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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抽身离去的光阴(散文)


作者:湖北菡萏 秀才,2336.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773发表时间:2019-05-07 17:17:37


    这个春天,始终是宁静而又温暖的,窗外的绿植在缓慢生长,阳光通常明媚,古老的城墙沐浴在光与影的交变中。碎花一层层围裹着日渐残破的青砖,先是娇艳的桃花,后是一树树波涛起伏的樱花,再后是细小洁白的橘子花。春意渐深,不觉已至暮春。
   我喜欢这个古缎般的城市,就像喜欢那些经纬交叉的河流,似心底的软玉,带着时间的莫测性,流向远方。
  
   一
    先生让我陪他去上坟,我欣然应允。先生是我的友人,也是恩师。只不过他喜欢用画布说话,我喜欢用键盘,所表达的都是些低垂的生命,细小的事物,流失的光阴及残缺的美。
   先生有好几年没去上坟了,他的父母已离世多年,于他们,我听说过一些,另一个时代的故事,带着铅灰色的底蕴,久违的美,是这个世界上曾经栽种下的花朵,风干了,也就憔悴了。先生的儿女们均在外地,只有婆和他生活在这个古城,婆刚强,先生柔弱,生活的波纹倒也平静安详。四年前婆出车祸,落下残疾,先生榻前侍奉,生活的琐碎也就多了起来。即便现在,铺床叠被,炒菜洗碗这些小事,先生每日也会按部就班做完。
   先生和婆都老了,像两棵古树,泛着青铜幽暗的色泽和质感,昔日精美的纹理,早已淹没在斑驳的光阴中。回忆从不鲜明,哪怕那些打了蜡的记忆,都是灰蒙蒙的,生和死那么近,也那么远。
   清明那天,先生没去画室,给自己放了假。木窗外飘着细雨,不远处传来雨咕咕,咕咕的叫声,声音透过雨幕混杂着雨滴声,那么空旷。先生说像他的童年,老旧的天井,天井上空低垂的灰云以及乌沉沉的黑瓦,那时的家有父亲有母亲,一大家子人,共一扇窗户,一枚月亮。那条街叫月亮街,家人的月亮,圆了又缺了。
   先生在微信里给天堂的父亲写了封信,似玻璃上的雨丝缓缓流下。破旧的楼道里依旧有泡桐花暗暗的香,先生说他喜欢朴素,也喜欢花香。
   我把信顺了一遍,到楼下写字间打了出来。打印的小姑娘,接在手里,“哦!”了一声,繁体呀!也许她第一次遇到,也许时光太浅,还没来得及触摸一个老式文人的情怀。人生有时只是一个过去式,回忆的站台,迎接的只有自己的列车。而回忆的美,带着时间的凝滞性与缓慢性,如古城墙上那些日渐繁茂的藤蔓,在自己的内心疯长。
  
   二
   先生父母的墓在铜陵山,从市内到那并没直达车。我说打的吧,先生执意不肯,说公交散淡,缓慢而平静,希望自己的父母不被打扰。我给墓园打了电话,工作人员相当客气,问我住在哪,然后告诉我搭几路,再在哪转,以及车次及价钱。还说到墓园后,若走不动,给他们打电话,电瓶车会出来接。
   一个薄薄的早晨,我背着双肩包走出家门,包里装着简单的吃食和一块浸了水的抹布。空气晴朗,像新剖开的水晶,清凉四溢。小巷里有人买花,新鲜的粉,硕大饱满的蔷薇泛着幽香。马路上尽是些行色匆匆的早班人,还有送孩子上学头发花白的爷爷奶奶们。
   先生精神很好,面容喜悦,天真而纯洁,上身穿了件枣红色的中式盘扣布衣,肩头落了层白色头发茬子。先生说昨晚深夜习字后,自己剪了发。我问咋不去发廊,他说去那干啥,怪浪费时间的。先生就这样,我曾说,他像爱翁(爱因斯坦),衣服上常有烟灼的小洞和污渍,但气质轻盈,纤尘不染。先生说,他的时间不多了,只想做点有意义,自己喜欢的事情。
   一个北大毕业的摄影师,每一年都会给先生拍几张照片,作为新年礼物。他在微里这样说:画意人生——78岁高龄,一年365天不间断创作,每天挤公交往返于画室和居室。一身布衣,油墨为伴,画作穿越古今,我敬重的艾文老师。
  
     三
   通往墓园的路是宁静的,除了一个妇人扛着锄头走在身侧,推销她的茭白、香椿、野芹菜、土鸡蛋外,几乎没有其他行人。该上的坟都上过了,清蓝蓝的天空,只生长着松软的云朵和一两声掉落下来的清脆鸟鸣。路边的水域长满了芦苇,先生纠正我说那不叫芦苇,是毛烛,打苞时才好看,开花反而糟了,烛花可做枕头。
   陈年的叶子堆积在路边,踩上去软绵绵的,像一簇簇暗红色的火苗,楚陶的色泽。
   巴氏曾道:“每片秋叶都是一篇杰作,都是一锭喷了朱砂与黑银的精美金锭。”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埋在这里的人,肉身离去,魂归天堂的一瞬,都是洗净灵魂,金属般清脆耀眼的。就像先生的父亲,何尝不是季节里一首忧伤而古老的歌谣。
   静静的白塔屹立在远处,灰白的云朵缠绕在它的周围,呈出毛玻璃似的温柔之美。先生指着告诉我,那就是铜陵山,很多人的归隐之地。那个银白色的塔,他年轻时曾在里边做过画,干了半个月;包括春秋阁,关羽读书的位置,墙上的青铜壁画也是他作的。曾经的曾经,现在只画自己喜爱之物,内心真实的虚构。那时有梦,但离梦想最远;现在无梦,却离梦想最近。
   先生的父亲,并没葬在这,仅衣冠和母亲放在了一处。父亲走时,家里穷,买不起墓,便把骨灰埋在了一颗树下。后来那颗树没了,父亲的骨灰也就找不着了,好在土来土去,总归化作泥土和泥土长在了一起。
   一行洁白的大雁从头顶飞过,那是很多逝去和活着人的眼泪。
   墓碑是我找到的,先生已记不清是第二排还是第三排,所有的墓碑都一样,白色大理石的,那么肃穆。碑上的照片,我见过,先生的母亲异常清秀,父亲也温良。母亲内着一件小领旗袍,外罩一件翻领毛呢大衣,颈项优美,梳着旧上海月历牌上的发型。父亲一袭褐色长衫,眉宇间颇有教养,很搭的一对。
   据说当年,先生的父亲见母亲第一眼时,便认定她,后来果真娶了她。
   先生的母亲是商家的女儿,祖上经商,地道的楚凤人。母亲识文断字,家里的布置和徽州老房子无二样,中堂的条案上摆着春瓶,墙上挂有字画。父亲是安徽人,地主出身,年轻时出来闯荡,开有自己的纸号,后来被划为资本家。
   先生说他生下来时得了脐风,是一位老中医医活的。父亲很感激,亲子般侍奉,老中医走时,父亲安的葬。父亲是个厚道人,他懂,这点他像父亲,相貌却似母亲,清秀,鼻子高而挺。父亲喜欢京剧,唱得一口好京腔,铺子里有留声机,每日下午十分,父亲唱,年轻的徒弟在旁边配京胡。久而久之,先生也喜欢上了京剧,父亲那时也常带他去戏园子,这些幼时的记忆,后来都成了精神上的古董。
   少时,从父亲铺子回家,须经过两条并行的小巷,五十年代的小巷没路灯,黑黢黢的。先生的家住在月亮街的北端,曲折的青石板路,先生常在干净的门厅口写作业,夏夜于墙缝里找掏蟋蟀。厢房外有一竹床,天雨,一个人呆在那看天井上的黑瓦,听雨咕咕凄凉的叫声。
   母亲喜欢美。初夏,会把洁白的栀子放在干净的床头,或揣进先生的荷包,先生带着去上学,一天都是香的。母亲还习小楷,字迹清洁,像她的人。墙壁上挂着四条屏,没弟妹前,父母都看小说,书里对景物以及情调的细腻描写,影响过先生,为日后的审美奠定了基础。
   后来,先生的父亲,主动公私合营,交出全部财产,要求当了名挡车工,白夜班轮换。从那时起身体日差,患了肺病,渐重后,组织上照顾他,让他住汉办。先生从宁夏调回楚凤的第三年,父亲离世,享年五十岁。那时先生的弟妹们已找到了工作,父亲总算闭上了双眼。墓碑上清晰地写着,艾蘭楷,一九一八年生人。老先生若活着,整整一百岁了。先生说他理解父亲,父亲苦,撑着一大家子人,不能死,也不敢死。
   岁月是沉默的沙子,能留给后代的,只能是精神上的金粒。父亲的手指上曾戴有一枚金戒指,上面刻的就是“艾蘭楷”仨字。穷时,当掉了,再后来家中一贫如洗,祖上遗下的财产,只剩一口樟木箱子。这只箱子,跟着先生辗转武汉银川,最后又返回故乡,至今陈放在家中堆积杂物的阳台上。
   父亲得肺病时,照顾他的大妹也被染上,家里愈发雪上加霜,生活的重担曾一度全落在母亲肩头。住房,原有的进宅门的两间厢房,只留下一间。子女多,无处洗澡,只得把大脚盆端至屋后厕房洗。妹妹们接着零活,打网子,糊纸盒,剥莲子贴补家用。压力大后,母亲呈出刚强的一面,脾气暴躁时也会一个板凳摔过来。先生那时年幼,多少有点恐惧,多年后才理解母亲的艰难。
   先生上大学时,父亲正住汉办,先生去看望,见他一小碗饭,一小蝶咸菜,不停地咳,落下泪来。想起父亲有钱时,在省城酒楼,一点一桌子菜,吃不完全舍给穷人;进货的钱贴肉绑在腰上。今非昔比,现今的父亲,默默无语,总说组织好,关照他。
   先生工作后,把工资的百分之八十五寄回故乡,帮父亲养家,支持弟妹们读书,仅留一点解决自身温饱。毕业时,学校发给分配到西北学生的粗布蓝棉袄,穿了五年。那里少雨干燥,除夏天两三个月不用外,一年总有十个月陪在身上;第一个月发工资,买的一双高帮翻毛鞋也春夏秋冬不离脚,穿了整三年。
  
   四
    先生1965年大学毕业,学的是油画,五年专业。他喜欢十九世纪的文化艺术,那些精髓烘焙过他。列维坦是他喜欢的画家,影响了他的一生。先生说列氏是个歌者,来到这个世上,心里只有美和诗意。他想像列氏那样,走向原野,走向自由蓬勃的生命,画喜欢之物,平凡中见美,亲切而又忧伤。列氏画中那些好看的阴天,低垂的云,流淌的空气,水的波,静静的丛林,甚至金色的草垛,苍茫的远方,寂静的小路,以及皑皑白雪下,早春清冷明媚富有动感的空气,都是他喜爱的。但生活的结疤太多,并非一面光滑的镜子,他必须得面对一些现实因素。
   由于成分不好,他只能分配到遥远的西北,在宁夏电影厂当了名编辑。半个世纪前的银川,虽是省城,较之南方普通城市都萧条。初到有点失落。省电影制片厂坐落在黄河边段家滩,两个半足球场那么大,六层小楼,人员最多时二十多个。幸福的是拥有了一间单人宿舍,最爱那盏台灯,暗橘色的灯影下可以做许多喜爱之事。爷爷的箱子里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本书,那是他全部的家当。
   先生勤谨,初入社会便得到重用,组织上派他去杭州学习,回来后,他们组建了幻灯片厂,经常送影片下乡。最忙时,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也曾在小旅馆睡过两天一夜未醒。
   他说有次出差,广袤的黄土地寸草不生,走了老半天,不见一个人影。不禁纳闷这样贫瘠的地方,咋会有人生活。远远听见几声犬吠,待走进,狗已扑上来,只得往树上躲。抬头时,竟呆住了,那是一片梨林,盛开的梨花把树染得雪白雪白的,一簇簇像天上的云朵。那是北方的异国情调,奢侈动人的生命!先生用采访的相机和守林人照了张相,一脸的灿烂,那年他25岁。
   他说向晚的夕阳照在高坡上,一片火红;瘦马在小河里饮水,美丽的景象,像《卡尔曼》描写的西班牙高原,宁静而又壮丽。
   小镇上,正午的街道满是行人和叫卖声。清一色平房,电线横七竖八,不时有驴车经过。街头有所官样建筑,坐落在高坡上,走上几级台街,果然是本区图书馆。有点像四合院,朴素且干燥,室内倒也清凉,寥寥数人,线装书居多。
   第二天他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采访一个人物,并留在那熟悉体验生活,收集整理素材,为尔后回单位创作幻灯片打基础。西北农户稀少,飞沙漫漫,远远望见一座城堡坐落在山岗上,高大的半园门,二三十级台阶,黄土夯就的围墙紧闭着。远处黄河低呤,周围十几里没有人烟,先生一人乘着羊皮筏子顺水漂流,站在筏上望着笔直的河岸,异常孤单。到目的地后,艄公背着筏子一步步往上游走,等待叫乘。
   运动初期,先生曾和一位北京同学组织了个战斗队,过了几天就散了。先生出身不好,那个同学更差,后来他们成了消遥派,没惹什么祸。只有一次,在十几米高的墙壁上写标语,因紧张,写了前边的忘了后面的,名字颠倒,受到了批判。一个浙江分来的大学生对先生拳打脚踢,但总算平安度过。等那个人因路线错误挨斗时,先生并没参与,依旧待他如初,此人方识得先生人品。
   一个偶然的机会,先生和北京的那个同学发现省电影发行公司的四楼有一书库,遂弄开门,在里面偷偷饱读。《悲惨世界》《静静的顿河》,都是那时的营养,外面闹着革命,屋里他们享受着书海里的浪花。
   那个北京的同学,一直是先生的朋友,后来回京,在北师大做了名教授,也是位画家。他喜欢读书,家里藏书颇丰,去年曾把一本《葛莱齐拉》的最早译本,拍照发给先生。先生也曾有过此书,只是被借阅者迷失。米色布面,我在孔夫子旧书网查了查,独一本,价格已炒至5000元,太贵了,遂放弃购买。
   读书始终是先生的命脉,他说幼时初交是课本,封面包了又包,用心折用心习。稍大一些读老师推荐的书,厚厚的《卓亚和苏拉的故事》,《牛虻》等。父母读的小说,也曾翻阅。家境每况愈下后,只得站在新华书店里,翻那些搁在桌面上的书;那些不要钱的宣传册,作家名著介绍也会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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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人物散文,作者以与亦师亦友的先生相约为切入点,首先把先生的时下况境介绍给读者,让读者对人物有了大致的认识。然后慢慢切入、逐渐渗透,让人物在作者的笔下,丰满起来。文章对人物的描写细腻又不繁琐,深度挖掘,又不留痕迹,通过老先生的举止、行为,以及朴素的生活与人生的理念的描述,清晰自然地衬托出先生的人格魅力。再通过对先生父母的描写,和先生早年的生活经历的讲述,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位有学识,有艺术感染力的一位老画家。文章把先生一生中所经历的生活际遇,分层次地渗透,分阶段地描述,全方位地去了解读了人物性格与人物一生所处的社会背景。在所经历的社会变革中,人物生活的改变,和人物对艺术的追求的格局的变化,在文章中清晰可见,这是这篇人物散文最大的魅力。文章另一处的精彩,是语言运用的魅力,通篇文章,其语言朴素不失高贵,简介凝练,透着一股子旧时光的味道,与本篇所要展现的人物性格那么的吻合,给人一种超然脱俗之感。一篇很值得阅读的好文章,推荐大家共赏!【编辑:潇湘竹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508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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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潇湘竹雨        2019-05-07 17:19:10
  问好菡萏老师,感谢支持,遥祝顺安!
潇湘竹雨
2 楼        文友:潇湘竹雨        2019-05-07 17:22:13
  喜欢菡萏老师的文章,每一次阅读都是学习,谢谢菡萏给我们这样学习的机会。期待您更多佳作!
潇湘竹雨
3 楼        文友:彩蝶飞舞        2019-05-08 21:44:08
  平静的诉说中,蕴含着温情和淡淡的忧伤,一篇优美厚重的文字。
愿做一株野草,简单,自然,宁静,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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