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回家过年(短篇小说)
我苦笑了一下,把头埋得更低了。
可三爷是从小霞姐家出事的,她一直很自责。
我爹是想好了要走这一步的,他住在五楼却要跑到六楼,从撕碎的纱窗里跳下去,他去意已决,我们尊重他吧!
小华略过对三奶的安排,我也没有继续追问。
我忽然想去三爷跳楼的地方看看,我一直设想三爷在跳楼前那几秒钟的挣扎,他是真的生无可恋吗?
六
小华同时也接到三奶的电话,说,临走前应该去一趟姐夫家,小华一脸无措。我说,按照习俗,你应该在三爷入土之后的第二天一一答谢前来奔丧的所有亲戚,尤其是姐夫一家最不能落下,她还有公公婆婆,礼节的完成是你给小霞姐稳定她在婆家的位置。
在新苑小区12号楼底站定,仰头望去,一楼与二楼之间的平台边缘筑有大约一米高的大理石围墙,落在平台上的三爷站在楼下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很难被人发现的。
正准备上楼,小霞的女儿妙雪慌慌张张从我们身后跑来,一把拉住小华的手,急得快要哭出声了,舅舅,你去年给我邮寄的山地跑车不见了,我放在楼下,上了锁的。
还没等小华盘问,她咽下一大口气说,我爸在家睡觉,我妈还在姥姥家,也没人骑啊!
什么时候不见的?
不知道,今早我从姥姥家回来想去同学家怎么找都不见了,家里两个附房我也找了,连影子都不见。
算了,我再给你买一辆。
不行,必须找到。我坚定地拉着妙雪向门卫走去。
小华熟练地翻看近几天的记录,忽然,一个令人窒息的画面出现了,我往前凑了凑身子,小华捂住了嘴巴,妙雪更是失声喊出来,这不是我爸吗,这个女人是谁啊?
电脑屏幕快速转换画面,时间定格在腊月二十四晚上六点零二分,暮色已开始笼罩在新苑小区的所有楼房上。大强的鲁G2Z71东风标致在小区门口的起停杆前瞬间识别后,一溜烟停在了13号楼1单元楼前的车位上。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左右张望几下,和大强一前一后消失在楼道里。
棚户区改造时,大强家的六间瓦房换了这个小区的两套楼房。三爷三奶从北京搬到这里以后,大强便搬到了13号楼1单元402,和小霞住的12号楼502相对,小霞几乎不去13号楼,有事两人站在窗户上摆摆手,电话里说说。
这都是妙雪说的,她说,姥爷出事的时候,我们找了一大圈都没找到,幸亏爸爸从六楼上往下看才发现姥爷,当时纱网全碎了,他说,姥爷肯定是从那里跳下去的。
画面继续下翻,妙雪几乎要跳起来,停,这不是我的山地车吗,爸爸怎么让这个女人骑走了?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拿出手机找出通话记录,这个女人离开新苑小区的时间竟然和我娘在腊月二十五那天打给我的时间出奇的一致,一分不差,有这么巧的事吗?
小华迅速拿出笔记本电脑将这些证据拷贝了下来,准备报警。
我阻止了小华,装作若无其事地敲开大强房间的门。
大强不敢与我们对视,忙着给我们沏茶倒水,又去整理沙发巾,总之就是找事做不愿坐下来陪我们说话。
我看得出他眼神里隐藏的不安,魂不守舍地应付着我们,除了“嗯”“啊”之类的字眼,说不出别的一个字。
三爷——大强手里的玻璃瓶“啪”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我下面的话,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开始狂窜,脸都变了颜色,脚踩在玻璃碎片上,手也慌乱地被扎出汩汩流淌的鲜血,他似乎感觉不到疼,仍然拼命攥紧着拳头。
我是故意把三爷两个字提高嗓门的,后面我想说,三爷,你傻啊!
妙雪和舅舅很生分,虽然房间里摆满了小华给她买的各种时尚的电子产品,毕竟他们很少见面。妙雪仍然很自豪地给我介绍,这是舅舅奖励她考上大学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这是二十岁生日舅舅给她买的雪貂围脖,这是……忽然,妙雪望着书橱上一个空出的格子出神,我的望远镜呢,那是舅舅花五千多块钱给我买的,怎么不见了,上面有录像功能,同学们都羡慕死了。
见鬼了吗?心里的鬼是藏不住的。
这时门铃响了,是二楼的邻居。她拿出一个东西问,这是不是孩子姥爷摔下那天一块掉下来的,我来了好几趟,都没人开门。
望远镜摔坏了,妙雪气得直跺脚,小华连连向邻居道谢,然后关上门,不动声色地取出望远镜里的内存卡后,把望远镜往垃圾桶里一扔,妙雪,舅舅回北京重新给你邮寄一个新的。
我和小华离开后,迫不及待地还原了三爷存留于这个世界的最后记录。设备先进,画面是高清,大强光着上身出现在窗口,他伸了伸胳膊,顺手揽过朝他走来的女人,女人顺势倒在他怀里,脸贴着他裸露的胸膛,大强又一把抱起她两个人一同消失在镜头里。
镜头里开始出现晃动的楼房,有些模糊不清,我猜想那是三爷的在心冷得发抖,但他一直没有离开那扇窗户,直到大强又一次出现在窗口,大强朝对面望的眼神忽然僵住了……
之后是一片空白,定格的时间比女人离开的时间早了十分钟。
七
年三十上午十点左右,我和小华同时出现在潍坊北站,彼此都没有露出惊讶,像约好了的。小华手里牵着一只大大的旅行箱,穿一件很随意的防风衣,后面跟着他的妻子和孩子。我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开回自己的豪车。我们不想再那么累自己了。
车站就在家门口,我们谁都没通知,在满天飘舞的雪花中步行回家。
远处不时有鞭炮声传来,车站内不断有人下车,拥挤在回家的路上。小华感慨万千,年,还是回家过才有味道啊,难怪我爹老想着回家过年!
按照习俗,年三十下午,一个家族的所有男人,不管老少,都要去给老祖宗上坟,然后放几挂鞭炮,请他们回家过年。
家里堂屋正中早已挂好了家堂,上坟回来的老少都在家堂前磕头,燃一炷香,请跟随前来的仙人们各自就座。上面的人名按家谱的排序在去世后陆续写上。供桌上摆满了各种贡品和香烛。我爷爷和三爷是亲哥俩,家堂最初是挂在我爷爷家,我爷爷去世后就挂在我二爷爷家,我二爷爷去世后自然就轮到三爷了。
三爷挂家堂那是相当隆重的,像在完成一种使命。贡品是各家凑的,三爷做贡品也是煞费苦心,不准我们小孩子乱动乱摸,抬头鸡做得有形有状,鱼做得活灵活现,豆腐煎成金黄,油菜一汪碧绿。他说,这是我们的祖先,是我们家族人丁兴旺的历史见证,看到我们的祖先就能看到我们来时的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回家和我们团聚。
新年零点的钟声刚敲响,三爷就起身在家堂前燃上三炷香,磕三个响头,煮好了饺子,给他们端上,打开街门,等待其他家人前来祭拜。
初一下午大家又一块来到家堂前,拿着三爷早已准备好的纸钱和鞭炮,高高兴兴把他们送回去。
小华去东屋拿出家堂,扫去上面厚厚的尘土,打开层层包裹的绸缎布,他要请父亲回家过年。
三奶说,续上你父亲的名字要请家族里的老人过来,这是大事,无论谁死了,都要隆重地把他送上去。
小华提着礼物挨个拜访了家族里有声望的老人,顺便感谢帮忙三爷的葬礼。他们说,自打你爹去了北京,就没回来过个年,族谱也好久没有续写了,我们都在草稿上记着,今天借机一块完善了吧!
小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爹老想着回家过年,是我不让,我以为娘在那,一家人团圆了,不就是家吗。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两家一块陪着三爷吃年夜饭,三爷依旧微笑地望着我们。三奶心情极好,窗外鞭炮声不断,此起彼伏,时近时远,她说,你爹盼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小华读初中的女儿问三奶,奶奶,你什么时候回家啊?我可想你了。小华拉过女儿,晨星,这才是你爷爷奶奶的家,也是我们的老家。
忽然,大强扑通一下跪到在家堂前,爹,我给您磕头了,哗啦啦的一阵泪如雨下。
所有人都惊愕了。在家堂前叩拜的只有本家族的媳妇和男丁,女儿无须在这里跪拜,何况女婿一个外姓人呢!
我看了一眼焕然一新的小霞,新染的头发卷着波浪披在肩头,眼睛里多了几分光芒,也有几分期许,我和小华对视一眼,随之平静了心潮。
短暂的相聚,多了几分浓浓的亲情,再不舍,也要各奔东西。三奶哪也不去了,就在这里陪着三爷,小华说,人老了怕挪腾,只有在自己家里才不是客。小华告诉我,他已经辞去一部分工作,以后尽量不出差,有时间就回来陪陪三奶。
大强把那张银行卡还给小华,说,我也想对咱娘尽点孝心,以此来弥补我内心的不安,我错了,我以后会好好待你姐。
接着他又转向我,本来小年那天,我是要给爹交医药费的,小霞打了好几次电话,可我去的时候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就鬼迷了心窍,心想这几年爹娘住我们家,小霞都顾不得看我一眼,我也不管他们了,心想着要用这笔钱换一部好点的车。
我终于舒出了一口气,望着苍茫的天空大声喊了一句,三爷,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你不会等我们几天吗?
我问小华,过年还回来吗?
肯定是回来的,爹还等我叫他回家过年,我能不回来吗,再说,百年后,我也是要魂归这块故土的。
眼前又出现三爷领我们贴对联时的情形,我和小霞搬着凳子,三爷拿笤帚往墙上抹浆糊,我俩抢着往上贴,三爷大声喊,倒了,倒了。
我俩忙停下,蹭地一下蹿到三爷站的位置,一看,拍手喊到,是福到了,是福到了,咯咯的笑声在上空久久回荡。
什么是孝顺?又孝又顺。孝是陪伴,是赡养;顺是听话,顺从长辈的意志。
三爷是温暖的,总想着自己是父亲,父亲这个角色做得极致,虽说三爷又是一个脆弱的男人,无法面对自己的病痛,跳楼而亡,然更多的是恐怕自己的病痛带给女儿小霞更多的磨难。他不愿意这样。
小说构思精致,叙事得体,采用倒叙的方式,往回走,给读者呈现一个酸辣苦甜的故事,基本概定了三爷的生命轨迹。
作品富有当下性,每一个人都会老,如何与子女相处,子女如何对待父母?值得思考。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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