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等生(中篇小说)
我仰头看表姐,羡慕极了。世界老师眉眼都是笑,看我不住眼地盯看酒杯和表姐,问我,你琴表姐漂亮吧。
我毫不思索地答道,漂亮。我父亲敲筷喝令,快吃完了回家,你婆婆还等着你回去腾把手。
哦,能婆婆中午……李世界老师话刚出口又改变成:能婆婆的招术怪得很,不过也好得很,我家媳妇就受惠过,什么时候我也请能婆婆铺个蛇皮扎个银针,哈哈。
世界老师你这个大能人,可在说笑话了。我舅妈正好上菜,接过话由衷地答道。
再能,人总免不了病灾的,我婆婆……
我的话再次被父亲打断。他极不耐烦地用筷子敲击桌面,催促我赶快吃完了回家。其实,我祖母根本就不指望我能够给她腾把手,再说,中午也没什么事情,我父亲不可能不知道。看来,他似乎不喜欢我小琴表姐。我匆忙扒完了饭,丢下饭碗回家。
刚到无忧潭边,被红夭拽住,向我打探小琴表姐回来与否的消息。
我骄傲地告诉她,我正是刚刚在她家吃了饭回来,他们家请世界老师吃饭。
红夭松开我的手,继续问,你琴表姐准备留下跟着世界老师练球,要跟我争夺这个唯一的指标?
这我哪里知道。我摇头。不过,我清楚琴表姐而今人在省队,已经是城市人了,她说忙死了,哪里会留下练球呢?
可是,她还是要与我争夺这个指标,不然,她回来请李世界吃什么饭。红夭的声音低沉,眼神漫漶不知所踪,她看上去整个人都充满了感伤。
我第一次看见红夭这样伤感,甚至充满了无助。一时,我心中居然浮出同情。说实话,红夭也长得不赖,可是与我琴表姐,长相酷似明星龚雪的琴表姐根本无法相比。
你母亲不是说也要请世界老师吃饭吗?你们请没有?我突然想起那天落霞母女俩闹翻后请我找红夭和李世界老师的事情。
她请李世界吃饭?红夭转过她的眼神,狐疑地看着我。
还没有请?你们就请世界老师吃饭吧,看他怎么定夺,再说,你排球真的是打的不错,就在平等的条件下,世界老师根据打球水平决定。我好心地建议,完全是不分亲疏的口吻。
吃饭?平等?红夭重复这两个词,接着呵呵笑了,笑着笑着,她眼睛笑出了泪水,接着,右手冲着我上下指点:你说平等就真平等了?他在乎吃喝——你可晓得有多少人接他吃喝过?右手食指正对着我鼻尖,定格般凝固了,包括她突然瞪圆的眼神。
我叫道,红夭,你怎么了?
我怎么啦?嗨,你怎么能够懂?我已经不上学了,都丢了,整天就是跟着他……李世界练习排球,没有别的法子,我只有这条路……红夭垂下右手,摇头,又笑了起来,哈哈地,响亮却孤独的笑声。
我一定会争取这个指标打球,一定……红夭给自己鼓气,眼神炯炯地看着我。我不禁跟着点头。
你真好,整个庙村我最信任的就是你。说着,红夭拉住我的手,恳求道,你帮帮我,跟你表姐说,她差不多已经留在城市了,还是省城,根本不需要再参加我们队打球了,要她把指标让给我,好吗?
我点头,表示试试看。
红夭眼睛放光,自语道,不行,我不能求她,现在有决定权的只有李世界。我也附和她的看法。又重复道,请世界老师吃饭。
你……真笨,他差饭吃吗?吃饭有屁用……红夭可能觉得我一直站在她一边,为说我笨而抱歉,接着解释道,你没看出来吗?我妈她在中间捣乱,她不允许我跟着李世界……练球。
原来还不是李世界老师的问题。我恍然大悟似地哦了声,说,你妈肯定是舍不得你离开她……你说通她不就解决了。
她,你表姐,还有李世界,都是问题。红夭不耐烦地摆手,否定了我的彻悟。
我到学校去了。红夭抬脚走开,又回首朝老柚子树望去。还是中午,亚兰没有来,柚子树婆娑青绿地站在岸边。
这是柚子树吗?怎么从没见它挂果。红夭嘟哝道。
是啊,我也没有看见这棵柚子树挂果。可没有挂果就怀疑它不是柚子树?
这个红夭。
黄昏时,我表姐来我家,还提着一些糕点来看我祖母了。她嘴巴很甜,说中午祖母没去他们家吃饭,她没尽到谢意,就专门买了糕点来看望祖母。说着,打开糕点盒子,拿出一块云片糕,掏出一片喂到祖母嘴巴里。我祖母边吃边点头,说,正宗的仙桃云片糕,甜。
祖母接过琴表姐手里的糕点,递给了我。对琴表姐说,谢什么,我一个老婆子没什么好谢的,还是满心谢老天吧。
表姐脸色泛红,声音轻缓下来,几乎蚊子般地嘟哝,你救我两次咧,你那蛇皮好灵验的。
两次?我脑海盘算开了。第一次我晓得,是琴表姐半夜打摆子,我舅舅舅妈来我家请我父亲,父亲在镇上医院值班没在家,就顺手请我祖母。祖母拿着蛇皮铺在琴表姐肚皮上,对着脉路扎银针,第二天又在四肢上铺蛇皮扎银针,扎完后,表姐就好了。
还有第二次?
表姐走后,我缠着问祖母。祖母不做声。我不屈不饶地问。小妮子哪来这么多话,不该晓得的不能问。祖母威严的训话不仅没喝退我,反而更激发我的兴趣。你蛇皮都铺了银针都扎好了,还什么不能说——你跟我讲琴表姐。她去猪圈屋我跟着去猪圈屋。她去菜园我跟去菜园。她拜菩萨天帝,我也跟在后面,但不低首作揖,只仰着脖子到处望。这下,她就忍不住了,要我跟着烧香祭拜。
行,我烧香拜了菩萨天帝,你告诉我琴表姐的事儿。
祖母终是拗不过我,只好说了。原来是表姐一年前怀上孩子,偷偷请人坠了胎,可身体老是血流不止。我祖母只好又给琴表姐铺蛇皮扎银针,还带着表姐去庙寺烧香磕头,表姐身体好起来,离开了庙村到了省排球队。
唉唉,女子要晓得自重,坏了好身子求前途,求到哪里去?菩萨都还低头。
我自然是知道祖母会一些怪招的,她在我们庙村老人那里有个绰号,名“能婆”,顾名思义嘛,有些诡异又不乏能耐的招术。不过那时,这种不能用道理解释的能耐,都划归为迷信糟粕了,“能婆”的称呼限制在很秘密的场合,祖母的能耐施展也控制在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
但祖母的话着实让我吃惊。琴表姐居然坠胎过——这在我们庙村几乎是无法启齿的丑闻,漂亮在这样的丑闻下就是浪荡了。有什么要人羡慕的?我理解我父亲阻止我跟琴表姐亲近的缘故了。难怪啊。
我痛惜完后,又蓦地明白,祖母的招术全在那蛇皮上。
为什么要铺蛇皮扎银针?
不晓得,我老人传下来就这样,不铺蛇皮扎什么银针,没用。
我没话了。肚子里却全是话,唧咕着拥挤着,一起涌到嗓子眼儿,争着出口,又互不相让,弄得我嗓门发痒发涩。我倒了杯水,咕哝喝下,又缠上祖母问,上次你对红夭说,那坡下草木中的蛇,真是你养下的?
蛇还要养?养的蛇哪还有天地灵气?祖母被我的话愣住,眨巴着混浊的左眼,以问代答。
那你是故意吓红夭的,还吓住了我。
没吓,我这把年纪吓唬孩子家,多难为情。就是这样嘛,蛇是靠气味来记东西的,它灵性得很,认得人也听招呼,礼待它的,它也礼待。
七、罪孽
那天晚上,落霞家里爆发出打闹声。
我们孤岛就是长江水流中矗立的沙洲,每年夏汛时都要遭受洪水的袭击,所以建造房屋前要先垒高高的台子才起屋。而我们庙村地形更特殊,台坡上是房屋,台坡下是菜园庄稼地,彼此被大小不等的水塘沟渠相隔。这样,谁家说话大声点,几乎全村人都能听见。
落霞家的打闹声又在晚上,我们不听见真还难。
实际是,在她们家屋外的路上,就有断续的吵闹声传来。
你……还是孩子……尽不成器……气死我……是李世界老师老婆赵芬芳的声音。她人长得瘦小,声音也蚊子般地细弱,即使骂人,也把声量极力控制在中音部,磕巴着。这不能怪她,这与我们庙村传统有关,我们庙村历来是要求女性温顺贤淑,否则,大嗓门性子粗鲁,如何做得李老师的媳妇?
放了我,好不好?红夭求饶的声音,也没有往常的爽快干脆,是故意压低嗓门的那种,还带着一丝哭腔。我跟你保证只有这一次,再也没有……
发生了什么?我们庙村的人在听见的刹那,一边猜测一边开了院子门,站在各家台坡前张望。
那晚的月亮大而圆,又湿漉漉地,刚从无忧潭爬上来,水洗了般铺满我们庙村,路上银亮光光。
快要高出赵芬芳一个脑袋的红夭居然披着赵芬芳的一件衬衣,那衬衣显然小了,如同小褂子搭在红夭丰满的肩膀上,没有搭住的——天啊,我们庙村的女性都捂住了嘴巴,尽是白花花的肉,除了屁股上的短裤外,下身也是赤裸在外。红夭被赵芬芳在后面推攘,她居然乖乖地,也不反抗,只把两条臂膀抱在胸前,缩着脖子。
刹那,我们明白了,她的胸脯……一定也是白花花的,就是这个消弭了胆大包天藐视我们庙村的红夭的抗拒。她担心被看见,羞耻的恐惧,使她缩短肉身抱成一个圆团。
但红夭走得慢腾腾地,左逡巡右彷徨。
赵芬芳在后面催促,快……快走……
路上有蛇,它咬了我,以后记住了我,碰到一次还会再咬一次。
呸,你还怕哈……
说着,赵芬芳给了红夭一个拳头。不是拳头,而是伸手去抓她搭在红夭肩上的小褂,红夭如同受到雷劈般,惊叫道,不要。然后飞一般地朝前跑去。
到红夭家门的坡路上,赵芬芳逼尖了嗓门喊:落霞,你来接你闺女。
她这样一喊,我们庙村那些好事的走下自家台子,朝落霞家门前的台坡涌去,剩下的还守在原地,却踮起了脚尖看。
落霞走出院门,看见爬上台子的红夭和赵芬芳,顿时脸色煞白,嘴唇蠕动,嘟哝一声:死妮子。
红夭一个箭步蹿前,从落霞旁边跨进了院子门,又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关闭上院子门,把落霞和赵芬芳留在院子外。
落霞,你家红夭可是从我的床上回家的……我那床,你也不生疏吧……可你们是母女,红夭的路才开头咧……
落霞还是煞白着一张脸,也不晓得看哪里,人站着入定般地纹丝不动,只是古怪地冒出一个个饱嗝。
赵芬芳也懒得说了,呆站在原地。
落霞站着打了一会儿嗝,如梦初醒般地抬眼,唔了声,转身去拍院门。
院门紧闭。落霞疯子似地边喊边擂门,开门,开门……
赵芬芳转身走了。落霞擂了一会儿,院门还是紧闭,落霞换成脚踢。
通通通的门声,响了好一会儿,估计落霞也累了,蹲坐在青石门槛上歇息。院门吱呀着打开。
死妮子,你居然跑李世界那里送上门去,真是不要脸到家了……落霞的骂声在关闭的院门里面还是完整不落地传出。
你说话清白些,我都十六岁了,不要你管,你连自己都管不好,也管不了我。红夭的声音再次理直气壮起来。
嘴硬,我扇死你。啪啪的巴掌声,接着是物件倒塌的声音,还有清脆的玻璃落地粉碎的声音。
噼啪——断裂的,还有时间。
落霞家一时安静下来。
但安静没有持续多久,红夭的声音又清脆而蛮横地响起,她几乎是咬着字说的,都知道了才好,他睡了我清白身,占了好处就必须给我个好处,再说,我的球也打得不赖,我不去打球,搞不成。
你不懂呵,这命还有运。落霞的声音软和了,带着颤音,抖动我们庙村夜晚和夜晚下聆听的心。我祖母竖起双手在胸前,口里念念有词……修罪修心。
什么运,不自己找路还等着路来找自己?我的路就是回到城里,你等着看吧。
他——真答应把那个指标给你?
八、回报
我表姐在庙村住上三两日就回城里去了。她很忙,省排球队到处打球,她没有时间在家休息,何况,她也在庙村住不习惯了。
临走前一天晚上,表姐和我舅妈来我家,与我母亲在房间里嘀咕,她们母女大概知晓了李世界老师与红夭那天晚上被赵芬芳捉住的事情,很不高兴,只说,不是个东西啊。我就偷听上了,她们嘀咕的声音小,却还是被我弄清楚一个大概。小琴表姐现在仍然只是省排球队暂借的队员,但她目前正在被省里的一个厂矿厂长的儿子追求,如果留不成省队,就可以去省厂矿当工人。如果这次跟着世界老师参加省运动会打球打出名堂来,留省队可能性就大了,即使不留省队,至少可以回到地区排球队。
也就是说,摆在琴表姐面前的路,有两个选择,她们征询我母亲意见。我母亲不表态,只重复她们母女那句话:不是个东西啊。
我舅妈就表态了,两边都不落实,干脆都不放,重点还是把那个对象要抓牢。
琴表姐哦哦答应后,溜出房间,正好与我撞上,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我想起红夭要我求表姐让她指标的话,嘴巴不由张开,话出口却是:你们怎么都想打那个球,就是为了打到城里去?
当然。琴表姐回答,不能留城,谁那么辛苦地打球。
你快成功了,办法也多,不如就把指标让给红夭。
呓,小妮子你说说,怎么就亲疏不分,帮起外人来了,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表姐,我当然跟你亲,可你现在好着,红夭呢,你若真是看见她打球,你也会觉得她应该去打球,再说,她也实在没……
琴表姐鼻子一哼,打断我的话。我让了,红夭也不见得就能得到。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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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