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朝宣德年间，淮安府江安卫，有个指挥姓蔡叫蔡武，家中富足。这蔡武别无所好，偏爱的是杯中之物，一见酒连性命也不顾了，人都叫他“蔡酒鬼”。不但蔡指挥能喝，夫人田氏也一样善饮，二人不像夫妻倒像两个酒友。
　　 蔡武的女儿十五岁了，出生时看见天上有一条霓虹五彩斑斓，正环在他家屋上。蔡武以为是祥瑞之兆，便给女儿取名叫瑞虹。
　　 这年，蔡武升为游击将军，与夫人商议后，即打点行装择日赴任。
　　 瑞虹上来劝道：“爹爹，依孩儿看，这个官咱不去做吧！”
　　 蔡武问：“为什么？”
　　 瑞虹说：“做官的图什么？无非一来图名二来图利，所以不惜离乡背井千里赴任。如像爹爹这样，在家天天只是喝酒，什么事都不管，如果到了任上还是这样，谁还给你送银子来？那岂不白白花费了盘缠，路上还要担惊受怕吃辛苦？收不到银子还算是小事，只怕还有更要紧的事跟着呢！”
　　 蔡武问：“除了没银子还有什么事？”
　　 瑞虹说：“爹爹，你做官多时，难道这种事还不知道？那游击官儿，在武职里还算个美差，在文官里不过是个守令官，无非在衙门里伺候，迎来送往，还要早起晚睡。我看你平时在家只管喝酒，自在惯了，如果到那里依然如此，还不得受上司责罚？这也还不算利害。如果某地盗贼发生，差你前去抓捕，或者别处地方有匪警，派遣你出征，那时候不是骑马就是乘船，身披盔甲，手执戈矛，出生入死，像爹爹这样终日喝酒，岂不把性命都得丟了？所以还不如在家安闲自在，快快活活过日子，何必去自讨苦吃！”
　　 蔡武说：“常言说得好：‘酒在心头，事在肚里。’难道我真是个光知道喝酒不知道管事的人不成？再说家中有你掌管着，我乐得快活。这是一个绝好的美缺，别人用银子都买不来的，我自有主意，你不用担心。”
　　 瑞虹见父亲执意要去，便说：“爹爹既然要去，就把酒戒了，这孩儿才能放心。”
　　 蔡武说：“你知道我嗜酒如命，怎么可能全戒了呢？少喝几杯就是了。”
　　 蔡武次日即叫家人蔡勇，在淮关租了一条民船，将衣服细软都打叠好了带上，粗重家伙，封锁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其余童仆尽都跟随前往，又买了许多好酒，带着路上喝。
　　 择了吉日，蔡武等家人告别亲戚起身下船。艄公扯起篷帆，由扬州一路进发。
　　
　　 （二）
　　 这条船的船主叫陈四，也是淮安府人，年纪三十开外。他雇了七名水手，分别叫做白满、李癞子、沈铁锁、秦小元、何蛮二、余蛤蟆、凌歪嘴。听名字就知道都不是好货。
　　 果然，这班人都是凶恶之徒，专在河道上抢劫客商。今天蔡武倒霉，偏偏上了他的船。
　　 陈四一见搬下这么多行李，眼中已经冒出火来，及至家人上船，又一眼瞧着瑞虹美貌，心中愈加热起来，拿定主意要下手，只等稍走远一点再干。
　　 将到黄州，陈四走到艄上对水手们说：“今天可是遇上了一个大财主，机会不可错过，今晚咱们就干了他！”
　　 水手们说：“我们早也有心要干了，阿哥不说话，我们还以为看同乡分上不要了呢。”
　　 陈四说：“这一路也没有个好下手的地方，让他多活了几天！”
　　 水手们说：“他是个武官出身，随从又多，须要小心。”
　　 陈四说：“他是出名的蔡酒鬼，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能耐？等他喝醉了酒，放开手砍他就是了。不过这个小姐要留下来，我要她给我做个押舱夫人。”
　　 行到黄州江口，水手们泊住了船，上岸买了些酒肉，吃饱喝足之后继续扬帆启航。
　　 这一天正是阴历十五，黄昏后一轮明月升起，照得全船如同白昼。行到一个空旷之处，陈四说道：“弟兄们，别往前走了，就在这里干吧！”
　　 说话间，下帆抛锚，匪徒们各执器械先向前舱而来，迎头遇着一个家人。那家人见势头来得凶险，喊了一声：“老爷，不好了！”叫声没落，顶门上已遭了一斧，被砍翻在地。那些家人一个个都吓得浑身乱抖动掸不得，被强盗们斧砍刀杀，无一幸免。
　　 蔡武自从上船之后，开始几天酒还喝得少些，以后觉得无聊，夫妻两人便和从前一样大喝起来，瑞虹屡劝不住。
　　 这一天晚上又与夫人开怀畅饮，喝到八九分时，忽听得前面有人喊叫。瑞虹急叫丫环出去看看。那丫环一见吓得腿也迈不动了，叫道：“老爷，前舱杀人哩！”蔡奶奶惊得魂不附体，刚刚站起身来，凶徒们已赶进舱来。蔡武醉眼朦胧，喝道：“我老爷在此，哪个敢胡来？”沈铁锁上来把蔡武一斧砍倒。其余男女一齐跪下，哀求饶命。
　　 陈四说：“看在同乡分上，不砍头了，给他留个全尸吧！”即叫拿来绳子，将蔡武夫妻二人和两个男孩子一齐绑起来，只把瑞虹放在一边。蔡武哭着对瑞虹说：“后悔不听你的话，致有今天！”话声未绝，四个人都被扔下江中去了。其余丫环等人，被一刀一个杀个干净。
　　 瑞虹见全家都被杀死，唯独把她留下，料想必来污辱，奔出舱门望江中就跳。陈四丢下斧头双手将她抱住说：“小姐不要惊恐！你没事！”瑞虹大怒，骂道：“你这班强盗，害了我全家，还敢污辱我吗！快放开让我死去！”陈四说：“你这样花容月貌，叫我怎么舍得？”说着把她抱进后舱。
　　 瑞虹口中匪徒强盗的骂不绝口。众匪徒大喊道：“阿哥，哪里找不来一个女人，何必受这贱人辱骂！”说着就要赶进来杀她。陈四拦住他们说：“弟兄们，看我分上饶了她吧！明天我给你们陪情。”又对瑞虹说：“快住嘴吧！你再骂，连我也救不了你了。”瑞虹哭着，心中暗想，我要死了，一家之仇哪个去报？且先含羞忍辱，等报仇之后死也不迟。想到这才住了嘴。陈四又安慰了一番。
　　 众人把尸首全部抛下江中，把船擦抹干净，扯起帆篷继续前行。
　　
　　 (三)
　　 驶到一个沙洲边，匪徒们将箱笼取出，就要分发财物。陈四说：“弟兄们先不要忙，今天是十五团圆之夜，等我成了亲，弟兄们吃过喜庆筵席，然后自由自在分东西，岂不更好！”
　　 众人说：“也说得是。”说着将蔡武带来的好酒打开几坛，还有那些美味食品和银酒器具都摆上桌来，团团坐在舱中，点起腊烛，开怀痛饮起来。
　　 陈四把瑞虹抱出来坐在自己身边，说：“小姐，我和你是郎才女貌，做夫妻也没辱没了你。今夜就跟我成亲，图个白头到老。”
　　 瑞虹掩着面只是哭。一个水手说：“咱们兄弟各敬阿嫂一杯！”说着端着一杯酒过来。陈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边说：“多谢众弟兄，你略微喝一点儿。”瑞虹怎能理他，把手推开。陈四笑道：“多谢各位美意，我替娘子喝了吧。”拿起来一饮而尽。
　　 又一个水手说：“哥哥不能喝单杯酒，得喝个双杯才行，双双到老嘛。”说着又送过一杯酒来。陈四又接过来喝了。之后把各水手的敬酒逐个都喝了。看他喝到八九分了，大家劝道：“我们尽管喝个够，就不要难为新人了。哥，请你去安歇吧。”
　　 陈四说：“也好，各位再请宽坐，我不奉陪了。”说完抱起瑞虹，拿着灯火进到后舱，放下瑞虹，关上舱门，过来就给她脱衣服。此时瑞虹已身不由己，一身衣服脱得干干净净，被陈四抱到床上尽情玩弄。
　　 众水手在舱中继续喝酒。一个说：“陈四哥这时候可是神仙了。”
　　 一个说：“他是成仙了，我们可有点惨了。”
　　 一个问：“我们有什么惨的？”
　　 一个说：“你看呀，一样干事，他倒占了第一个大便宜，明天分东西的时候，他能多让一些给我们吗？”
　　 又一个说：“你们说的都是没用的，什么便宜不便宜？我说的这件事，才是大事哩。”
　　 众人问：“还有什么大事？”
　　 这人说：“常言说得好：‘斩草要除根’。咱们杀了她一家，她必然记恨咱们，恨不得把咱们全杀掉她才解恨，她能安心和陈四哥做夫妻吗？她要到人多的地方喊起冤来，咱们的性命还不都得给她断送了？”
　　 众人附和说：“说得也是，明天跟陈四哥说说，一块杀掉得了。”
　　 一个说：“陈四哥今夜得了甜头，怎么肯杀她？”
　　 一个说：“别跟陈四哥说，咱们悄悄把她干掉算了。”
　　 一个说：“不好。要瞒着四哥把她杀了，弟兄情分上说不过去。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趁陈四哥睡着，咱们打开箱笼，把东西分掉，然后散伙各奔东西。陈四哥已经得了个美人，再给他多少留几件东西，以后就算事情败露，由他自个去承受，与咱们无关。如果不出事，也是他的造化。这样不伤弟兄们情分，又连累不着咱们，这不好吗？”
　　 众人齐声称好。说着就起来把箱笼打开，拿出黄金白银服饰器皿等物都均分了，只拣用不着的留下几件，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舱门关闭，将船驶到一个通官路的地方泊住，一齐上岸四散逃去。
　　
　　 （四）
　　 陈四一心在瑞虹身上取乐，外边发生的事全然不知，直到次日天亮起身，出了舱门不见一人，以为夜间喝多了酒还在睡着。走到艄上仍不见人，再到前舱去看，也没个人影儿，心想他们都上哪儿去了？疑疑惑惑走入舱中，见那箱笼都被打开，细看里边全是空的，只一个箱里还有不多几件东西，这才明白那些人都四散逃走了。他心下想道，他们见我留着这小姐，怕事情败露，都悄悄逃走了。现在我一个人驾不走这船，住在此地也绝非长策。想上岸到村中找个人来帮忙，又怕这小姐喊叫起来，那自己性命也难保了，与其如此不如斩草除根。
　　 想到这里，陈四提起一柄板斧进入后舱。这时瑞虹还在床上躺着。她的眼角挂着泪珠。陈四一见就想起了夜间她那种柔弱任人摆布的样子，心里便痒起来，杀人肠子顿时熔化了。一柄板斧嘡地一声掉在地上。他重脱了衣裳，掀开被子又玩弄了一阵，直到筋疲力尽了才下来。瑞虹仍然豪无抗拒的任他摆弄
　　 他穿上衣服到艄上打火煮饭。忽然又想道：我要迷恋这女子，性命定然被她断送，要杀她又不忍下手，不如扔了这条船，到别处去另想办法挣钱再买条船。那女子就留在船上，如有好运气遇人救了，也算我积了一点阴德。转念又想，这也不好，如不除掉她终久是个祸根，饶她一刀，给她留个全尸罢了。他煮了点饭吃饱了，把日常有用的东西包了一个大包放在外边，找了一条绳子，打了个活扣进入舱来。
　　 瑞虹怕他又来奸污，这时已穿起衣服，躺在床里边垂泪，想着报仇之策。陈四来到她跟前，左手托起脑袋，右手就将绳子套上。瑞虹就要喊叫，他连忙用力拉紧绳扣。瑞虹疼痛难忍，手脚乱动，只蹬了几下就直挺挺的横在床上不动了。陈四料定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舱拿起包裹，提着一根短棍，跳上岸大踏步走了。
　　
　　 （五）
　　 也是瑞虹命不该绝。所幸那陈四的绳索打的是个单结，虽然当时被勒得气断昏迷，
　　 可刚一放手，结就松开了，咽喉间有了一点空隙，就能透过气来，没有窒息而死。瑞虹渐渐苏醒，只觉遍体酥软，动弹不得。喘了一会，颈下依然难受，勉强抬起手将绳索扯开，想起上船后这几天的经历，一家人全被害死，自己被凌辱，心内苦不堪言，不禁放声大哭。
　　 正哭之间，忽然艄上“扑通”的一声响，撞得船晃荡起来，睡的床铺都差点翻倒。瑞虹一惊，哭也止住了，忽听那边船上人声喧闹，本船却没有一点声息。正疑惑间，听见船仓外面有人喊叫，跟着就拥入后舱。瑞虹以为这班强盗又回来了，心想这回算是没命了。这时她听见外边的人说：“不知是哪个官府的船，打劫得这么干净，人也没留下一个！”瑞虹听了这句话，知道不是强盗了，赶紧挣扎起来高声喊道：
　　 “救命！”
　　 众人赶忙进来看时，是个美貌女子，将她扶持下床，问她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瑞虹未曾开言，两眼先流下泪来，边哭边将一家人的遭遇细说出来，最后又说：
　　 “列位大哥，可怜我家受此冤屈无处申告，烦请你们领我上告官府，捉拿强盗，也是一点阴德。”
　　 众人说：“原来是位小姐，可苦了你了！但这事我们都说了不算，得请老爹来做主”内中一个便跑去请老爹。
　　 不一会，一个人跨进舱来，众人齐声说：“老爹来了！”
　　 瑞虹抬头只见那人身材魁梧，服饰齐整，众人称他老爹，料必是个有身份的，便哭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说：“小姐不必行此大礼，有话请起来说。”
　　 瑞虹又将前事细说一遍。“求老爹大发慈悲，救救我难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
　　 那人说：“小姐不必着急。我想这班强盗还没走远，今天就同你到官府呈告，派人四处追拿，自然是逃走不了的。”瑞虹含泪称谢。
　　 那人吩咐手下：“事不宜迟，快扶蔡小姐过船去。”
　　 众人就来搀扶。瑞虹找到鞋子穿起来，走出舱门一看，乃是一条大货船。上了这条船，瑞虹被请进舱中休息。众水手把贼船上的东西搬干净了，方才起锚开船。
　　 原来这位老爹名叫卞福，汉阳府人氏，专在江湖经商，挣起了老大一个家业，打造了这条大船，众水手也都是家人。今天这回是在下游卖了粮食，装着回头货回家，正趁着顺风行走，忽然被一阵大风打向岸边去，艄公把不住舵撞上了贼船。
　　 卞福见了美丽标致的瑞虹，又是孤身一人落难在此，即生出不良之念，用虚情假意哄她上了船，就是手中之物了，哪里是真心替她伸冤！瑞虹遭遇了这场惨祸，正无门申诉，一见卞福犹如见了亲人一般，又听他说出那些话来便信以为真。待上了这条船之后这才想起，我与这客人非亲非故，怎么能指望他出力帮忙？怎么能跟着他走？虽然他答应帮忙，也未知是真是假。倘若他生出歹念又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