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抽身离去的光阴(散文)
有一本《怎样写美术字》,硬是被迷上了,没钱买,只得学流浪儿在茶馆里拾烟头。那时香烟没过滤嘴,熄灭的烟头还有一大截,烟丝攒起来,可以卖给卷烟厂。就这样,先生用劳动换来了第一本书。还用手抄过哈定编撰的《怎样画人像》,从封面到里面的插图均自己用心描摹誊写,再合成冊,有人借阅过。书,先生从小就喜欢,且依稀知道它的价值。
一本书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中学时读到《金薔薇》,成为最爱,它教会先生人性之美,故思维不曾坚硬。也曾邮购过一本《回忆列维坦》,书到手时,觉得这个世界真好。先生大学时,每得一本更是爱如珍宝,在寝室里大家轮番传阅,看过的人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下一个继续看,也算是求学时的一道人生风景。
先生曾对我说,读读屠格涅夫吧!大学时他通读了他的书,学院没有,便跑到华师的表哥那借,凡翻译过来的都读了。那时还结识了莱蒙托夫、普希金、冈察洛夫等。先生说,十九世纪文学是人类历史上的高峰,十九世纪未二十世纪初仍在发展着,像勃洛克,库普林之流,在他们中间随便找一本都是金砖。他大学五年就是这样过来的,全靠自己阅读,那是个人的面包。
先生说,在教养上,文学有了用武之地,故文学是不朽的,是克服动物性的学问,但不是说教,是动之以情的結果。
五
先生的女儿是名失语者,第一次见她时,她一个劲地冲我笑。
失语的世界是安静的,自己不说话,也听不到外界的吵杂,有的只是些无声的影像。但语言功能的丧失,无疑意味着生命中美好部分的切割,这样的破坏是残酷的,若想和常人样,只能用自身更多的努力,及父母数倍的付出作为代价。
先生说女儿生下时,是有语感的。两岁时,得了一场感冒,一针下去,便失了聪。那是一场灾难,为了给孩子治病,他抱着她走遍大江南北,曾在一个仓库的桌椅板凳堆中坐过一夜;过轮渡时,钱包丢失,无钱过江,也央求过别人。
那时先生已是位颇有名气的画家,连巷子里的孩子都知道他的大名。但背后的艰辛,并不为人所知。
先生成名颇早,年轻时画作就参加国展,拿奖;加入中国美协后,有过一些名头。然而五年的行政工作,让他苦不堪言,后来终于甩掉了,轻松起来,回归自己的艺术之境,无疑是喜悦的。对于过去,社会曾给予荣誉的那些作品,先生并不看好,认为接近心底艺术,比较满意的,还是近十几年的创作。无负担的劳动,才是幸福的。
女儿稍大后,先生每晚灯下教她画画;中学时,帮她补习几何英语。女儿从小就乖,文静,和正常孩子没啥两样,父女间从不用手语,只意会。
我曾在一个画廊,看见过先生女儿的作品,出奇的静。
先生的女儿非常优秀,九岁时便获得世界儿童画金奖;十六岁一个人去上海求学,有过很多殊荣。她为自己的女儿,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音子”。她的女儿是可以听到的,这是最幸福的事情,并且今年考取了加拿大一所音乐学院,她要加倍用更多的天籁,弥补母亲的不足。
晚年,母亲自己住,先生在桂花街给母亲租了一间房子。每到向晚十分,母亲就会站在巷口,两边张望,看见先生,便十分高兴。先生每天下班,先落脚母亲那,也会把手边的书带给她,有经典也有一些散淡的书籍。母亲亦看红楼,谈论里面的人物。书籍在母亲最后的岁月里,起了重要的作用,填补诸多寂寞时光。晚年的母亲清瘦,依旧是个大家闺秀,日月磨光后,一片皎洁。
母亲走的时候很平静,八十四岁,比父亲多活了三十多年。先生接到消息后,回至家中,只说到江对岸的一个小城开会,三天后方回。就这样一个人在殡仪馆呆了三天,于母亲的遗像前,哭了一夜。先生说他并没给母亲多少温暖,那一次,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也是婚后最长一次陪伴母亲,三天没离开过一步。先生说他只想安静地送母亲走,就像母亲当初安静地接他来。
六
晚年的先生须发皆白,静里向深,愈发幽淡。仙气鹤姿后,有了自己的山水之相。
依旧住在一栋老房子里,破旧的楼道,木质窗棂,生了锈的栏杆,到处弥漫着时间的印记。室内局促,并无独立的书房,那些发了黄的书籍依旧和一些杂物混在一起。老鼠子经常出没,先生却蔼然道,也是生命,相安吧!
先生性格野逸,小室虽破,依旧有古镜空照之感。先生也爱面子,并不邀朋友们家中相坐,一怕怠慢,二确实杂乱,自己却随遇而安,一天笑呵呵的。平素节俭,省下来的钱都凑起来支援儿女们在外地买房购车。
我曾见过先生作画,提笔轻点几下,山河立变,那样的仙风道骨,优雅至极。
先生的家没挂一幅自己的作品,简陋的墙壁,只有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倒是京城大画家讲究的客厅里,悬着先生早年或现在的创作;朋友和亲人的居室也为他开着画廊。我观摩过,真清爽,有些画作,先生不曾留有底稿,每每看到颇亲切,也会像孩子样合影留念。
七
去年,先生的儿女们为他买了处房子,是一楼,带个小院。院内流泉藤蔓倒也齐全。小区闹中取静,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蓝月亮。
小区很美,是个幽秀的去处,细水横波,有小桥通至门前。天晴时,小龟会爬到石上晒太阳。园内草木扶疏,大自然声情并集,落地长窗对着满园绿植,不知名的小花由墙角探出,先生每每拍照,说野花虽小,更让人疼爱。
先生置了小几安于阳台,没事一本书,一碗茶,倒也安适,依旧是陶子笔下的“素心人”。两扇隔断被先生改成了书橱,满满两柜子书,颇文气。那些书被先生从旧屋搬来,一本本擦拭,倒腾了一天。先生说旧时之影,拿之温暖。书柜的一格,有我的书,在里面最新。也有我在网上淘来的书籍,有最早版本,李时译的,红色封面的《金蔷薇》。还有《生活的故事》《阿列霞》等,都是我送给先生的。同一本书,往往买上几个版本。这些书先生原来都有,只是或借或送也就散了。
我出书后,先生让我给他快递一本,嘱咐不要签名。那时他在外地,等先生回来时,书已读旧,里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圈点批注。先生物还原主,对我说:“再给我一本,签上你的名。”这时我方知先生的用意。
先生也曾送过我很多书,史铁生的《记忆与印象》、张中行的《负暄絮语》,《列维坦》,宗白华的《美学散步》等。每一本上面都留有先生的阅读体验。先生说最好的友谊是文学艺术的友谊,最好的缘是书缘。
八
站在墓前,有缓缓的金色洒下,我摆上花篮,一抹布一抹布地擦着墓碑。“坟”,土里的文明,大地遗留下的乳房。
先生长跪不起,涕泪长流。他说他婚后,便不能像单身样,把大部分工资给家里,每月只能十块钱。父母并没怪他,只是日子愈发艰窘,不久后父亲就走了。现在每每想起,心头愧疚,好在都过去了,弟弟妹妹们都大了,有了工作,有了家庭,有了后代,后代又有了后代。他们都爱他,常去蓝月亮给那些盆景换土浇水,收拾卫生。
先生上了香,烧了纸钱和元宝,也烧了那封清明时写给父亲的信。先生说:爸!对不起您,您的骨灰至今没找到。家里最困难时,您一人顶着,我虽到了能帮您的年龄,您却执意要我读书。每每暑假回来,您在码头上接;我离开时,那夜色的码头,直到看不见船的灯影,您才离开……
生命是哀伤的,有风轻轻吹过,吹着纸花,也吹着先生的白发。生活吹走了太多的东西,唯独没吹走这份思念和曾经的忧伤。
纸灰全部燃尽后,我和先生靠着一排树荫下山。先生说墓园真好,真清净;那一刻,我也觉得逝去的人真幸福,外面的尘沙一点都进不来。
那个来时碰见的扛着锄头的妇人,在一棵大树下摆了个摊,摊子上摆着她推销的竹笋、野芹菜类;旁边有位耳聋的大爷在买土鸡蛋、香椿、腌菜等。
我选了几样蔬菜,也给先生选了同样的东西。先生说,他喜欢吃豌豆尖子,绿绿的,抓一把,用鸡蛋汆汤,像春天。我说香椿炒鸡蛋也好,香,正是吃的时候。
墓园清凉,阳光透过枝叶,洒下碎影,好看的鸟儿落在不远处,在草地上走来走去。风是翠的,像春天的眼睛,明亮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