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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家园】往事勾陈(小说)


作者:七色槿 举人,5210.0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348发表时间:2019-04-06 17:02:33


   “弄啥你不让穿白裤子?还有亮皮鞋?”小少爷增荣撅嘴抱怨着,“好像我舅舅把新衣服送给你了。”
   “少爷,那是夏天穿的衣裳,现在是冬天,天这么冷,单衣裳可不能穿。”刘嫂拉过他的小手,攥在手心里焐着,对他说。
   “啥时候能穿?”
   “等到夏天,树叶子密实得透不过亮儿的时候。”
   “到底啥时候能穿?”
   “等天热了,日头晒得脑门子出汗的时候。”
   “哼,真倒霉。”小少爷拧过去脖子,拿后脑勺下的猫尾巴小辫子对着她。
   领着少爷的手往二门里的饭堂去,刘嫂的心口窝有些烦乱。少爷今天早早醒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才麻麻的,前院的屋子都没有亮灯,整座宅子还沉睡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少爷一醒来偏就记得昨天舅老爷来过,睁眼就吵着要穿昨天舅舅送给他的新衣裳。那套衣裳看着眼亮,上身是一件水蓝色的洋布短袖褂,下身是白色背带裤,脚面是一双黑漆面小皮鞋。眼亮归眼亮,可那是夏天的衣裳,绝不是正月里这个时节能穿的。跟一个五岁多的少爷她根本讲不清这个理儿,他拗得跟牛皮糖似的。她担心少爷这样不乐呵,一会儿太太见了会责怪她。
   迈上二门外的石阶,过门槛的时候增荣迟疑了一下,他从刘嫂手里挣脱出手来,随即就跑进门旁的耳房里去了。耳房里冷清清的,就着从窗格子透进来的天光,增荣看见木板台面上立着的他的那个替身,正似笑不笑地看着他。替身比他高出一头,圆胖脸在晨曦中泛着油光,这张脸跟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脸不大一样。他从老早就知道,每回给他做新衣裳都有替身的份儿,它身上的烟色线缇新棉衣是过年时跟他一起换上的。增荣翘着脚伸手往替身的衣兜里摸,作为压岁钱的那五个铜板还在,他把它们全掏出来揣进兜里。
   一家人都聚在饭厅里围着大圆桌子吃饭,由于他父亲和叔叔们做事时间不同,一天里,只有早饭才能全家在一起吃。今早吃的是烙馍,卷着肉炒芥菜丝和摊黄菜,还有滚热的羊肉浓汤。尽管年已经过完了,他家里根本不缺好吃的。
   二叔金鼎两手捧着一卷烙馍,狼吞虎咽地吃着,像是赶紧吃完了有要紧事去做。以前只有他父亲和桂荣妈管着家里的生意,现在二叔也跟着在厂里管事了。二叔腾出一只手揪了一把他的小辫儿,嘴被填满了顾不上说话。他第一次看见二叔是三岁那年八月节以后的一天,那天天将黑时候,二叔突然来了。他刚仰着头打量打量那张跟他父亲很相像的脸,还没来得及说话,娘就急匆匆进来拽住他胳膊:“走,洗脸去!”娘拉着他走过屋门的时候还回头扫了二叔一眼。
   二叔讪讪地说:“嫂,别忙走啊,我给增荣大侄子带新摘的石榴来了。”
   他娘说:“劳你费心了,娃可不缺吃的。”
   二叔的事增荣听家里人零碎说起过,人们说起二叔来总有些顾忌和迟疑。
   听说他十八岁那年春天跑出去当兵了,临到日本投降以后才回滕营,还带回来一个外路女人。
   当时家里的二婶还守着。二婶是家里的老人给娶的,人丑,嘴拙,明媒正娶。带回来的女人人样子好,长得鼓鼻子亮眼的,还识文断字。老人抬举原来的二婶,不许他带来的外路女人进门。他跟二老哀告,说那女人对他有救命之恩,说所在的队伍打散了他落到日本人手里,被打得皮开肉绽,还灌一肚子辣椒水在肚皮上踩……扔到道旁眼瞅着没命了,是那女人做裁缝的爹救下他。二老被他说得流泪,可还是容不得他带回来的女人。
   二叔领着那女人往河西王张集舅家去了,他舅帮他在街面上租了房子,开一间裁缝铺,指靠女人给人做衣服勉强度日。一年后,裁缝找上门来了,带走了女人。
   二叔再回滕营,家里的二婶也带着闺女走了,二婶娘家兄弟替她抱屈,接二婶回家去另嫁了旁人。二叔空落落地无所事事,家里人个个都不给他好脸色看,他就来许昌找他大哥来了。
  
   小增荣坐在圆凳上晃悠着腿,攥着一把勺子拨弄碗里的泡馍,把吃饭当成玩儿。他把两块馍在碗里推来推去,嘴里嚼的一片肉片,足有半袋烟功夫了。他手里玩着勺子,嘴里含着肉,时不时的把肉片从嘴的这边移到那边,懒懒地嚼一下。身后老黄蹲在墙旮旯里,不错眼地瞅着他,等着一块肉骨头或是鸡头鱼尾飞过来,砸到它的脑门子上。这是小主人的绝活儿,他把这些东西往老黄脑门子上扔的时候没有半点差池。可是今儿个小主人只顾一个劲地拿勺子在碗里捣,没有砸它脑门子的意思,它等得心急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增荣听到了这一声叹息,回头看,老黄仰着脑袋蹲在那儿,前腿伸直,后腿罗圈着,热切地瞅着他,黑亮亮的眼睛里浮着一层水。
   说起老黄跟这家的缘分来,真叫一个该着。
   它是一年前的正月里,他父亲出门拜客那回捡回来的。那天父亲应酬完了,开着汽车往回走,开到半道儿,看见三合土路面上血糊糊一片,就停下车循着血印弯腰找,发现道边上干蒿底下有一只小狗,后胯上的血已经干了,它是拖着伤胯自个儿挪到道边上去的,拖出来一片血印子。真是个灵性的畜生,知道躲开再次的碾压,他父亲这样想着,打算继续赶路了。
   这时身后传来微弱的狗叫声,像是在召唤他,父亲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都说狗有七条命,它的伤能长好不至于要命,但这像是一只野狗,它不能打食了,不吃不喝的保管会要了它的小命。再说,眼下冰天雪地的……他父亲就把它带回家来了。
   增荣把一块馍掰开,往里面夹了两片肉,想了想,又把嘴里含了半天的那块也吐在馍里面。二叔伸过筷子敲敲他手里的馍,“嗨嗨!不许糟蹋东西。又想孝敬你狗儿子?”
   他不理,回转身把馍朝老黄脑门子砸去。
  
   电话铃响了,金章看看表,薛营长攒的牌局九点半开始,现在还不到时候。拿起话筒,却不是薛营长,他听出这是老主顾永和饭庄王老板打来的。“金老板吗?你是大老板还是二老板?啊啊,是金章先生啊,呵呵,打扰打扰!我要的那车煤今儿个能来吗?伙计们昨儿个就打扫煤底子烧了,再不来煤,明儿个就得烧大腿了,呵呵……”
   “啊!实在对不起了,我不知道这事。你也知道的,我那个兄弟做事一贯着天不着地,我马上派车给送过去。嗯。十点之前就送过去。就要一车吗?要不,多来一车吧?”
   “不用了,就一车。眼下的时局谁也看不清楚,咱们做小本生意的可得两说着,说不定哪天战事打过来,就得关门啦,就得卷铺盖回乡下家里去啦,呵呵。”
   撂下电话,他气得呼呼的。老二是怎么搞的?说不定有多少主顾因为受到怠慢而生气,有多少生意都被他给弄丢了。在他的宏兴煤厂里,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怠慢主顾的事。
   “老二!老二!”他出到廊下一叠声地喊。
   “老爷,二老爷吃罢饭就出门走了。”刘嫂从增荣身后告诉他。
   看来只好亲自到厂里去派车送煤了。他闷闷地回屋,忽然觉得有点累,旋即又因为自己感到累而奇怪,他记得自己从没在早晨七点钟就感到累过。上年纪了吗?他笑笑,不过才四十岁嘛。在镜子里他看了看自己的脸,一头平顺的黑头发,没见一点灰白,眼窝下也没有松垂的眼泡,在微黑的干净脸盘上,胡茬倒是比以前显眼。至少,在这张镇定的没有皱纹的脸上,还没显出疲惫的神色来。得刮刮脸,穿衣服去公司了。跟送二太太的汽车一起走。他二弟至少因为他亲自出马而得到半天寻欢作乐的时间。他已经浪得够美的了。
   自打来到许昌,时间在二弟的精神上显示了神奇的变化,在这以前,家里的二弟媳和裁缝的女儿相继离开的那段日子,他二弟像失了血一样的软弱郁闷。叫他来许昌参与生意,把车队这一块交给他打理,原本指望适当的忙碌会使伤痛逐渐淡化,不料他在哈了头一口老海以后就振奋了,开始兴致勃勃地寻找能带给他欢乐的东西,还算充足的腰包使他迷上了妓院和烟馆,现在他只要得空,就会溜出去嫖婊子哈老海。
   他曾经想过,要不要把二弟拴在家里,严格禁止他出去玩乐,或者把他送回沈丘滕营,交回人称四阎王的老父亲身边管教。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如果二弟现在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补偿战场上的恐惧与绝望,补偿在坟墓进口处煎熬过的那些时光,以及中意的女人离他而去的痛苦,那就轮不到做哥的来剥夺他那些新鲜的玩意儿。
   要是老蒋不缩编就好了——他一边用热毛巾捂脸,一边想——我当初放弃学业投军就该投靠中央军,而不是二十九军,那个命运的弃儿,后娘养的倒霉蛋蛋。他扔开毛巾,一边往脸上涂抹肥皂沫,一边看着镜子里变得陌生的脸。我他娘的也是个倒霉蛋,投错娘胎了被老蒋缩编下来,做卖煤的生意养家糊口。我跌进煤堆里混了个灰头土脸。
   他侧着脸照着镜子,把吉利刀片贴近面颊,从鬓边往下颌刮了一道,白色皂沫中出现一条青白的河道。中原大战。由许昌往开封方向挺进。连天的暴雨,宁陵以北河水泛滥,平地的水没了腿肚子,双方在雨中泥泞里遭遇了,看不清对方都胡乱地开枪,试探性的,迟迟疑疑的,根本不像是在打仗。阎老醯儿的队伍退出济南了,撤退到黄河以北。雨中的那座木板桥,一队晋军拖着枪跑着过了桥。草席遮盖着的尸体,发出雨水冲不去的恶臭。他断断续续想起那次恶战,同时往山西的方向唾了口唾沫。
   他抹干净脸,梳好头发,穿上出门的衣服。他现在是一个卖煤的老板了。
  
   二进北屋里,少爷的桂荣妈坐在镜子前,镜子靠墙竖在梳妆台上。所谓梳妆台,只是老式条案的半截,她在老漆剥脱的木板上铺了一条白毛巾,上面摆着几瓶面油、雪花膏、香粉,一把背面是小镜子的刷子,两瓶香水。她身上穿着紫红色富春纺薄棉袍,有些旧了,但是穿在身上很舒服——那一年,她还在学校读书,第一次跟他参加舞会,穿上它的时候还是新的。她喜欢这件衣服,穿着它就是这种舒服的感觉。
   她把润肤油拍在脸上,再用薄绵纸擦掉粘在眉尖上的一点。她的眉毛漆黑,眉梢微微上扬,这跟她略显方正的下颌很相称。
   她从镜子里看见那个乌木的椅子和圆桌,昨天,她哥哥刘桂发就是坐在那儿,端着茶水,眼光从茶杯的上缘越过,黑褐色的眼睛在浓眉下穿出来,体贴地打量着镜子里的妹妹的。哥哥过了四十岁以后,脸上的神态越发高深莫测,但是昨天他的脸上有一层薄薄的强烈表情,一种直率和亲人的表情。
   “哎,桂荣,”他说道,把茶杯从嘴边拿开放在圆桌上。“一直担心你怎么样了,你看着情绪还行。”
   “就那样吧,我每天有一大堆事情要干,煤厂往来的账目,还有出货进货的事儿,都得我管着,从早上出去到晚上回来,一整天也没有自由支配的时间,唉。这样忙着乱着,根本没时间管孩子,再说,也轮不到我……管增荣。”
   “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儿。别老挂着增荣了,坦白说,这对他没有什么不好的,风气就是这样的,为孩子将来的体面嘛,增荣还是跟着大太太好。我上次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还没细想,我觉得这是很远的事儿,不会这么匆忙吧?等静下心来再想吧。”
   “还远什么呀,你没见时局变化有多快,国军快要顶不住了,共产党打过来是迟早的事儿。到台湾去吧,我心里越来越有底儿了,甚至在盼望这一天呢。对我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他站起身来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着话。“我跟那边已经磋商一个月了,他们答应给我一个部门,给我全权,职员聘用和运作方式都由我定,没人监督。上边也不派员来协助,都我说了算,只要我能实现利润预算。预算是公平的,要是不如在武昌干得那么好,就是我的过错,是我能力不济,怨不得别个。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咱爹走得早,咱娘临走再三嘱咐我照看好你,我对不起娘,眼看着你走到这一步却拉不住你……”
   “哥……”她看到哥哥怜惜的眼神,这让她很不舒服。谁都知道被人可怜是很没面子的事,尽管这个人是你的亲哥哥。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怪她自己。如果当初她没有去那个劳军晚会,没有认识金章,或者别那么狂热得不管不顾,坚持把书念完,她就会有一个不错的安身立命的事业,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或者,别信金章他们夫妻俩的胡说八道,坚持把增荣带在身边,而不是完全交给他们,让儿子以为他们俩才是亲爹亲娘……
   我在骗谁?桂荣想。谁也没有办法不叫金章的脑袋陈腐,他从一开头就没给我一个公平,我和他投入的感情份量是不对等的。‘庶子是正妻宗法意义上的孩子,是没有异议的母子关系,从来人们都是这样认为的。说到增荣将来的地位,比如宗庙祭祀,家族代表权,嫡子和庶子根本没法比……’
   她在灯影里伤心地一笑,合着我就是个为你们生下儿子的外人,桂荣一边回忆一边想。真该让金章把这些话用指头写在石头上,这样就跟十诫一样了,她应该像个圣徒一样,每晚临睡前一边膜拜一边祷告。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你赶快下决心跟上我去台湾吧,你才二十三岁,换个环境从头开始吧”
   ……
   她坐在梳妆台前,漠然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寻寻思思地拧开雅霜的绿盖子,往光洁的脸上抹点雪花膏,再往颧骨下边稍微搽上一点儿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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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细腻的文笔,叙述解放前夕一个家庭的故事,反映了那个年代的社会生活。小说中的金章是国军缩编下来的军人,开着一家煤厂营生,把战争中落难的弟弟金鼎也找来当助手,金鼎却游手好闲吃喝嫖娼。金章的妻子没有生孩子,金章找了个漂亮女人桂荣生下了儿子小增荣,儿子叫大太太叫吗,没有扶正的桂荣担心着自己的未来结局。国民党就要败了,这一家人考虑着到台湾后的出路,各人有着自己的小算盘。精彩的小说,感谢发文分享,推荐阅读共赏!【编辑:秋觅】【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408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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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秋觅        2019-04-06 17:05:34
  细腻的文笔,叙述解放前夕一个家庭的故事,人物众多,情节曲折,反映了那个年代的社会生活。感谢赐稿支持,期待更多精彩!
秋觅
回复1 楼        文友:七色槿        2019-04-09 21:15:27
  谢谢秋觅,辛苦了。
2 楼        文友:秋觅        2019-04-08 19:57:09
  祝贺精品,期待更多精彩!
秋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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