明明有钱偏说没有,告诉你,那个小木盒子里的钱我都看见了,买棺材花一千多都不心疼,给我买双鞋怎么就那么舍不得呢?”
“啪”!这是她第一次打儿子,打完,她就愣住了。儿子哇一声哭出来,夺门而去,留下她独自发呆。
等她把所有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不知道几遍,才发现天已经黑透,她摸索到门口,焦急地喊着儿子的名字。儿子再出什么意外,她真的担不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再也经不起一点变故。
到底,球鞋还是买了回来,而她,更沉默了。她去检查了眼睛,说要做手术,她舍不得花钱,那些他用生命换来的钱,是要给儿子结婚用的,她不能随随便便地花掉。她默默地想,以后,也许以后,儿子长大就懂得疼人了,那时候,说不定儿子赚了钱就会为自己治眼睛。可她每次都很失望,等娃长大,等娃结婚,等娃也有了自己的娃,还是没能等到她想要的日子。
四
石楚生和江颜想让儿子上幼儿园,却又舍不得花钱,江颜就出主意:“去跟那老家伙要,你不说你娘有个木盒子,里面都是钱吗?”
石楚生挠挠脑袋:“可她也得给呀,把那些钱看得比命都紧。”
“你这个窝囊废,想想办法嘛,不给钱咱就跟她分家,孩子也不让她见,她眼睛不好,看能忍多久。”
石楚生一拍手:“要不说还是你聪明呢,那我先去试试?”
“快去快去!”
石楚生的话说得一点也不婉转,听在她耳朵里,就像刀子刺得她生疼:“你眼睛都看不见,留着钱也是废纸一张,都给我们,每顿能吃口现成的饭,多好?把江颜惹急了真跟你分家,饿死你,钱不还是我们的?”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过多少回,你就是不信,那点钱你结婚的时候都花光了,我哪儿还有钱呐?”
“你要是我亲娘,就把木盒子拿出来给我看看,看过了,我才死心。”
她一口回绝:“木盒子里啥都没有,那是你爹留给我的一点念想,给你也没有用。”
“那好,明天开始就分家,你住这间厢房,别再到我屋里去,地里的活儿也别指着我,我还就不信了!”石楚生说完,气呼呼地走了,他实在想不明白,她一个几乎失明的人,攥着那些钱还能下蛋不成?
不去就不去吧,儿子故意在折磨她,她是知道的。可他再怎么样,也是自己带大的娃,她不愿意伤他。
每天,她摸索着做点饭,总是磕磕碰碰,不是把碗摔碎了,就是不小心切了手,有时候往暖壶里倒开水,还会把脚烫出水泡。每当夜深人静,她对着窗外,嘴里低喊他的名字,向他倾诉着心里的委屈,盼着儿子能回心转意。不管她的生活也就算了,可不让见孙子,着实让她苦不堪言。
她咬咬牙,不让见就不让见吧,他们都好好的就行了。何况,她眼睛不好,照看孙子的事,还真做不来。
天气暖和的时节还好,一旦到了冬天,她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她看不清路,那次去打水,差一点就掉进井里,是一位邻居拉住了她,为她打了一桶水。村里有好心人看不下去,悄悄报了警,警察来了解情况,她不忍心儿子被惩治,忙着为他辩解。没有当事人作证,警察也没有办法,警告了几句,只好做罢。
楚生,畜生!
其实,现实生活中不止“楚生”这样的一个畜生,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模人样的、光眉花眼的畜生,他们都是丧尽天良的“人”。
欣赏佳作,学习了!远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