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道路(小说)
一
四川省高等学堂内,两学生正在交谈。
“我想毕业后就去当兵,今后以武力推翻帝制。马兄,你呢?”
问话的人叫胡子先,和他在一块的叫马有权。他们是老乡,都来自合州,又都是同盟会员,介绍他们入会的是同盟会的老资格会员,重庆人杨青石。
马有权觉得,当兵也是当清朝的兵,要想在里面拉起自己的队伍,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父亲是袍哥大爷,袍哥宗旨“反清复明,反满复汉”不是和同盟会主张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有些相同吗?还不如回乡去,借助袍哥的力量来发展革命队伍。
“家父叫我回去。”他说,“我就不和你去当兵了。”
一月之后,他们毕业,两人分别,各走各的路。
马有权回到合州的白沙镇。
白沙镇虽是涪江之滨的一个小镇,但居于州治合川城上游,距合川大约15公里左右,扼涪江下游至川西北水陆通道,所以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其父马精明读过一些书,先前一心想发达,因科举屡试不中后失去信心,另谋出路。其人如其名,非常精明,利用自己读书人名望建立了白沙袍哥会,自认大爷,接着利用白沙镇的地理优势,从经营“涪江春”茶旅社起家,靠经营鸦片和垄断商路发家,成为一方土豪。为了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又借政局混乱、兵匪遍地之机,以办团为名,建立了自己的私人武装,人员30余人,而且后备充足,只要需要,随时都可以从袍哥会员中招兵买马。
马精明并没写信叫马有权回来,而是希望他衣锦还乡。因此他问马有权:“权儿,你现在当什么官?”
马有权回答:“你以为考上大学堂就是中元啦,就可以当个县官什么的,哪那么容易,现在除了京师大学堂以外,各省都有大学堂,大学生多得很!要当官你得有臂膀。”
“那这几年书那不是白读了?”
“也不是。至少开了眼界、通得一些技能、扩大了交往,还弄清了一些道理。”
“那你能干什么?”
“帮你呀!”
“怎么帮?”
“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我想灭了蛟龙山的土匪。”
蛟龙山在白沙镇上游约三公里处。
那是涪江之滨的一座深丘。江水绕山而流,山形如游龙之状,传说为涪江蛟龙的化身。因此,当地人称为蛟龙山。
蛟龙山三面悬崖一面沟,山崖悬壁陡峭,险峻无比。
山顶则开阔平坦,有古寨一座,称为“明月寨”。
古寨依山就势,累石为墙,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
寨中有股土匪,其底细不得而知。反正打家劫舍,弄得周边十里八庄都不得安宁。这也就罢了,偏偏时不时袭扰过往客商,断马精明财路,损害其威信,弄得马精明非常头疼。
马有权说:“我来想办法吧。利弟呢?”
“利儿现在野得很!我不准他在白沙坏我名声,他就跑到高楼房去了。”
马有利是马有权的弟弟,一个恶名远播的土匪头子。
两兄弟幼时就读于镇上私塾。虽然都很玩劣,但对待读书却差别太大:哥哥专心致志,弟弟三心二意。
及长,哥哥考入四川省高等学堂就读。马有利则不学无术,其性放荡不羁,为人狡诈,其行心狠手辣。白沙镇人莫不恨之,但又无人敢惹,倒是那些亡命之徒趋之左右,拥其为首。一时之间,聚众二三十人。因马精明不准其在当地搞事,其以铜梁县高楼房为据点,常出没于合川、铜梁、潼南三县交界的涪江两岸,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绑架勒索,无恶不作。
马有权说:“这不是流宼吗?很容易被消灭的。正好我们拿下明月寨,利弟也有个藏身之处。”
于是,马精明立即派人去高楼房叫马有利回家来见他哥。
人们常说,人不可貌相,这句话似乎对恶人不适应,那马有利长得人高马大,满脸杀气,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闲话少说,爷儿仨相聚后,订下一条攻寨之计。
离蛟龙山大约两公里处也有一山,名叫圣灯山,山上有一小撮土匪。
马有利突然袭击,出其不意地占了圣灯山。然后,把手下分为两队,一队驻扎圣灯山,一队仍回高楼房。
过了几天,由马有权和马精明的几个手下扮的商人,押着货物向白沙镇进发。
刚过圣灯山,就从山上下来10多个土匪,将商队劫了。正准备返回,却有马有利率领土匪来追,这伙抢劫的土匪只好往蛟龙山撤退。眼看就要被追到,只好像那些商人一样,丢了货物走人。
这一切早被明月寨的探子看到,立即返回山寨报告了寨主,寨主早想收笼这股人马以壮大自己,便立马派人下山帮助。
两股土匪合兵一处,力量大增,立即杀了回来。马有利见势不妙,丢了货物,带领人马往圣灯山上杀去。
那股劫货的土匪见不能回去了,便押着货物跟着明月寨的土匪上了蛟龙山。
寨主好酒好肉招待他们,歇了一天后,说帮他们打回圣灯山山去。
他们说,还是算了,那里无险可守,每次办事都是倾巢而出,根本就没想回去。
寨主问他们原意留下不?
他们说,能跟着寨主吃香的喝辣的,求之不得。
寨主便收留了他们,哪知却是收下的一个定时炸弹。
那帮人稳固后,把寨子的情况摸得滚瓜烂熟。就在寨主办寿那天晚上,他们与山下的马氏父子里应外合,以相当小的代价就拿下了明月寨。
从此,马有利成了明月寨的大当家,马精明如虎添翼。
二
一时无事,马有权就去找小时候的玩伴李伍喝酒。
小时候,李伍家穷,读不起私塾,但他经常在私塾外等马有权玩时,通过旁听识得一些文字,学得一点算计。
有次他们去江里洗澡,马有权不慎失足深水,又不会游泳,全靠李伍救他,才得以活命,因此马有权一直和他相好。
李伍浑厚老诚,有生意头脑,将住家开为门市,收购周边农村手工产品销售,同时将收购的棕皮和草鞋等产品销往重庆,生意做得不错。
见了马有权,他抱拳说:“本应来拜访兄的,可家事繁琐,未得脱身!”
马有权见一娇好少妇抱着一个雏儿,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李伍说:“这是我老婆。快见过马大哥。”
少妇便欠欠身,出门照顾摊子去了。
马有权和他闲话一阵,就邀他去“涪江春”喝酒。
以后无聊都去约他,但喝了几回便没劲了。
他觉得僻处乡间,做一土豪可以,但终究难成大器,于是去到合州城。
州城袍哥无处不在,仁义礼智共有48个公口,以仁字居多。
马有权不忘初心,加入了仁字中心社。为何独选中心社呢?一是中心社的力量最强,二是沙大爷有个未出嫁的漂亮女儿。
沙大爷与他交谈,觉得此人机伶多变,甚是喜爱,兼之读大学,混省城的经历,好不器重,即刻就提拔他为管事。
又见他办事老成,含而不露,有心招他为女婿。
马有权求这不得,如意抱得美人归不说,还水到渠成地当上中心社执事大爷。
随即,保路风潮暴发,马有权前往重庆同盟会支部接受任务后,立即返回合州,借助袍哥力量,以保路同志会的名义,表面争路,实则暗中宣传,并以维护社会秩序的形式招幕人员,组织武装力量,为配合重庆起义作准备。
武昌起义胜利和成都夏之时起义军正向合州开进的消息传到州城。合州知州大恐,立即柬请各界人士开会,商讨应对之策。
马有权即派手下护卫会场安全。
知州进入会场后,感觉气氛不对,不得不表明自己支持革命的态度。
他声泪俱下地说,自己虽然毫无政绩,但一直热爱地方、尊重地方,没有苛扰过地方百姓,也没简慢过地方名流,希望大家原谅自己,体恤自己,保障自己的安全。
马有权猛然站起来说:“只要你不反对革命,就不会受到伤害。”
在场的其他各界负责人都表示同意。
知州便在袍哥的保护下出了城,驻城守备队亦离城匿避。
随后,合州各界推举商会会长白治安为代表,率领马有权等同盟会员、各界人士前往迎接起义军。
起义军的大船顺涪江而下,两岸各有护卫队士兵三十人扈从,军威森严。船抵迎军江段后,停于江心,传令迎军人员上船。
白治安上船转达了合州老百姓对起义军的敬意,献上劳军银两和物品。
夏之时代表起义部队欣然接受,嘱咐其回州组建军政府,并口头委任其为军政府司令官。
白治安下船后,军船即挂帆起航,转道嘉陵江东下重庆。
在船开动时,夏之时即向下船的白治安高声喊话,委任白治安为合州司令官,以后有什么问题和困难可直接给他写信,有意向迎军人士表明他对白治安的信任。
在同盟会领导下,在哥老会和绅商各界的支持下,白治安组建了军政府,自任军政府司令官,下设警察、警备等七个保卫营,马有权担任巡防营营长。
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被告袁世凯窃取后,合州被拥护北洋政府的军阀接管,从此不称合州称合川,随即进入军阀混战时期。
合川紧邻重庆,居嘉陵江、涪江、渠江要冲,为重庆北路屏障,是军阀征战川东的主要战场之一。
由于战事频繁,驻军和政界要人经常变动,马有权原想跻身政界或军界,但又无所适从,便藏起锋芒,专事袍哥,静待时机。
他觉得原公口聚点“青去阁”虽有有平步青云之雅义,但还不够响亮,于是将其改名为“古垫江”,内设烟赌娼,以此结交三教九流。
为何改为“古垫江”而不叫别的?其实,大有深意。合州于秦代置县,名曰垫江。所以“古垫江”就是合川的代称。马有权将茶旅馆改名“古垫江”,足见其想控制整个合川之野心。
这样一改,“古垫江”越来越热闹,成为衙役、讼棍、兵痞、师爷等营私舞弊、为非作恶之场所。
一个叫刘塌鼻子的,虽是智字袍哥,但却经常混迹于此。
此人球钱没得,死爱闹热,见马有权搞得红火,就想加入其中,还想当管事。
马有权觉得他不过一混混,除了耍横耍赖之外,屁本事没有,凭什么呢?
“那些大人物我都认得到,你不想结识?”
这句话不假。刘塌鼻子幼时家贫,不曾读书,曾做合州闻人张石亲的书僮,因而得与合州许多贤达人士相识。
刘塌鼻子有此资源,只要好好做人,一定有所作为。可他整天游手好闲,以认识合州显要的特殊身份,横行于下层社会中,专与衙役、兵痞、偷鸡摸狗者结纳,平时就在沿河小街摆“骰碗子”聚赌为生,纠结二、三泼皮,专干输打赢要的把戏。人们以“滚龙”称之,恰如其分。
其原名不叫刘塌鼻子,因其寄迹娼寮,被妓女所害。
其对妓女手段卑鄙下流。先是到处搜集无助少女,然后以教雏妓弹唱为名,强其伴宿,再迫其按月与之交纳利润。稍有不愿,即纠合无赖,寻衅打闹,使其无法操业。因此,娼女鸨母,恨之入骨。
后有一娼,身染梅毒,溃烂将死,暗以结脓疮疤置诸酒食,以敬刘滚龙。刘染毒后,疮从鼻发,糜烂穿孔。医治后,双孔扁曲,从此人称刘塌鼻子。
马有权也觉得,认识的名流多是好事,但其名声太烂,终归不是好事。于是说:“我们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还是请另谋高就吧!”
拒绝就是拒绝,还说得这么好听,读书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从此,刘塌鼻子与马有权有隙。
三
紧邻“古垫江”,有一独门大院很是气派,主人姓王,人称王富豪。
王富豪原是地主,靠收取地租赚得资本后,就到城里置业营商,不但生意做得好,乡间还有大量田产。
但王少爷却不争气,嫖赌毒俱全,天天泡在“古垫江”。
马有权垂涎王家宅院,有心钓鱼王少爷,不管他有什么要求都给予满足。
王少爷没有银两玩,正好,高利贷要多少借多少,也不提醒他还帐,让其越陷越深。
不到半年时间,王少爷就积累了一大摞帐单。一算帐,王少爷傻眼了,那么大一笔钱,就是他爹把房子卖了也还不起!
马有权也不逼他,只是叫他把房契偷出来抵帐就算两清。
王少爷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也只好照做,没几天,就把房契偷了出来。
马有权收了房契,当着王少爷的面撕了那些帐单,还承诺等移交了房子后再给王少爷一笔钱。
王富豪知道后差点没气死!他不怪马有权的狠心,只怪自己家教不好,养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无奈,只好迁回乡下老家居住。
马有权得了王宅,立即题其院为“马周别墅”,取名乱世谁人识马周的意思。
马周为唐太宗时名臣,山东人,年少时就成为孤儿,家境贫寒,喜好学习,尤其精通《诗》、《传》,因贫困失意放浪不羁不为州人所待见,后西游长安,经人介绍得到太宗赏识,为“贞观之治”发挥了积极的作用。马有权自比马周,足见其抱负之大。
而实际呢?军阀混战的现实早已了迷失他本来就不坚定的革命理想,一心一意就想做一权贵。
抱着这种想法,他就想建立袍哥总公口,企图一统合川袍哥江山,并以此为后盾,跻身上层社会。
可是,当时县中豪强富户,大多与袍哥关系密切,其中有社会地位的也大有人在。有的有钱有枪,或充民团总正,或任里甲首领;有的以公达私,包揽地方财赋,掌握公产,把持教育;有的人还上通官府,下通兵匪,进可与县衙分庭抗礼,退可把持一地一乡。像他这样,虽然在辛亥革命时挣得了些名气,但毕竟不是威望高的人,而其父弟之劣名,遐迩皆知,凭什么人家都要听你的!尽管今天请张大爷喝茶,明天请李大爷喝酒,后天请王大爷嫖妓……但都对他模模糊糊。所以建立总公口的事说得闹热,毫无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