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二十五这天，娘打来电话说三爷死了，是从小霞住的五楼上摔下去的，让我速回家。
　　 小年那天，小霞急匆匆来我办公室，看她神色，好像有事要求我，却几次欲言又止。
　　 我一把抓过她的手，小霞姐，你要急死我呀，快说，什么事?
　　 小霞吞吞吐吐，我娘她——一她一个人在家，小华他——他——他打电话埋怨我，他要去美国对接什么项目，他的事重要，耽误不得。
　　 看着眼前的小霞，一阵酸楚袭来。满身上下，只有束起的马尾才勉强证明她还不能算是个很老的人，曾经染过的栗棕色随着长势已褪到发梢，早已隐去光泽，像一把枯黄的野草粘服在肩头。
　　 她还不到五十岁，头上却寻不到一根黑发。铺满白丝的头顶像一个度数极强的白炽灯泡，散发出醒目白亮的光，晃得我眼睛发晕。我把头扭向窗外，瞬间，记忆的某根神经被激活，脑海中呈现出关于她的一切词语，活泼聪颖，温婉秀丽，朴素热情，与之相关的画面也相继交替出现。而眼前，我无法和记忆中的她联系在一起。一件宽松的老旧羽绒服裹着她的瘦小身躯，仿若瑟瑟秋风里的玉米秸子，随时都有倒地的可能。
　　 我试探着问，小霞姐，今天小年了，你说三爷会不会想回家过年？
　　 小霞睁大眼睛，求证似地盯着我，快过年了？我出来一个多月了?我这日子过的，初一十五都不知道了。随即低下头，眼睛盯着地面好大一阵子，发出低低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爹肯定想回家过年了，可他的病，娘又……
　　 三爷的病没啥大事了，可以暂时先回家，有什么情况你随时向我汇报。年后，你再把三爷送过来，半年后，你来接三爷，我保证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父亲。
　　 三奶怎么了？我又想起上面的话题。忽然，我直视小霞的眼角余光里出现了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从半掩的门缝里一闪而过，我一个激灵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把头伸出去，那身影很快在拐角处消失了。
　　 我迟疑了片刻，又走回到座位上。小霞脸上露出歉意，我先回病房，你先忙你的。
　　 我摆手示意她继续说，她以为我刚才有事。
　　 娘瘫痪在床两年多了，得病以后小华把她从北京送来我家。这次带爹出来前我就担心她和大强在家处不好，果不出所料，今天早上小华打电话说娘在家没人管。
　　 你的意思是你老公在家照顾三奶？我求证似地询问。
　　 小霞有些心虚地应了一声，之前我是找过保姆的，结果一连好几个都被她骂跑了，爹的病又不能等，只好让大强请假。那天他开车把我和爹送过来就回去了，好在我娘现在扶着凳子也能去厕所，短时间内还能将就一阵子吧。末了又补充一句，那天他来的时候，你不是也见过吗。
　　 我心里七上八下，还想问她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小霞低叹一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里闪出了莹莹的光，宁宁，听说医院附近你有一套闲置的房子，能不能租给我？
　　 租房干什么？我有些疑惑。
　　 大强对我娘老甩脸子，我娘脾气又不好。我爹的病需要长期治疗，潍坊和济南我也不能两头跑，你看……只是房租我临时拿不出，银行卡都被大强藏起来了，还有你给我垫上的医药费，等小华回国，我跟他要。
　　 我明白了小霞租房的用意，她要把三奶也带在身边。心里随即划过一丝不安，小霞的客气让我觉得陌生。她要租我的房子，凭我和她的关系她居然要说租，而且，我也非常明确地说明年后只让他把三爷送过来就行了，我那是为自己争取的一个回报三爷的机会，三爷可是给了我父亲一般深沉的爱啊!
　　 我和小霞在十九岁那年暑假分别，到今天再见面，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这三十年里，不管我承认不承认，我和小霞之间的感情已经淡了，是因为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很明显，这些未知的东西已经隔在我和小霞之间，在不知不觉中让我们疏远了彼此。三十年了，曾经的亲密无间无疑还凝固在心海深处，却已无法表达了，更不知用何种方式去表达。
　　 一个月前，娘打来电话，说，你三爷得了肺病，整日整夜地咳嗽，在市立医院住了半个月也不见好，小华让他去省城找你。临了又说，小时候三爷没少疼你，你可一定得帮帮他!
　　 我的心一沉，三爷莫不是得了那种要命的病，真是那种病，那上天可真够捉弄人的。
　　 村里人哪个不羡慕他，羡慕他有一个为祖上争光的好儿子小华，让他时常风光无限地穿梭于潍坊和北京两个城市之间。
　　 三爷身材魁梧，健硕硬朗，一米八五的个子，每次从北京回来都穿着儿媳妇给买的名牌服装，铮明瓦亮的皮鞋“哒哒”走在村子的水泥路上，那范不比周润发差多少。三爷反倒觉得不自在，他老感觉像是穿着戏服，脚下却不是表演的舞台。
　　 三奶喜欢穿着名牌衣服的三爷进村都和三爷肩并肩，从年轻时三奶就对三爷看不够，看到三爷就满心欢喜，但她说那是给儿子长脸，她强制三爷穿着回家。
　　 刚入村，就呼啦围过一群人，三爷，北京好吗？你去过天安门吗？给我们讲讲呗。三爷笑呵呵地回应，北京再好，那是儿子的家，我的家在这里。三奶则不同，手里精致的拉杆箱傲慢地穿越一切艳羡的目光，不可一世地朝向她打招呼的人摆摆手，嘴角一翘，从不回话，那话在脸上写着呢！
　　 有个周日我回家，恰好三爷三奶和我娘在斗地主。我问三奶，三奶奶，你和三爷为啥从北京回来脸皮子就白嫩了，回来住上俩月就粗糙了。三奶瞅我一眼，扔下手里的扑克牌，跑到镜子前左右端详，一样嘛，不一样吗？哪里粗糙了？
　　 我和三爷对视，挤着眼笑，一样，一样。
　　 我娘跟着搭腔，你三奶自打去了北京，就像城里人了，你看这手啊，脸啊，多嫩生!
　　 三奶眯着眼睛笑了，重新拿起扑克牌，在北京啊，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风不吹雨不淋，儿子媳妇又每天都买各种各样的水果让我们吃，这皮肤能不好吗？
　　 三爷头也不抬地说，北京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左邻右舍地串门，整天窝在家里，闷得慌，连个太阳都不见，都把我快憋出病来了。
　　
　　 二
　　 小霞大我三个月，按辈分我应叫她姑，三爷不让，说，你们要处得跟姐妹一样，叫姑就生分了。可三奶不干，眼皮子一耷拉，该叫什么就得叫什么，这是家族位置的排序。我随口回了一句，叫什么不行，宗谱上又不上我们的名。小霞悄悄拽拽我衣角，眼神示意我别再说话，背后偷偷教我，当着三奶的面叫小霞姑或者打哈哈不叫，其他任何场合叫小霞姐就行了。
　　 每次我当着三奶的面生硬地喊小霞姑的时候，总使劲憋着笑。三爷甩甩烟袋锅子，敲敲他面前的小板凳，妮子，坐，啥时学得这么懂事了？小霞坏笑着送我一个大拇指，然后是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噗嗤”“噗嗤”发出闷笑声来。
　　 三奶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一圈，又低头择手中的菜，我们越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笑声像泄闸的洪水，忽一下漾出窗外。房檐下正打盹的麻雀，冷不丁被惊醒，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三奶板起脸起身出门，走几步又回头看看一发不可收的我们，愤愤扔下三个字，神经病。
　　 三奶家世富裕，祖上是生意人，读过很多书，心气极高，怎奈生得体弱娇小，尤其话说得有气无力，先天不足的样子。那年我村来了戏班子，三爷帮着搭台摆架子，跑前跑后，被人群中看戏的三奶一眼相中，一直到散场，三奶的心还没收回来。
　　 这些都是三奶偷偷告诉我娘的。娘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能想象出三奶温情脉脉的样子，脸蛋红得像八月熟透的红香蕉苹果。
　　 我娘说，三爷早有中意的姑娘，姑娘喜欢听三爷吹箫，她是镇上化肥厂的会计。
　　 有一次，三爷去赶集卖兔子，半路上遇到从树林里蹿出来的三奶，两手一摆，横在三爷自行车前，说走不动了，央求三爷驮她回家。
　　 刚下过雨的路面上，坑坑洼洼，积水还没散去，加上三爷怕遇见熟人，不时左顾右看。转弯时，一个不大不小的泥坑让三爷的大金鹿自行车失去平衡，三奶被弹出一米多远，不偏不歪刚好落进沟底一块尖尖的石头上，三奶没命地喊疼。
　　 自那以后，三奶更加弱不禁风了，尤其走路的时候，像被什么禁锢了一样，脖子朝一边梗着，非常不舒服的样子。三爷看到三奶就像一团棉花堵在心口，闷闷的难受，一支箫没日没夜地吹。
　　 不久以后，三爷娶了欢天喜地的三奶过门。
　　 成婚那晚，三爷来到屋后的空地上，在清冷的月辉里忘我地吹箫。一曲又一曲，那个夜晚让三爷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直到月上中天，凉风灌进胸膛，他才蓦然惊醒，屋里还有等着他的三奶，心中那压抑已经的天空终于落了一场雨。
　　 第二天早上，三爷吃完三奶做的锅贴饼子，就把那支箫横腰折断埋在了父母坟前。
　　
　　 三
　　 三月，草长莺飞，惠风和畅，三爷扛一把撅头，来到村后的荒沟地里，这里刨刨，那里挖挖，一会就出现一块平整的土地。
　　 累了，三爷把撅头往地边一放，屁股就跟着坐在了木头柄上。用袖口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从腰间抽出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地抽着自己种的大烟叶，眉宇间的明快随着我和小霞在草丛间跳动的身影移来移去。
　　 三爷说，你俩这么蹦哒，是捉不到蚂蚱的，要轻手轻脚，才不会惊动它们。看，要这样，三爷一个躬身，大手一捂，看，一只大蚂蚱。我俩飞快地跑过去，三爷的手掌心里空空如也。
　　 蚂蚱呢？
　　 飞了，一不小心飞了。
　　 飞哪去了？
　　 秋天就飞回来了。
　　 骗人，大人骗小孩……
　　 这样的情形，在我的记忆中保存了无数的版本，有他年轻时的轻快，也有他中年以后的稳健，或在朝阳升起，或在夕阳西斜，唯独没有他暮年的影子。暮年里，我梦想着走进那个画面。而我也坚信，无论何年何月何时，我和小霞晃动的身影早已在他的视线中定格成永远的风景。
　　 三爷在这片荒地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豆子，有黄豆，青豆，红豆和绿豆。三爷精心侍弄的这片土地在秋后总有丰硕的回报，收获后的三爷像换了一个人，话也随着多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豆子分类，珍宝似的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满心欢喜地装进三奶缝制的布袋子里。三爷说，青豆过年的时候和花生一块煮，拌上腌渍好的胡萝卜丝；黄豆过年的时候榨成油，烙香喷喷的油饼；红豆过年的时候和绿豆一块煮烂，压成泥，做糯香甜甜的豆沙包，年夜饭必须要丰盛一点的。
　　 我不明白三爷那时对过年为什么那么虔诚地付出和期待，他和我娘一样，总是把好的东西留到过年，好像一年的辛劳全是为过年准备的。缺衣少吃的年代里，我特别喜欢过年，盼望过年，盼望吃到娘亲手做的黄灿灿的年糕，盼望吃到三奶包的香香甜甜的豆沙包，吃到三爷亲手炖的自家养的大红公鸡肉。
　　 小时候，我和小霞最爱跟在出工上坡的三爷屁股后面玩，三爷在收工后一手抱起我，另一只手抱起小霞，在如火的晚霞里呼啦啦地转圈。一圈比一圈快，我和小霞银铃般的笑声越传越远，天际渐渐模糊了，鸟儿也隐去了歌声。我们欢呼着，大叫着，腿像生了翅膀，轻飘飘地飞走了，远处的树，近处的水，都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三爷问，还转吗？
　　 不转了，不转了，转得头晕了。
　　 三爷稳住脚步，我们三个齐刷刷躺在黄昏的暮色中，等待起伏的心跳慢慢恢复平静。我对三爷说，三爷爷，你太厉害了，能让我和小霞姐同时飞起来。三爷勾勾我的鼻尖，想飞吗？那就要好好念书。将来你要带三爷飞。
　　 我喜欢飞起来的感觉，那种感觉让我有了飞出小山村的梦想。
　　 我和小霞撒着欢跑的身影在三爷爽朗的笑声里越跑越远，从村里的小学到镇上的初中，又到区里的高中。后来我去了省城读中医药大学，小霞则去了一家工厂，做了一名车间工人。却不是因为她成绩不好，而是小华聪慧异常，连跳两级，我们三个同时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两份学费让三爷犯了难，三奶当机立断，说，家族声势要靠儿子支撑，闺女能认得自己名字就不错了，早晚都是人家的。
　　 之后的很多年里，三爷常常和我娘说对不住小霞，那会是很难，说不定忍一忍也能熬过来。
　　 三爷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他和三奶结婚后，就辞去了令人羡慕的化肥厂的工作，拿起了泥瓦刀，跟我爷爷起早贪黑地给人家垒墙，砌房子。以后的长年累月里，三爷就是用这把泥瓦刀供养小华读完了清华大学。
　　 光阴飞逝，眨眼间，我们都已成家立业，有了孩子。有一年秋后，我们全家去北京看红叶，顺道去看望三爷。三爷一手抱起我四岁的儿子，另一只手抱住小华两岁的女儿，费了好大劲却没有站起来。我快步上前，把两个孩子的屁股往上一托，三爷借力抱起了孩子，但站起来后的三爷脸憋得通红，大口喘着气。
　　 三爷嘿嘿一笑，还是年轻好啊，那时我能抱着你和小霞像风火轮一样地转圈，现在，不中用了，老了。
　　 三爷没事干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发呆。一次我路过三爷家门口，三爷坐在一块石头上，我一连摁了好几声车喇叭，他都没反应。等我下车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一只手在他面前来回晃了几下，他才回过神来，妮子，你啥前来的，屋里坐吧，你三奶烙了葱香大油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