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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等生(中篇小说)


作者:朱朝敏 举人,3928.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75发表时间:2019-04-28 20:00:24

【流年】等生(中篇小说) 路会像人一样死去:
   静静地或忽然地断裂。
   别离开我,我想成为你。
   在这个燃烧的土地,
   词语得成为荫凉。
   ——耶胡达·阿米亥
  
   一、冷了自然落散
   那一天,祖母颠着小脚从庙寺下来,救了我。
   我在无忧愁潭下面的一块青石边洗手,然后提起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看恢复平静犹如镜子般光滑的水面。有人(是谁呢?)在后面伸出双手蒙住我眼睛。刹那,我右脚一滑,重心偏移,人就滑到潭水里了。
   祖母正从庙寺下来到了无忧潭边。庙寺在山林,山林下就是无忧潭。无忧潭宽广浩淼,一路沿着山林绵延,却又心事重重地裹紧内心,深陷于四围。祖母早已经下来,走到庙寺对面的潭水边。看见我滑进潭水,哎哎下坡,伸手给我,而我还在潭水里滑,手臂被绿幽幽的潭水迅疾淹没,只剩下了掌心上的手指。祖母前倾身子,右手朝我手掌拽去。我获救了。浑身湿淋淋的,脸庞也是湿淋淋的,喉咙被一股粗壮的气流充塞,呜咽钝钝,含混不清。祖母抹了把我眼睛,闪开身子,生气地嚷道:看看,是哪个缺德鬼推你下潭的。
   脸庞仍然湿淋淋的,我甩了下双臂,抬起右手也抹把眼睛。眼神飞向无忧潭上,一阵散漫地扫射后再移向我身后的庙寺。庙寺在葱郁的山林中,露出一角飞檐。
   静悄悄地。树木、庙寺、台坡房屋、田塍沟垄……偶尔几声狗吠和鸡鸣,也不见个人影。
   是红夭吧……我收回眼神,喃喃道。
   不是她又会是谁?虽然我没看见她,等我从潭水里上来寻找那个蒙住我眼睛的人——早已杳无踪迹。
   祖母脸色铁青,用仅存的左眼盯着我,死死地。她的右眼已经瞎了,说是哭瞎的,为来到世上却没能留住的十个孩子。每去一个,她都号啕一次,而号啕在以后的日子里过渡为暗自淌泪。十个孩子,无尽岁月的泪浸,身体盐分的流落,右眼终于被浸瞎了。她的左眼并未因此清亮多少,相反,看上去混浊昏暗。但此时,我眼睛分明感觉到祖母眼睛里抛出的锐光,便移开眼神,再次喃喃道,她总是这样疯闹,居然在潭水边蒙我的眼睛……我是在为红夭解释,还是在为自己开脱?
   这样的妮子,你玩不起的。祖母伸手,拽住我右手爬到岸上。她喋喋不休地交代,你和红夭怎么会玩一块呢?你们合不来的,看她那个样子,疯癫又没个正经地,怕是菩萨也拿她没办法……这次长教训了吗?还理不理?
   她要理我,不管我……祖母回头,浑浊的左眼又抛射来锐利的钉子。她打断我的话,说,不管不管,那是她的事,她再脸皮硬,还硬得过你的冷落?冷了自然落散了。
   我祖母说完就丢下我颠着小脚走开了。我耳边却还回响着她的话,她的话总是这样,说过一些,在我耳边响一阵,就落到我心里,而后又从我心里冒出来再次响起。这是她的能耐——我是服气的。比如,脸皮硬,还硬得过冷落?冷了自然落散了。许多年后,它成为我处世的一种哲学。
   我懵懂地站在原地咀嚼祖母的话,眼神散漫地飘移。
   祖母走几步又走回,眨巴左眼,问我,你干什么,刚才在潭上,也不见你洗手啊?好多次看你傻蹲在这块青石上,也不晓得做什么,像——祖母掉过头,嘴巴止住了。
   顺着祖母的视线,我偏头发现,岸上老柚子树下,亚兰笑嘻嘻地坐着,她坐在柚子树裸露在外面的根茎上,眼睛盯着无忧潭水,一番细究似地盯看。
   亚兰当然要来的,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时分,这个满面笑容的女子就坐在柚子树下,先是朝无忧潭一番细究打量,然后右手翘起食指在空中写画——哪里是空中呢?就是隔着空气的潭水。
   我明白祖母尚未出口就止住的话,她不过说我像眼前这个亚兰一样在潭水边发痴发呆吧。
   不是,我在看,她在乱画。我辩解。
   你看什么,问的就是这。祖母很不耐烦我的辩解,在她看来就是顶嘴犯上。
   我看什么呢?我一时语塞,眯眼回望浩淼而深沉的无忧潭。对面茂密的山林,在潭水上倾倒它铜墙铁壁般的影子,黑而结实,哪怕此时,风过潭水,水起波澜,黑影却被焊住般纹丝不动。我想,这些影子,要么定力十足,要么是被潭水的磁性吸住了。
   看自己。
   我的回答与其说是敷衍,不如说也是大实话。我蹲在潭水边,端直了上身,眼睛盯着绿幽幽的水面看,我真的只看见了自己。一张青涩不乏秀气的脸庞,大而黑的眼睛有些模糊,却直透我心胸。我的面庞贴在水面,遮盖下面的东西。于是,我伸手拨开再拨开,水面荡浮起层层涟漪,涟漪很快平静,就在平静下来的瞬间,破碎的光影的缝隙中,如同庙寺屋顶的黑影斑驳可见。那传说中的……水纹越来越细小,我的面容迟疑地贴在我眼前,否定我对瞬间的捕捉。
  
   二、蛇有灵性
   晚上,红夭啪啪地拍响我家院门。
   谁呀谁呀……我祖母跑去开门,一看是红夭,后面的话便堵在嘴边。红夭却一头跳进青石门槛扎进院子里,抓住我祖母的手,惊恐着眼神回头叫道:蛇,有蛇跟着我。
   蛇?我跑出来,站在红夭旁边朝院外看。院子外就是台坡,台坡旁边是菜园,菜园两侧栽种藤条枸杞树桑树,我家院门口的台坡却是猫猫刺和老柚子树。树木下绿草铺路,蛇扭行其中,太寻常了。
   但青白的月光下,夜风轻拂枝叶,黑影抱团飘忽,在地上留下杯盏般的痕迹。哪里有蛇呢?
   祖母轻轻拿掉红夭的手,左眼暗示我回去不要理睬红夭。我怎么走得了?红夭居然又抓住我的手,拉我一起寻找外面跟踪她的蛇。
   是一条花斑蛇,胖身子,还左摇右拐地,很吓人,从我爬坡就跟上我了,奇怪,现在不见了,难道是你们家养的家蛇?
   在我止步时,红夭的眼神转向我。
   蛇凭着气味认人,到我们家,它当然就放松了,也就掉头走了。祖母插话道。
   哦,真是你们家养的啊——红夭的话马上被我祖母打断,祖母硬着口气问,红夭,你下午推她到潭水里去——祖母的话也被红夭激动地打断,没有,我没有推,不信问她。红夭的右手食指指向我,几乎戳到我鼻尖。
   你是没有推我,可蒙住了我眼睛。
   就是嘛,没有推你到潭水去,说什么说。红夭丢下我和祖母,跨进大门,向我母亲借缝纫用的线团。说是她母亲晚上缝衣服差线了。她母亲落霞是我们庙村的外人,本质上又是庙村人。怎么说呢?红夭的外公外婆均是我们庙村人,外公参军出去留在了省城,然而某一天却被抓进牢狱,她外婆于是去闹,也被抓进牢狱。红夭母亲落霞疯了般地到处求人,求着求着,红夭外婆出来了,红夭外公也出来了。但红夭外公出来不久却吐血死去,接着红夭外婆带着落霞回到庙村。哪里是她们两个人呢?落霞是怀揣身孕回到庙村的。在落霞生育红夭前几天,红夭的外婆落水无忧潭走了路。
   落霞,成为红夭母亲的落霞,变了个人似地(当然,是相对刚回到庙村的那些日子而言,而以前她生活在省城,谁知道她以前的样子呢?),好吃懒做,不种田不学手艺不操持家务,整天花枝招展,涂红抹白,在我们庙村整个岛上云游,遇到哪家红白喜丧,就凑去混一天饭吃,说是混,有时也冤枉了她。倒不是落霞会伸手帮忙招待宾客,或者客串厨房事务,在家都不做,何况别家?而是,遇到女儿出嫁的,落霞可就受到欢迎了。她有装扮脸面的全套家私,还会梳理各种时髦发式,更重要的是,她有我们庙村甚至整个岛上都难得及时接轨的流行衣服,难得的是,落霞很乐意奉献她所有的饰物和才技。当落霞装扮完一个即将上轿的女子时,会垂着双手在一旁静静打量,由衷地说上一句话:最美的时候最美的人,你都赶上了,真有福气。
   我们庙村的都记得她那句话,似乎那是落霞最靠谱的一句话,其他的,落霞都是嬉皮笑脸地,没得正经的,特别是跟男人说的话。大概男人都喜欢那些漂亮的时髦的女子,即便他们都知道落霞在骗他们,可是遇到落霞,他们还会及时送上他们神往的眼神,还会在落霞不知道施展什么魔法的骗术中献出她想要的东西。
   落霞难得在家,在家就是描画她的脸,用夹子在火中烧,然后夹卷她的黑发,再则就穿针引线缝制衣服。她的衣服每件都是她自己亲手缝出来的,而女儿红夭的衣服却交给我母亲这个裁缝。现在,红夭来我家借线团,定然是落霞又在为自己缝新衣服了。
   红夭接过我母亲的线团转身就走。我祖母还在纠缠刚才的话,指着我喊道,红夭,你看她在潭水上洗手却突然蒙她眼睛,这不是成心想推她下水吗?
   没有啊。红夭侧过脸,嬉笑着回应。月光下,她抬起的脸庞生动而俏皮。刚刚停顿几秒,又接着说,她没有洗手,我也没有推她下水……喏,她不是好好地。
   说完,红夭拔腿又走,胸脯如同两个兔子似地腾跃。我祖母愠怒,又奈何不了红夭的狡辩,站着生闷气。我讪讪地,看了眼红夭又看祖母。
   呀,你家蛇——快成蟒了,还在下坡等我,你们送送我。红夭刚迈出院门的右脚又收回来。
   祖母上前拽住我。
   红夭呵呵笑了声,折到屋檐阶下,寻到一根木棍子,拿起在地上咚咚地敲两下,说:好,结实。
   还是嘱咐下,我家的蛇有灵性,哪里就养一条呢?它们可是凭着气味记东西的。祖母的话刚刚出口。红夭又站住了。我也惊奇地看着祖母。
   祖母缓下语气又说,红夭啊,我可嘱咐你了,你打不死我家的蛇,蛇可就记住你了,只要闻到你的气味,就跟上了你。
   红夭的脸庞在月光下凝然霜白。我祖母拽住我右手转身回到堂屋,不过又留下一句话,说来,蛇都是听招呼的,它们听到棍子敲地的声响,知道你礼敬它们,自然就给你让道了。你可清楚了?
   红夭哦哦两声,敲着棍子离开。
  
   三、就一个指标
   红夭至少比我大五岁。她是初中生了,可她并不在镇上初中住读,而是留在我们庙村小学里,借我们庙村学校的操场跟着李世界老师练习排球。她整天肩挎装着排球的网兜出入校园,网兜刚好齐腰身。每走一步,网兜在她小蛮腰上嘚嘚地蹦跳,很是威风神气。李世界老师正是我们庙村人,是我们庙村老书记的儿子,一直在岛上的镇中学教体育,组建少年女子排球队参加县级市级甚至省级比赛,多次获得名次,我们岛上也成为省里有名的排球乡。据说,他带出的女队员,有两个分别被选拔进体校和厂矿企业了,一下实现农村女孩鲤鱼跳龙门的愿望,还有一个就是我琴表姐,居然被省级女子排球队借走了。
   世界老师正在为明年春上的省级运动会做准备,因为还有近一年的时间,所以世界老师先暂时在家休息。
   哪能就这样休息呢?我肯定是不能,一定要加强训练,只好跟着世界老师回到庙村了,幸好我们是同村人,关系还不错……红夭的这番话不晓得重复多少遍了,含着沾沾自喜,还有卖弄。
   有什么好卖弄的?一些大人,当然是妇女瘪瘪嘴,眼神碰撞,嘴角浮荡几分笑意。心领神会的嘲笑吧。这是我们庙村人都知道的,红夭所说“关系还不错”,不过就是她母亲落霞与李家的关系。这关系……怎么说呢?咳,在靠工分挣钱的日子,好吃懒做的落霞能够吃喝不愁,靠的是什么?还不是李老书记的一笔工分记录嘛。若单单是这么简单,我们庙村人还不会笑,特别是嘴角翘起,鼻子哼哼的嘲笑了。起码,落霞为我们庙村送走和迎来多少美丽若仙的女子?这笔人情,我们庙村人是记得的。我们庙村人终究瞧不起她了,没得正经的落霞。她不但与李老书记勾搭得热火朝天,还与李老书记儿子李世界老师也黏糊不清。这就太不清白了,没有规矩了。怎么说都说不过去了。
   世界老师有时来我们学校有时不来,而红夭却每天坚持来学校训练。世界老师在学校,她会迎上去,然后在操场上与世界老师隔着一张球网对打训练。这样的时候很少,多半时候是红夭跑步做操——按照她说的是在做体能训练,再就是对着墙壁一个人嘭嘭地练球。
   这么辛苦干什么?又没老师在。
   我们历来认为,我们所有在学校的活动都是老师的要求,而红夭却经常不在老师视野内,多好啊,还这么辛苦简直是自找苦吃。
   我一定要选上去参加省级运动会,一定要,参加了省级运动会,进体校还是其他厂矿企业还是留队,就任我挑选了,反正那时凭我兴趣,我是进城了还怕什么?红夭满脸绯红,双目烁烁,是憧憬还是劳累?
   还不是李老师一句话嘛。我们几个人唧唧喳喳地,嘻哈着笑成一团。是啊,这不是什么犯忌的话,红夭不是自己说过,她们家与李老师家关系还不错嘛。
   你们懂什么?红夭抓起地上的排球,朝空中抛去,接着,脚尖一踮,双手交叠,送出排球。排球狠狠地被墙壁撞回,红夭右手横扫,排球再次被墙壁撞成直线弹出,却被跳起的红夭抓在手心里。
   你那琴表姐可是世界老师的红人,世界老师也正想要她暂时归队。红夭气喘吁吁地回头看着我说道。
   我听出她话里的敌意,想到她前几天险些推我落潭的事情,很硬气地反击:琴表姐排球就是打得好,再说她一个人也打不了排球,碍你的事了吗?
   嘭,排球滚落在地上,又被红夭右脚踏住。她气呼呼地说道,怎么不会?我们整个岛上这次就一个指标,你小琴表姐归队,可就是占我的指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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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看了让人无比辛酸。庙村的红夭,一个农村的苦孩子,喜欢打排球,不辞辛苦加倍努力。并想以此走出庙村,脱离偏僻的环境,到更上一层的省队打球,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她的教练,人称的李世界——李老师,却利用自己的工作之便,玩弄女性,致使红夭,及像红夭一样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怀孕或被糟蹋。李世界是一个十恶不赦的色狼,他不仅侵害了红夭,还与她的母亲不明不白,闹出了母女争一男的怪事。最终,红夭尽管百般依赖李世界,梦想代表庙村进入上一级的好球队参加比赛,可却没有实现。李世界把唯一的一个名额给了其她的一个女孩子。红夭到最后的结果,是落得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红夭对此结果,怀恨在心,产生报复心理。可她毕竟才16岁,年纪尚小,身单力薄,不但没有使色狼的生命造成威胁,自己却以杀人犯的罪名锒铛入狱。作品结果令人唏嘘,给人留下深刻启示。面对生活中的复杂环境,面对形形色色变脸的人,我们到底应该怎样做,怎样把握自己呢?值得深思。荐读。【编辑:江上渔夫】【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430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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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江上渔夫        2019-04-28 20:09:27
  凄美的故事打动人,当一个人步入迷茫的时候,能够拯救她的可能还是自己的灵魂,清醒了,一切问题也就解决了。奢望多了,痛苦也就多了。感谢作者赐稿流年。遥祝春安!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05-01 08:12:0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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