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那儿传来一下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催她了。她披上一件米色厚呢大衣，出去了。
　　
　　 刚冒头的太阳把南窗下的方桌照得一片明亮，这会儿大太太正在桌前。她把仿纸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桌角，把砚台底下的垫纸抽出来，换一张干净的重新垫好，收拾起昨晚上她一个人下过的棋盘，把黑白棋子分别放进棋盒。她喜欢早饭后这段带有家庭主妇味道的时光，宁静，松散。
　　 大门那儿有了响动，抬眼望过去，是司机老张把汽车开过来了，开得很慢，车轱辘轻轻地转，转着转着站住了。她看见丈夫从廊檐下出来，大步朝汽车走过去，步履还像军人一样轻快，走得从容不迫。他刚修了面，头发上搽了头油，穿着银灰色的棉衬衣，领口端端正正打了个黑色的领结，黑色的背带长裤，脚上是关外买来的长筒皮靴。小她三岁的丈夫还像一个年轻人，一个年轻的商人。离远点儿她能看得清，看得很清楚，可一挨近，就看不清楚了。瞧那气派，那股精明劲儿，他从来就不缺朋友，人家都乐意帮他的忙，他把家里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他从来就是个有算计的人。只要他别再让哪个女人缠住，别再给她带回来又一个娘儿们。一旦有个女人加进来就坏了，再好的当家人也会变得无心家业，什么也不管不顾，为了抛过来的媚眼，为了裆下的那玩意儿，什么生意呀，妻儿呀，全都顾不得了。
　　 没见到桂荣之前，她就知道有另一个女人存在了。那时他还当团长，住在军营里，不一定什么时候回家来一趟。回来了，也是坐立不安地闷声不响，他脸色一阵阵地发白，眼睛底下有黑圈……直到那女人生下增荣，他才跟她摊了牌。她说她早已知道了，是从他的举动中猜到的，还说这没什么不好，其实还是件好事情，她已经三十七岁了还没开过怀，想生出一男半女的期望越来越渺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如今他有了后了，是一件大喜的事情。
　　 事实上她不全是这样想的。她的娘也是大家出身，容貌端庄品性贤淑，还不是接连生下她们姐妹五个不见男丁，只好眼睁睁看着她爹买一个十七岁的丫头做二房，这个二娘比她还小两岁呢。后来二娘生的大弟二弟全跟了娘，娘是他们弟兄俩的“娘”，他们的生母只是“二妈”。她觉得冥冥之中，老天在她人生的某个日历的某一页上，早已用朱笔印上血一样的标记，她跟娘是同样的命。没结没完的连锁反应。已经无法挽回，她只能接受叫桂荣的这个女人，接受增荣这个儿子，把他带到身边，给他当娘，给旁人做出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
　　 汽车喇叭突然“呜”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沉思，这是她丈夫在催促桂荣。
　　 她扭转身走到门边的茶几旁，撕开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随即点燃了。往常她在饭后并不急着抽烟，现在也只想借着喷出烟气的动作，喷出一点胸中的郁闷。
　　 那口薄薄的烟气散去，她最先注意到的，而且带着妒意，是桂荣那股勃勃的生气，在冬日早晨的寒气中，桂荣的厚呢大衣纽扣一个都没扣上，露出里面薄薄的棉袍，领口也没有裹围巾，白皙的脖子在寒风中一点也不退缩。桂荣来家五年多了，看着还是老样子，她的脸上没有疙瘩斑点和皱纹，腰身还像姑娘一样，这在生过娃的女人当中简直出人意外。眼前的桂荣在寒风里亭亭玉立。她自己身体里的火力可没这么充足，尽管每次出门都穿的暖暖的，脖子要裹上厚围脖，可围脖底下的脖子还是不由自主的往腔子里缩，这情况完全不符合她的自我形象。
　　 但是今天她看出桂荣心情不佳。桂荣一直低垂着双眼径直往汽车走去，没往别处扫一眼。她的红润的嘴唇紧抿着，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拉开车门时，像是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