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罗衣秀才传(小说)
第一回官山顶下阎王坡,小河边秀才出世
从村口往东行二里地左右,是一排山丘之间狭长的田坝,足有几公里长,山村并排于田坝两边,村与村靠田坝中间的小路连接着,远远望去,那些村庄像静卧于山丘的怀抱里一样。也不知是怎么的,村里人称山丘不叫山,叫“梁子”。其中一座梁子原来没有什么树木,仅有一片荒芜的山毛草和半山坡上的一排青杠林,秋天的时候山毛草和青杠变黄了,漫山遍野的黄色,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然而村里人却给那梁子取了一个十分怕人的名字,叫“官山梁子”。
相传官山梁子顶上原是一片平整的红沙地,因为土地贫瘠缺水寸草不生。山顶离村里有好几里地,人迹罕至,甚为荒凉。很久以前官府便征用了那片山顶,用于埋葬死在监狱里的罪犯和受极刑的人,所以那山顶便被当地人称为“官山”(官家埋葬死人的地方),偶尔村里的孤寡老人死去或夭折的孩子也埋在那里。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埋葬着,山顶的坟墓挨着坟墓,不知埋了多少孤魂野鬼。
说来也算一件奇事,自从那梁子顶上埋进无数死人后便是另一番景象了,山顶不再裸露红沙土,却生长了无数的山毛草和青杠来,而且比半山的更为葱郁。听村里老人说,官山梁子上的白骨成堆荒冢成排,深夜里山风骤来,常听得“呼啦啦”直响,偶尔还有啼哭打闹的声音,所以村里的男女老少一说官山梁子都心里发悚、面带惧色。
官山梁子中间有一条明亮的大路,从山脚下的田间地头一直向上延伸着,再向前走那路一直通向集镇的街上,据说很久以前交通极为不便,仅这条路通往村子外面,无论村里人走亲赶集还是官府公文信函的传递均走这条路,所以此路便被官府纳为官道。后来为方便行走,道路上铺上了大小不一的石板,经过无数人及马踏骡走,那些石板便被磨得光滑泛有青色。
那官道从田坝向上是一段很长的坡道,一级一级直通官山梁子的半腰,就像阎罗王庙前的台阶一样,所以人们称那段坡道为“阎王坡”。
阎王坡是过官山到集镇的必经之路,不过走完那段坡道可得花很长一段时间,若遇身体不好的老弱病残不在中途歇一歇,那是很难走完的,所以村里便流行一句话:“人歇阎王坡,活路都不多。”意思是你若走那阎王坡还要歇息的话,多半寿命不长。
官山梁子对面也是一座山丘,秋天时节里山上毛草尽黄,就像一只被惹怒了发狂的狗,耸着高高有黄毛一样,所以村里人称那山丘为“黄狗梁子”。
黄狗梁子下面是一条小河,一年四季小河都不停地流动着,小河上有一座跳墩的石桥,连接着沿岸的村庄。
村庄里有户罗姓人家,家中仅有母子二人。
相传罗家母亲五十岁才怀上孩子,整整怀了十八个月才生出来。孩子出生时天空出现一片五色云彩,全村鸡犬不鸣。小孩子刚一落地,他父亲便因中风而死,于是村里人就传孩子为天煞星,克死了自己的父亲,然而罗母却十分疼爱这个孩子,请了一个八字先生给孩子算了一卦,说孩子是大富大贵之人,将来无衣食之忧,于是罗母便给那孩子取了一个名字叫罗衣。
罗衣长至三四岁左右,聪明过人且乐善好施,村里人都十分喜爱他。一日罗衣正在村外的河边与几个小孩子玩耍,一骑驴道士从小河边的跳墩桥经过,见罗衣面善而有灵气,非一般常人,便一脚踏在驴鞍上一脚踩在地面上,问:“小孩儿,你说我是上驴还是下驴呢?”其它小孩子都摇头表示不知,罗衣却并不急着回答,走上桥墩,一脚跨一个墩子,面向河面问道:“老先生,你道我是过河呢?还是从河对面过来呢?”
那老道一时哈哈大笑,抚着罗衣的头说:“好孩子,今日我们相见,若有缘分,再待来日。”说完打着道筒唱着道歌飘然离去了。
罗衣七八岁时,他母亲便省吃俭用送他去河对面的私塾里读书。他勤奋好学,每每获得先生的赞扬。每次散学回家他都会主动帮助母亲干农活,村里人无不称赞罗母生了一个乖巧孝顺的好儿子。
第二回获天机灶神爷挨玉棍,换龙骨穷秀才学道法
这一年夏天老天连降了几天大雨,夜里村外河水猛涨,淹没了去上学的跳墩石桥。罗衣走至河边,看着茫茫一片河水无计可施。正在焦急之时,从身后走来一位白胡须老头,对着他笑道:“圣君过河读书,老身可以驮你过去。”
罗衣见老头已入古稀之年,满头白发,手持拐杖,哪里肯答应,便施礼道:“老爷爷,你真是大善人,我怎么能让你背我过河呢,你欲过河,我应背你才是啊!”
那老头大笑道:“人传罗衣心底善良而孝顺,今日得见果不其然。我是本地当方土地神,知道你身具龙骨,是玉皇大帝亲点的天龙,故特来渡你过河。”罗衣将信将疑,看到他踏水而过如履平地时他才信以为真。
因为有土地神帮助,下雨天罗衣都能照常上学按时归家。
常言道:“人生天地间,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这一年春天,罗母在家洗刷锅碗,忽听得屋外喜鹊鸣叫,她一细听,分明叫着“罗家天子万万年,罗家天子万万年……”她激动异常,不停地用洗锅的刷把在灶台上猛敲了几下,边敲边说:“这回我罗家真的有望大富了!”哪知罗母这一敲惹怒了灶神,当其挨了罗母的刷把之后怒火心中烧,便飞上南天门,到灵霄宝殿向玉帝奏道:“有其母必有其子,这等人请陛下一定要惩戒!”
玉帝听奏后龙颜大怒,立传御旨派遣值日巨灵神,捉拿罗衣回天庭治罪,这时太白金星出班奏道:“其母骄傲自满,德不膺其职,应当惩戒,然而收回天庭治罪则不能教化众生,依臣之见,不如命巨灵神用斧换其龙骨,则人间可昭天德也。”玉帝听金星之言在理,于是就派巨灵神深夜到罗衣家换其龙骨打回凡人。
巨灵神下凡,来到罗衣家正好半夜,这时罗衣早已在床上呼呼大睡。巨灵神于是开始显法力,挥动神斧割肉换骨。罗衣不知为何顿时浑身疼痛难熬,大呼惨叫,遍床乱滚。罗母见状慌了手脚,急忙给他揉肚皮,那知越揉越痛得厉害。见罗衣实在叫得可怜凄惨,便叫他把牙关咬紧暂时忍耐一下,等自己马上出门把郎中请来给他治病。罗衣听了母亲的话,牙巴咬得铁紧,母亲一走身上的龙骨很快就换完了,但因他牙巴咬得太紧,没有换掉牙巴上的骨头,巨灵神便上天去复命了。这时,母亲把郎中请来,他已完好无恙。
罗衣自从换了龙骨之后身体突然瘦小了一些,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因其牙骨未换,仍为龙骨,所以成金口,言出必现。
第二年州府组织府考,罗衣考中第一名秀才。以后他参加乡武考试,但每次考试都落榜,连个举人也没考中,渐渐地他便对功名失去了信心。罗母离世,他更为痛心,于是便变卖了家产,自己去寻仙问道。
那日正来一座山梁下,见山门上立一牌坊,牌坊上着“云雾山”三个字。他抬头看去,果见山上云雾缭绕,山顶灵光忽现。他一时高兴,便寻山梁而去,不想在山顶的道观中正遇十几年前家乡小河边的骑驴老道,一见那老道士,便想起那日老道的话来,叹息道:“想我罗衣,冥冥之中,竟归于此处。”那老道哈哈大笑道:“造化,造化,老道等你多时了啊!”罗衣便拜那老道为师傅,潜心学习道法,寒来暑往,不知过了多个年月。
一日那老道便叫罗衣到身边说:“你天命皇帝,然机缘不与你为龙,故为玉虚门下,今你修道已成,便可下山云游,但请记住,欲成正果,必施善道,否则天地难容!”说完便送给罗衣一匹瘦白马当坐骑,一个酒葫芦当乞食之用。罗衣拜别师傅离了云雾山,便开始了自己的云游。
云游的第一个地方便是自己的家乡。
回到家乡,村里人见了都不认识他,只道:“哪里来的疯道士穷秀才?”罗衣也不在意。他听说家乡阎王坡到官山梁子顶上那段路经常闹鬼,于是游乡里的故事便从这里开始了。
第三回深夜醉汉过阎王坡,天明屠夫惊官山顶
起初知道官山梁子下面闹鬼一事的是村里的一个姓杨的杀猪匠,长得腰圆膀粗,说话很粗鲁,村里人都叫他杨老表。有一年秋天,他在广严寺街上卖肉,几个卖猪肉的朋友邀请他喝酒,这一喝就是大半天,直喝得几个卖肉的人东倒西歪。
酒至半夜,杨老表闹着要回家,馆子里的伙计不肯,一个醉鬼万一出了事,馆子有一定责任,于是一个劲地劝着:“你别回去,这么黑的夜你喝了那么多的酒,万一有个什么事,我们不好交待得啊!”
“有什么事?我五大三粗一个汉子,难道还怕鬼不成?”杨老表打着酒嗝歪歪斜斜地向外走去。
“杨老表,官山梁子有女鬼啊!”其中一个卖肉的人大声喊道。
“莫得事……莫得事……”杨老表一边走一边推开馆子里的伙计,径直出了馆子的大门,斜斜地直奔官山梁子下面的那条官道而去。
杨老表一个人趁着酒劲在路上迷迷糊糊地走着,一股凉风吹来,他突然感觉背心一阵凉快,酒也似乎醒了不少,定睛一看,前面正是官山梁子下面的青杠林。他立于林子边左右望望,只见四周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脚下的石板路还略略地可以看到泛白的一点光,指引他走向青杠林的深处。
林子深处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着前行着。
“幸好老子经常走这个路,要不今晚还走不回去了。”他一边向前挪着步子一边嘴里嘀咕着,走得酒气再次涌上来,感觉一阵焦躁闷热,于是解开胸前的纽扣露出胸脯来。
好不容易走到一块癞疤子大石头边,他摸索着坐了上去,然酒气使他更加迷糊了,不知不觉竟敞开胸堂睡在了那大石头上。朦胧之中,他似乎听得山林里一阵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又像蛇行一样悉悉嗦嗦,又似两个妇人在低声哭泣一般,他似乎看见像白纱一样的东西从官山梁子顶上飘了下来,似乎看见晨光雾气中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向他走来。他仔细一看,只见那女子身穿纯白色绸缎的袍子,襟边和袖口都绣着红色细花,走路如风摆柳。待那女子走近,他才看清她的外表来,只见那女子神态飘然仪容不凡。
“你怎么睡在这里呢?这石头如此冰寒,小心着凉了,我带你去我家休息一晚,明早再回吧。”
杨老表从来没见如此美貌的女子,哪里还顾得多想,便起身随了那女子向前走去。
女子带他穿过一片雾气缭绕的桃林,便见一条小河,只听见河水“哗哗”流动之声,却不见水来自何处,河水清澈,可照见树上的桃花。一座半弧形的木桥横跨小河上,女子带他走过木桥,便见一片竹林,竹林深处并排着三间草房。
那女子带他进了右边一间草房,刚进那房便有一股细细的幽香袭人而来,杨老表一时觉得整个身子骨都软了,连连地说“好香!好香!”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屋中靠窗边摆放一架雕花红漆大床,床架上挂金丝白绸帐,一幅银白色帘钩悬于绸帐的两端。再看床上铺一大红锦缎被褥,上绣荷香鸳鸯戏水图,只见那图中鸳鸯栩栩如生,荷花婷婷玉立,粉中带香,如初浴的仙子,床头一对椭圆形的玉瓷枕玲珑剔透。
“真美!真美!”杨老表一个劲地赞叹道。
那女子指指床说:“你便在此睡觉吧。”说完转身离去了。
杨老表刚躺上床便觉一身酥软,闻着满屋的清香,如登仙界一般飘忽和舒服,于是紧抱那玉瓷枕一合上眼便惚惚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只觉一身毫不自在,就像被人用什么硬物敲打那样疼痛,于是从睡梦中醒来了。此时天已经大亮,阳光穿过层层的青杠林直射入他的眼睛,他揉了揉眼睛,这才看得明白。原来昨夜自己在乱石头中的毛草丛里睡了一宿,再看四周竟然全是坟头,毛草丛生,自己怀抱两个骷髅头,骷髅头上还残留着自己昨夜做梦流的口水。
这一看可把他吓得不轻,头顶发麻,背心冰凉,虚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他一把丢下骷髅头,顾不得一身疼痛,像失了魂魄一样拼命往山下跑去,边跑着边大叫:“有鬼啊!有鬼啊!”
第四回屠夫中邪成活死人,秀才驱鬼笞马桑树
杨老表跑回家,他老婆钟二娘见他面如土色两眼发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两三天后,他依然是这种神情,于是钟二娘慌了神,到处找郎中看病抓药。自古道“医出有方,必能自救”,郎中不知道他身染何疾,硬灌了几副汤药,一直不见效果。
钟二娘求遍了附近所有的郞中,均无能为力。村里谣言四起,有说杨老表是中风的,有说他得了羊癫风的,也有说是中邪了的……各种猜测,各种说法,弄得钟二娘出门都低着头。
大约过了两个月,村口突然来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那人骑着一匹纯白色瘦的马,头顶上绕个云髻,拴一块蓝色方巾,颧骨突出,下巴留一小撮山羊胡子,高高瘦瘦的身子上穿一件麻布道袍,腰间挂一个硕大的葫芦酒壶,脚穿一双破烂露趾的皂靴,嘴里还念念有词。村里的小孩子见那人穿作古怪,都跟着后面嬉笑他:“疯子道士骑瘦马,鬼怪妖魔都害怕……”
那道士不但不介意孩子们的取笑,反而从腰间取出酒壶大口地喝了起来,边喝边念叨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愁明日忧……”念完便倒在村口那棵大桑树下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