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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一棵梅子树(散文)


作者:干亚群 童生,932.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60发表时间:2019-04-03 15:14:16


   梅子树的西侧是芙蓉花,像一顶巨大的花伞,即使是冬天它也不改“撑”的动作,高高举着,似乎呵护是它毕生的追求。梅子树的东边是栀子花,每年开出满树的花,花一圈,树往外长一圈。不过,我注意到它每年长不了多少,物业总喜欢把它修剪成一个球。
   梅子树在芙蓉与栀子花间抽叶、开花、结果,像是躲在它们的怒放底下默默履行它的日常。作为植物的它,自然不会在乎我的目光,更不会在乎我的目光里是否藏着敬仰,它习惯了自顾自地生长。它的日常,其实也是我的日常,只不过它在花坛里我在楼上,它往大地深入扎根,我却浮于芸芸众生。
   梅子树的对面花坛里有一棵柿子树,每年五月份开花,四瓣,淡黄色,似乎藏在枝叶间。因长得茂盛,像披成了树冠。我从底下走过,总会忍不住瞧上几眼,一颗颗青涩的小柿子躲在枝叶下。有时,我也会没来由地想到山上的柿子树,它们站在山上,人们看它得昂首,它也昂首着,向天空也向星空,一身遒劲,像一个人的资历一样摆在那儿。
   每到九月底,有人会钻进柿子树底下,她们在摘柿子。我忍不住会看她们,偶尔她们也会看看我,目光里全是陌生,像是隔了一堵墙。这棵柿子树是二楼姓冯的主人植种的。他住进小区的时候,他让果树也住了进来。所以,那些摘柿子的女人跟柿子的主人更没有关系。
   那天,我与先生扛着一箱沉重的书上楼。上一楼时先生倒着上楼,我跟他隔着二级台阶,用手攀着书箱的两只角,准确地说是托着书箱,先生在上面拽着,所有的重力都在先生那儿。俩人吭哧吭哧爬上二楼时,在楼梯的转角靠了一会儿,俩人你看我看我,我看看你,连想表达的意思都没有,只有大口大口的喘气。这时二楼的门突然开了,出来一个人,手上拿了几株树苗,还有一把镐。我当时觉得很有趣,这新房子的主人想必来自农村吧,连镐这样的农具都会搬进屋里。他一手攥着树苗一手拿着镐地推门出来,门前一下子变得逼仄起来。我跟先生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意欲朝三楼走。他忙退回门里,并随手把门虚掩了半扇,镐“咣当”一下撞到了防盗门上。我们把书箱搁在梯沿上,俩人换了一下位置,我在前面,先生在后面。这换档的过程中门里的主人探出头来,问我们要不要帮忙,几株树苗斜傍着他,像个半边的书引号。我俩赶紧道谢,然后一步一步向上挪,像是扛了一袋谷子。
   我跟先生终于把一箱书扛进了家里,稍微歇息后我俩再次下楼,下面还有五六箱书。我俩七冲八拐地站到书箱边时,刚才碰到的二楼主人已经在花坛里挖着坑。小区是新落成的,花坛也是簇簇新的,上面的草坪還没有长出气势来,黄泥似乎正在散发着山体的气息。他挖下一个坑后用镐柄丈量了一下,蹲下,在几棵树苗间挑拣了一番,似乎下了某种决心,从中挑了一棵种到了坑里。他用镐把周围的黄泥再次填回坑里。在他咔嚓咔嚓垒土的时候,我们再次呼哧呼哧把书箱扛到楼上。
   他当时种植的树苗我并不晓得,那时树全是光秃秃的,看不出树与树的区别。如同别人看不出我在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或者是一堆破旧的杂物,或是一床被褥,甚至是锅碗瓢盆,在别人的眼里居家生活无非是这样的日常。
   三个月过后,花坛里的树开始抽芽。于是,我知道了右侧花坛里的是梨树与桃树,左侧的是樱桃树,至于那棵芙蓉花与栀子花间的梅子树,我真的没有注意到,它似乎超然于一切花树,但又躲在它们底下。
   梨树,桃树,每年都开花,粉白与粉红,看上去非常喜气与吉祥,只是不晓得从它们面前走过的人是否感受到了它们的喜气。它们热热闹闹地开着,周围的一切也充满着热闹,不过,梨树桃树的热闹是一枝枝的,而我们的热闹是一个个。
   有时,我自己也不清楚从它面前走过时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情,或许是为今天工作上的烦心着,或为朋友圈上转发的一条信息而纠结,要不要在家里安装一个空气净化器,接不接受朋友推荐过来的养生包,云云。当然也会有过愉悦的心情,看到儿子进步了,听到先生打球勤奋了,还有闺蜜生二胎了,等等,人一开心,就会觉得花花草草都是替自己开着的。
   虽然,小区里只有一株梨树,但情绪饱满起来,就觉得这是个梨院,于是也就毫不客气地吟一句“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自然,看到桃花灼灼,大脑里主持记忆的海马体立刻奔跑起来,“风景过清销不尽,满溪明月浸桃花”,这是黄宗羲居住在化安山时写的。化安山离我居住地约二十分钟的路程,儿子还只有四岁的时候我带他去过,那里有一座明清建筑式的龙虎草堂,他写《明夷待访录》的大部分书稿在那儿完成。当然,现在的草堂是后建的,只是当年的那口井还在。离草堂约五十米的地方是黄宗羲的墓,旁边有几棵梅,不是梅子树,是梅花。黄宗羲临终前有遗言,要求一切从简,速朽,如果后人纪念他,就在他坟墓边植梅五棵。三百多年过去了,墓前有了一片梅林,但那是十年前赶种的,中间修出了一条路,笔直到达墓前。瞻仰后原路回来,不由人联想到此举的不敬。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纳闷,一株梨树与一株桃树居然年年没有结果。
   我曾见过姓冯的主人在梨树上嫁接、施肥,可年年还是只开花,不结果。后来,他也放弃了。但梨树桃树年年开出粉白的花,粉红的花,一簇一簇的,很漂亮,似乎梨树桃树对自己不能结果怀有愧意,憋足了劲地开花。如同窗外时常传来“棕绷好修哉,填落(塌陷)的棕绷收收紧”的招揽声,以及“收垃圾,垃圾收”的吆喝,不管每家每户紧闭着门窗,他们仍持续着这个节奏,反反复复。
   樱桃树长得还可以,原来是种在垃圾箱与花坛间的空隙处,现在看上去像是挤在了那儿。偶尔我也能看到几颗樱桃,红红的,在枝叶轻拂的时候显露出来,可过几天,被我看到的几颗樱桃不见了。我不知道樱桃是被鸟吃了,还是被人摘了,或是掉了。不仅仅是樱桃,这城市里每天有人掉了,有的失掉了身体的一部分,某个器官组织从肉身上分离了出去,有的丢掉了人性中的柔软,还有的掉了自己的魂,他们那颗看似健康的心脏里却飘荡着不知所措的灵魂。蝇营狗苟是一种现象,劳苦奔波也是一种世相,跟掉了的樱桃一样,最终坠落于尘埃。生活有成千上万种可能,但樱桃却只有那么几种可能。人永远比植物活得短暂,也许原因就在这儿。
   梅子树的对面住着一位女孩,模样清纯,年纪不过二十几。她居住的地方原是别人的车库。她是作为租客暂居在这儿的。我有时看到她一个人,有时门口泊着一辆车,车的主人我见过,是位比较帅气的小伙子。女孩称他老公,家住某个镇上,因家里有继母,她老公跟她就住到这儿。这是女孩告诉我的。我信以为真。就像她对我中产階层似的生活信以为真。
   女孩养了一只狗,个小,卷毛,拖着两只茸茸的耳朵,和一双突灵灵的眼睛,样子很可爱。儿子每次见了都会逗它玩一会儿,同时跟它的主人――女孩打个招呼。时间一长,彼此也算是半个熟人。另外半个是生人,她的生活,我的生活,我们仅仅凭借自己的视线看到对方的生活。
   有时,我们会到她的小屋里坐一坐,看看她养的鱼。她养的鱼很小,据说价格不菲,其中有几条正是大肚子的时候。过了几天,那几条大肚子鱼瘦身了,鱼缸里多了不少小鱼儿,要不是她帮我指认,我还真看不出来。她说,她打算把大鱼捞到别处养,小鱼会被大鱼吞掉。我有些诧异。后来一想,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既适合生物,也适合我们这些被称为人物的物种。
   梅子在慢慢长大,天气在慢慢变热。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当然云空未必空,没有补充并不是意味着人间时时处于四月天。这个县城,可能连三线城市都靠不上边,但本质上跟一线二线城市差不多,说到底也是一个丛林社会,在这样的居住环境里,有尖牙利爪的食肉动物,有弱小的爬行动物,也有基本不能发声的小昆虫,包括永远不会有声音的植物。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可以让一些动物强大,一些动物延续,但植物底下却埋葬着动物的骨骸。
   梅子树多长南方,尤喜灌木丛。这是我在网上查到的一句关于梅子树习性的话。它站立的地方是一车车被运来的黄泥,黄泥的下面是大土坷垃,再底下是填埋进去的石头,从某种角度而言,是我们人哄骗了梅子树,替它虚拟了一个山地,包括左右的花树与果树。同样,梅子树也为我们虚构了一个故事,看到它,以为自己仍居住在青山绿水间,那是那些没有见过路灯光的水,没有听到过汽车声的树。看到梅子树,还给我一种片刻遐想,自己正置身乡下。因为在院子里种植果树,是南方人的一种习惯,既有一种寓意,又可满足小儿们的嘴馋。比如石榴,有一种多子多福的意思。
   梅子树似乎成了我的邻居,当然,它跟小区里的所有人都是邻居。大多数邻居并不熟识梅子树,就像我们彼此互称邻居,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日常邻居。比如离梅子树约二十米的车库里住着一对老夫妇。我早上去上班,老太太住在被卷起的车库门边抽烟,身子窝在一把破旧的藤椅里。老公公坐在里面捧着茶杯,根本看不清表情,偶尔听到咕隆一声。老太太有时瞟我一下,眼神很硬,有时根本看也不看我,微抬着头,一只手扶在藤椅上,一团烟雾笼罩着她。傍晚回来的时候,老夫妇正在煮饭,一个在煤炉子炒菜,一个坐着抽烟,那时候抽烟的是老公公。
   有一次,我从他们面前走过,老太太突然叫住我,让我帮她收一下挂在车库卷门上的被单,她够不着。我忙帮她收下被单,她说了一串谢谢,跟她平时的眼神判如俩人,弄得我有些不自在。第二天,她看到我时还是那种寡淡的表情。我对这个老太太一直有种惧意,感觉她是一个脾气很暴戾的人,因为我有一次看到她跟她的女儿吵架,不是一般的母女吵架,而是骂得很刻毒。小区里的人都能听得见。如果是乡下,有人吵架,邻居有人会观看,也有人肯定去劝架。或许劝了还会吵,不过很多时候吵架的人在别人的劝架中半推半就,大家都有台阶下得来。这是在城里,不会有村人站在旁边观看,似乎只有她女儿听到母亲的骂声,我敢肯定每一扇紧闭的窗户后有人听到了,也看到了。
   我跟老太太她们没有过交流,从她隔段时间跟女儿吵架声里了解到一些信息,他们原来是居住乡下,因女儿非得要进城,再加上钱不够,于是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老太太的吵架也源自于此,她的骂声里既是控诉,又是后悔,后悔听信女儿,跟着进城,住进车库。她骂到这儿时,我曾听到过一个声音,意思是没让她们住车库,你们自己要住。老太太的骂声再次高亢,说是你的良心实在太胁(坏),让我们住进四楼,打算关我们啊?后面的一个“啊”字非常重地掼了下来,跟拍了一下桌差不多。后面的都是老太太的骂声。过了一会儿,可能老太太累了,也可能老公公劝她,她的声音稍稍缓和下来,骂声慢慢过渡到叙述。她说,家里有这么大的一个院子,前面还有半亩的自留地,几棵果树,那可是我年轻时种下的,每年都有能摘许多果子,卖房子时也一并送给了他们,你们吃屎的啊?又是一个“啊”,但似乎力道已经弱了许多。我是无意偷听老太太的话,只是老太太的骂声实在太年轻,那几扇玻璃窗根本不是老太太声音的对手。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儿子看到她比我还害怕,每次从她面前走过总搂紧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胸前。有一次,我儿子满脸通红,发低热,还拉肚子,我抱着他去看医院。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卷门下抽烟,看到我母子俩,突然问我儿子怎么了?我说发热,准备去看医生。她说,会不会受了惊吓,魂灵吓出去了。我说,那怎么会是拉肚子呢?她说,不是有一句老话,吓得烂污都吓出来了。一听,觉得也有道理。她还建议我去烧张《浙江日报》叫叫魂。这样的土方法,乡下经常有人在用,有时也管用。我考虑到儿子要吃坏的可能性比较少,而且烧得也不厉害。于是把儿子抱回家,遵照她的意见烧了一张《浙江日报》。第二天,儿子的烧果真退了,肚子也不拉了。我碰到她时向她道谢,她脸上居然绽开了笑容,一缕青烟舒缓地从她嘴里吐出来。
   有一天,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号啕大哭,声音有些熟悉。我从窗子探出头,老夫妇居住的车库里搭起了灵棚,那哭声是老太太的,走的是她的男人。跟乡下没什么区别,她的女儿女婿请来了道士做道场,法器响亮地敲打起来,经忏唱诵突破亮堂堂的夜色,一直到深夜。遇上丧事,即使弄出很大的动静,一般也不会有人去打市长电话,大家仍关紧门窗,在居室里过自己的日常,对隔壁的噪音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宽容。
   按照乡下的风俗,做道场的过程中有几个程序是需要小辈开哭几声的,但,除了起初的那几声哭声后再也没有哭声。再后来,车库前又搭起了灵棚,照例有道士给她诵经,拜忏,也有一撮人影在灵棚下走走出出,但没有听到哭声,只有响亮的法器奔向各个角落。后来我得知卖掉老屋住四楼的是老太太的养女,我见过几面,一个言语不多、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有一次她和丈夫搀扶着父亲从车库里出来,小心翼翼的,还叮嘱老人走慢点。我估计是送他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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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品以一棵梅子树作为象征,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一个庭院里的各色人等,描摹市井人物百态:种树的205室的男主人和他的因赌博而赌掉了整个家的妻子,以及其妻所带给他的诸多凶险的人生磨难;蜇居在车库的老夫妇二人,他们对养女的迁就,以及诸多生活的不如意、无法平和的心境、二人的先后辞世;继老夫妇后暂居车库的年轻女子和她的老公,以及许多其他同楼的邻居们。一个平凡的小区,一群普通的邻人,几棵普通的树木,在作者细腻的笔下鲜活起来,并通过作者独特的笔触营造出一种有些蛊惑人心的氛围,耐人寻味,发人深思。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也对,也不对。草木也是有情的,也许比人更长情,更能长久地注目这个喧嚷的人世,旁观其中的是是非非、人情冷暖。作者是营造氛围的高手,让人很容易沉浸到那氛围中,由没心没肺变得忧伤起来、肃然起来。佳作,推荐欣赏!【编辑:石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405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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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石语        2019-04-03 15:15:41
  真心叹服作者的写作功力,欣赏,学习。祝创作愉快!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4-05 19:23:55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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