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春的海西百花盛开，极目远眺姹紫嫣红，看着窗外花簇锦攒，我不由得有些心旌摇曳。
　　 “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的兴致从欣赏美景中收回。
　　 “谁啊？”我下意识地问一声。我有些纳闷，我刚进城，城里还没熟识的人,原先小镇的熟人也都外出了，是不是敲错门了？
　　 “我，马小七，快开门，太阳都八丈高了，还‘挺尸’啊？”
　　 一听是马小七，我喜出望外，三步并着两步，打开屋门，把他拉进屋里。
　　 “悠着点，先让我把东西放下。”他嗔怪到。
　　 我到了城里快两个月了，老伴一上班，我连个说话人都没有。邻居得知我是从乡下搬来的，穿的又邋里邋遢，打心眼里不愿与我交往，每天见面从不拿正眼看我一下。马小七的意外到来，我真的很激动，终于有个可以掏心掏肺说话的人了。我忙着递烟倒茶，马小七急切地摧促道：“你别客套了，赶紧快去找个盘子，别把这上好的野泥鳅给扪死了。我顺道路过县城，车在楼下等，等下次，再找你消停停喝酒闲聊。”
　　 我把泥锹倒进铅盆里，腰还没伸直，马小七一溜烟地走了。
　　 整整三年没见到马小七了，他的到来打破了我内心的宁静。我坐在沙发上，燃上一根烟，往事旧情随着烟雾也浮现在我的眼前。这马小七原本是街上贩鱼卖虾的，活虽有些腌臜，但一年到来，比寻常公务员收入还多。在街面上，他虽算不上有头有脸的人，但他可是我的恩人啊。
　　 想当年，老伴单位改制，好端端的国营企业给私人收购了。奇了怪，收购企业的，竟然是原来单位的领导，真是邪了门，我老伴，工作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家里吃顿红烧肉，还精打细算的。这领导，一没做生意，二没融资，咋就能把那么大单位给买了，这钱是哪来的？我实在不敢往下细想，难不几百号人这些年辛辛苦苦都在为他忙。一夜间，原来的领导摇身一变成了老总，原来的主人翁——一线产业工人变成了打工的。以前在集体时，遇到不如意的事，还可以发发牢骚，若是领导太过分，还可以到上一级领导那里喊喊冤，尽管没啥作用，好歹也能上趟城，单位领导虽然脸色难看，但做人行事也会收敛点。这下倒好，单位成了他个人的，他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你若觉得不称心，你走人，没有人拦你。老板财大气粗，单位的职工宿太破烂，影响企业形象，要推倒修建成花园。勒令所有单位职工三天之内，必须全部清空房间。一时间，单位像炸了锅似，亲戚离单位近的，就搬到亲戚家住的。没有亲戚的就忙着到镇上租房，这小镇人口不多，闲房更少，这几百号人一下子涌到街上租房子，陡然间，小镇房租涨了四五倍，而且不托人还租不到。那几天我愁云密布，连火红的太阳在眼里就像一块着了色的冰块。我在街上连转了四五天，与其说找房子，还不如说是求个心理安慰，我上街找房了，老伴心里还有指望，若在家等着，不坐等人撵啊。找不到房，我也不想回那间马上就要被推到的破房子，我就失了魂似地在街上闲转着。
　　 “喂，你这家伙咋了？走个道像是无头苍蝇似的。”我抬眼一前是马小七。
　　 “我能咋？后天我都要睡大街了。”一看是熟人，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一肚子苦水都倒给了他。
　　 马小七犹豫片刻，大大咧咧地说道“我还以为什么天大事哩，不就找个地方住吗，多大事啊，你若不嫌孬，我家二楼空着，你家搬来，就当给我家作伴。”
　　 “是真的，你不会骗我吧？”我既惊喜，又疑惑地问道
　　 “你仔细瞧好了，我嘴巴里含着的是舌头不是棒槌，红口白牙，我骗你干吗，真是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在我看来天大的事，竟然如此轻易地解决了。回到家里，我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说话做事也横了起来。我但凡做点事就这德行，这点连邻居都知道。我又叫老伴烧了几个菜，把马小七和他老婆带到家里，两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了顿饭，因为高兴，我喝多，马小七因听了太多的奉承话，也喝多了。
　　
　　 二
　　
　　 第二天，我上街雇了辆拉煤的平板车，把家里的坛坛罐罐都搬到了他家的二楼。要说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跟马小七真的特别投缘。开始我因为感恩，说话办事都顺着他。可几月下来，这点芥蒂早就跑到爪哇国去了。我好吹，好酒，又爱打球，这三样都是小镇一等一的高手，而马小七正好也好这三样，他常常用敬佩的目光打量着我。寄人篱下的感觉没了，反而马小七整天尾在我屁股后面混。几年下来，我和他成了割头不换的好兄弟。三年后，我进了城，他去了南方，但每次回家他都会到我这里喝喝酒，吹吹牛。
　　 安顿好泥鳅，送走马小七，我那不大的家又恢复昔日的安静。看着盆里悠闲自在的泥锹，我莫名地陷入了沉思：这泥鳅是啥？是“水人参”啊。那功效，那滋味，更何况是纯野生的，想着想着，我的眼喜成了一条缝，嘴角处竟然有些潮湿。再看在挤在铅盆泥鳅，我觉得有些不妥。这铅属于重金属，所有的重金属都是有毒性的，把泥鳅放在铅盆里养，一夜过来还不死翘翘？我赶紧翻出家祖传的青花瓷盆，洗净装水，把若赶不上宝贝养在里面。一切妥帖，我坐在沙发上长吁了一口气，“啪嗒”点了一根烟，劣质香烟烟雾大，浓烈的烟熏得我左眼眼泪直淌，我艰难地用右眼看量着青花瓷盆：这野生泥鳅到底是红烧呢？还是油炸呢？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屁大点事，便慌得手忙脚乱的。犹豫半天，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想若是再多十几条就好了，一盘红烧，一盘油炸，这样也就省心了。红烧的润肥唇，过了嘴瘾；油炸的脆了玉齿，解了心馋。喝完白酒，再喝点啤酒，来个“小雨夹雪”岂不美哉。回过神，我“啪”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恨恨骂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啥德行，一年到头，出门除带张大嘴，又给过别人什么？！图你人品好，还是有才学？还不知多少人在背后嚼你舌头哩。一无本事，二无官位，是一个十足的无业游民，人家给你几条泥鳅是念着当年相处投缘，若知道你贪多嫌少的德行，还有鬼跟你处。
　　 被自己一骂，我脸不由得臊热起来，左脸颊莫名地一阵痉挛，脸痴上的“富贵毛”也跟着抖动起来。这人啊，一思想便失去了天真，一深刻便走失了快乐。所以说，这生活是用来过的，而不是用来想的。思来想去，方才吃泥鳅的激情一下子没了踪影。看着盆里游动的泥鳅，它们虽不能言语，但它们肯定也向往自由，最起码也想活着啊。想着，想着，我心里忽然泛起了侧隐之心，这么活生生的生命，咋能红烧油炸来解馋呢？！陡然间，我想到了南海，想到了香火缭绕的梵音洞，想到了清幽恬静的紫竹林，想到了码头到佛顶山陡峭山道上虔诚匍匐着的善男信女，想到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罪过啊！罪过啊，我怎么能贪一时口舌之欢，而不顾及生命呢。强烈的自责让我有些坐立不安。生命无常，造化弄人，现在不积善成德，指不定哪天六道轮回，它为人嘴，我为鱼肉，我又该如何呢？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救鳅一命，胜烧几筐清香，胜抄百篇《心经》，还是放生吧。打定注意，我就准备端盆倒入小区旁的小水沟里。可细一想不妥啊，我这些年嗜鱼如命，这次放生事关对以前罪孽悔过的真诚，不庄重，无以显得我心诚，既然要做就做出点动静来。再则，旁边小水沟，用拖网拖的，用电瓶触的，还有直接倒水药的，还好几次被抽干水，沟里泥都翻个底朝天。记得我进县城时，一到雨天，沟两边爬满了龙虾。一走进近水沟，嬉水的鱼儿“涮”地一下散开。现在想逮只龙虾，摸条鱼养着玩，比买彩票中奖还难。在水沟里放生，过不了三五天就放到人家饭碗里了。
　　
　　 三
　　
　　 为放生之事，一下午我被折腾得头脑生疼，晚饭我半点胃口也没有，胡乱巴几口，草草洗漱，便早早上床了。我的心胸比较狭窄，沉不住，藏不住事，但凡有点心思就翻来覆去睡不安生，马小七送来的那几条泥鳅老在我眼前晃悠，你说咋弄呢？我心里那个闹腾就甭提了。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我又胡思乱想开了，若把它们放入东海那该多气派啊！碧海蓝天，鸟舞帆动，泥鳅遨游其间，岂不快哉。但一寻思，这也不对，泥鳅是淡水鱼，把泥鳅倒入大海不是送泥鳅归西吗？小时候收掇泥鳅的一幕不由地浮现在眼前，小时候我逮泥鳅水平真不赖，每次收拾泥鳅，为图省事，就把泥鳅装入盆中，上面再用个盆倒扣着，冷不丁在盆中撒把盐，泥鳅蹦跶几下便一命呜呼了。盐对泥鳅就好比砒霜对人，在大海放生是万万不可……
　　 要么把它们放入池塘吧，这也显得我太小家气了。池塘太小，这些泥鳅说不准是大河里长大，见惯了世面的泥鳅，让它们窝居在弹丸之地，不抑郁才怪哩，这泥鳅一抑郁，哪天遇到点事，想不开咋整？放池塘也不妥。这也不行，那也不妥，就放归长江，可一思忖，这长江太长，名号太响，长得这般委琐的泥鳅一旦入长江，就好比乞丐住别墅，它能自在吗？还不让长江刀鱼等贵族鱼蔑视到底，“人活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泥鳅好歹也是命一条，在佛面此命与我命有何分别，不能作贱了泥鳅，此时，我俨然把泥鳅当成自己亲密的朋友看待了，长江说到底不是泥鳅安身之所。实在不行，那就放入黄河？黄河水浑，不分黑白，不欺生，可黄河流域我又没有什么熟识人，来回一趟开销太大。
　　 寻想半晌，还是拿不定主意。我有个毛病，平时一根烟不抽，一旦遇到点难事，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头脑抽迷糊了，误打误撞，每次都能想出清醒时咋也想不出的好主意。因为抽烟能让我拨云见日找到处理难题的妙方，所以我抽烟的庄重程度是普通烟民比不了的，更是瘾君子无法想象的。一旦掏出烟盒，我就有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甚至都觉得有些神圣，既然是神圣也就容不得半点马虎，所有的神圣的事都得有一种仪式感，仪式感是人对神灵敬畏之心的外在表现。每每抽烟，我先把茶几擦得纤尘不染，再郑重其事地把同样纤尘不染的玻璃烟缸摆放在茶几中央，然后正襟危坐，掏出烟盒，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支，横在鼻孔间细细闻一会，然后把烟合于掌心，立于印堂，双目紧闭，心中祷告。一切妥帖，我才开始吞云吐雾。抽两根烟头脑有些晕，抽到三根烟时，头脑如坠入云雾般，根据以往的经验，好主意马上就要到，我又使劲吸了两根，一嘴苦涩，两腮麻胀，眼冒金花，骨酥体软，大有休克的前兆。忽然，眼前的袅袅烟雾，化成一条运河模样。“啪”，我一拍肥腿，有了，要放就把它放入运河。京杭大运河，人类水利工程的奇迹！世界八大奇迹不能入列，我想二十八奇迹总该有它位置吧。京杭运河蜿蜒几千里，绵延上千年，竟然模样不走型，功能不缺失，世世代代庇护着沿河两岸的了民，这能耐，我那木榆脑壳，那是想都不敢想的。我们的老祖宗真的了不起啊！做炎黄后人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妥了，就把它们放入运河，让鱼们也瞅瞅咱华夏祖宗的智慧和气魄。放生就要放在水的的源头，放在源头，泥鳅能极快地度过水土不服这一关。京杭大运河的源头离老家不远，放生完还可回家一趟，混点好吃好喝的润润肥肠，小哥家那坛不伤胃，上头慢的桑椹酒或许还在，届时我也可以去迷糊几顿，一举几得，我越想越美。说干就干，我把地里活计交给隔壁的老汤，家里狗啊猫啊啥的送到乡下的马小七的弟弟的马小六。家事处理停当，我把泥鳅装在一个塑料瓶里，在瓶盖在又钻了十几个洞。一路风尘，第二天下午两时许我便到京杭大运河的起点——余杭。要说余杭这个名字取得实在让人难以恭维，给我第一感觉就余杭是杭州多余的部分。活像卖肉屠夫，一刀剁完，又施舍性地搭上一小块肥又不肥，瘦又不瘦，既熬不出油，煮了又嚼不动的糟头肉，以致落下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我真的有点纳闷，千年前余杭是不是落后得很，匹配不了杭州这豪华的名号。几千年了，余杭这名字妥妥贴贴和那块美丽的土地联系在一起，我操那门子啊，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当然，现在余杭已是风光无限，和杭州已实现版图和品味上的无缝对接。真的，现在的余杭要比杭州城显得更加清秀婉约，尤其夜幕降临的时候，余杭就像一个恬静的少女淡然地着不远处的西子湖，那璀璨的华灯就她自信而美丽的笑容。
　　
　　 四
　　
　　 京杭大运河的起点——余杭，古色古香的建筑鳞次栉比，合抱粗的杨柳，龙蟠虬结而上，实在看不出它生长了年代，有些杨柳老得都空了心，保不准有的还真是隋炀帝下江南栽的，这些杨柳虽然树干十分苍老，但柳枝依然婀娜多姿，柳梢更是娇嫩无比，在春风的轻拂下，其间千娇百媚风流难掩，不由得让我有些心猿意马。或许与绝色美女相伴过的柳枝，天然地就有了妩媚的姿色。一些年轻俊俏女子穿戴着古代服饰，说着酥心软骨的江南话，走在她们身后，阵阵清香直入我心扉，娇柳美女双管齐下，我觉得自己的举止有些局促，心头眉间发出一阵阵的燥热。我立马告诫自己：我来余杭不是戏耍游玩，贪恋浮华景色，而是来放生的，如此神圣的事，本应当梵香沐浴，戒斋数日，因行程急促，未能如此，身不纯洁，心自当毫无邪念，想到此，我不由得念一了声：阿弥陀佛。一声刚出便觉得心如注入一股清流，立马通身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