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0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黎明姗姗来迟，大地慢慢苏醒。
　　 广袤无垠的苏北平原，晨曦中波光粼粼的龙游河蜿蜒地奔流着。据传，当年大禹治水时，曾驾驭神龙开山劈壤，疏浚江河。神龙游经如皋地域，遂留下一条千转百折的河道，通江贯海，后人称之为龙游河。从此，龙游河成为如皋的母亲河，滋润了一片片肥田沃土，哺育了一代代英雄儿女，目睹了一次次沧海桑田，见证了一幕幕人间悲剧。
　　 如城南门外的龙游河畔，岸柳新绿点点，径草翠芽尖尖。傍河的碧竹林嫩叶初放，欢乐的小鸟在林中飞着叫着。向阳的河坡处，有一口数尺方圆数丈深远的洞穴，一条破草席垂挂而下权当门使。
　　 草席揭起，洞穴中走出，或者说爬出一个人来。此洞穴就是此人的家。
　　 不知何故，此人既没姓也没名。他身材矮小，佝腰偻背，虽然才不惑之年，却满面沧桑之色，总让人误认为古稀老人。他没有亲人，亦没有朋友。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处，在洞穴中居住了多久。谁也不关心他的来龙去脉和生老病死，他是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人。他靠捡垃圾糊口，是饱是饿全不介意，是寒是暖随遇而安。认识他的人叫他驼子，他也就认了这个名。
　　 驼子身背破竹篓，手持竹夹子，躬身驼背地出了家门，沿着龙游河岸边的小道踽踽而行。
　　 少顷，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初春的天气乍暧还寒。衣衫单簿的驼子缩着头踏上南门吊桥，多年的桥板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
　　 过了桥穿过城门洞，他进了城。
　　 天色尚早，麻石板铺成的大街上行人寥寥，偶尔可见几只野狗追逐而过，发出饥饿的吠叫。1950年正是建国后的第二年，历经抗战和内战的劫难，弹丸小县城满目疮痍，百废待兴。那时，人们没有太多的生活垃圾。驼子能捡到的仅是些碎纸破布而已，卖钱无多，果腹甚难。所幸他能忍善挨，就算三日不食，喝点龙游河的水也能活下去。
　　 乌云四合，骤然下起了霏霏霪雨。驼子甚急，雨再下大，他只能回家躺在洞穴中听肚皮唱“空城计”了。
　　 驼子匆匆拐进一条又长又窄的小巷。此巷名常巷，巷内大多住着富裕人家，垃圾中常常有些“贵重”之物，诸如虽然破损却还好穿的衣衫、有了缺口的菜刀、锈蚀的铁钉，还有咬过一两口的馒头烧饼之类等等。
　　 毛毛雨下个不停，驼子蓬乱的花发已在淋水。脚下路滑，趿着没有后跟的破鞋，驼子时时打着趔趄。他眯着眼向一处熟悉的垃圾堆走去。
　　 遽然间，看到不远处有两条小野狗正在争抢着一件东西，驼子便聚精会神地注视起来。但见那东西被层层衣服包裹着，时而被小黑狗叼住，时而被小黄狗夺得……两只小野狗看似也就几个月大，大概是饿极了，你争它夺，谁也不肯放弃。
　　 阵阵狗唁声不绝于耳，打破小巷清晨的宁静。
　　 忽地，从那紧包严裹的襁褓中，露出一部分小脑袋。
　　 驼子愣住了，他很快明白那是个小小的婴儿！难怪两只小野狗这等疯狂地厮斗争抢，都想吃又鲜又嫩的婴儿肉哩。
　　 驼子紧张起来，血液仿佛快要凝固。他在心中默默道：“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请千万千万保佑这条可怜的小生命，我驼子求求你老人家了……”
　　 小野狗越发厮打成一团。婴儿发出几声啼哭，直令驼子心都在颤抖。他一下来了勇气和力量，便攥紧了手中的竹夹子，快步冲上前，走近小野狗，拼命地抽打野狗，以期瞧准机会夺得婴儿。
　　 正在相互嘶咬扭打的小野狗，看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遂合力围攻驼子，小野狗穷凶极恶、张牙舞爪地扑向他。
　　 驼子自知处境不妙。
　　
　　 二
　　 驼子在小野狗的合袭下竭力反击。他时而持竹夹子抽打，时而出拳猛击，时而踹上几脚。无奈两条野狗都毫无怯退之意。若干回合下来，驼子身上多处被狗咬伤，衣服成了破片，一只鞋子掉了，竹篓也破了，但他全无惧色。对于那个危如累卵命悬一线的婴儿，他志在必得。
　　 突然，一只稍大些而瘦弱的小黄狗趁混战之际，叼起了婴儿，撒腿就跑。驼子一看不妙，甩开黑狗追上去。
　　 小黑狗也嗥叫着紧赶而上。
　　 小黄狗渐行渐远，眼看就要跑出巷道。
　　 驼子心急如焚，忙从背后的竹篓中，取出一把刚刚捡来的破斧头，对着小黄狗奋力掷过去。
　　 谁知用力过猛，破斧头击到了高墙上，然而回落时恰巧打中了狗头。小黄狗惨叫不已，婴儿便从它口中掉落地上，它狼狈地逃窜而去。
　　 驼子箭步而上，一把抱起婴儿，拔腿就跑，奔如脱兔，终于甩开黑狗，消失在雨巷尽头。
　　 驼子赤着双脚，气喘吁吁地狂奔着，不时在石板路上滑倒，再爬起，他就这么跌跌撞撞跑出了城。雨越下越大，驼子只好站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雨。
　　 驼子轻轻地解开襁褓，看到婴儿全无损伤，心中甚喜。但见孩子圆圆的小脸蛋白白嫩嫩，圆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圆圆的小嘴巴微微笑开着。啊，好美丽好可爱的小天使啊！顷刻间，驼子天性的父爱被唤起。他欣喜若狂，认定这孩子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赐给他的最珍贵的礼物。他口中叨念着“谢谢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谢谢……”便埋下头来深深地吻了吻孩子，然后脱下身上的薄衣，加裹在襁褓外，紧拥着孩子。
　　 雨渐渐下小，驼子赤裸着上身，向龙游河畔的洞穴中快步走去。
　　 驼子冻得哆哆嗦嗦地走进洞穴，来不及擦干被雨水淋湿的身子，赶忙将孩子裹在一条仅有的又脏又破的被子中。
　　 他现在已经知道这是个女婴。她的父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狠心地抛弃了她。
　　 看着可爱的孩子，驼子心中甭说有多高兴。啊，这已是他的孩子了！多少年来，孤苦伶仃的他一直梦寐以求能有一个孩子，但普天之下，哪个女人愿意为这样一个又穷又丑的男人生儿育女？他终于绝望了，不再奢求。可是现在喜从天降，他打心眼里感激佛光普照的观音菩萨。
　　 蓦地，孩子的哭声将驼子从沉思中唤醒，“哇哇哇……哇哇哇……”
　　 任凭驼子怎么拍怎么摇怎么唱怎么哄全然无用，孩子就是直着嗓子哭个不停。驼子束手无策了，急得头上冷汗直下。
　　 他终于想起孩子一定是饿了，一定是要吃奶。可是，可是……莫说是母乳，就是糖水他也没有一滴啊。
　　 他抱着哭得没完没了的孩子，在洞穴中团团乱转，恨不能割下自己身上的肉挤出自己身上的血，来填饱孩子的小肚皮。然而，家无粒米，身无长物，何以解孩子之饥？“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救救我可怜的驼子吧，救救我可怜的孩子吧……”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
　　 孩子依然大哭不止。
　　 一声又一声的啼哭，撕裂着驼子的心，他的心碎了。
　　 此情此景，驼子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此时，不知从何处穿透了雨幕，传来了一阵歌声，浑厚深沉而凝重：
　　 粼粼碧水波，
　　 汩汩龙游河。
　　 你是苦水河，
　　 流着泪和愁。
　　 你是母亲河，
　　 流着蜜和乳。
　　 你是生命河，
　　 流着笑和歌。
　　 啊，龙游河，
　　 滚滚不回头……
　　 歌声仿佛天籁之音，随着越下越大的雨，在古邑上空久久地回响着，回响着……
　　 驼子好似受到歌声的鼓舞，他放下孩子，将她裹好放在被窝中。然后，他卷起那条当门用的破草席，挟在腋下，钻出洞穴，冲进满天大雨中，缩着头，赤着脚，在泥泞小路上向城内奔去。
　　 孩子的哭声阵阵传来，却渐渐远去……
　　
　　 三
　　 驼子在雨中奔跑着，全身湿透，像落汤鸡一般。
　　 他一口气奔进城里，瑟缩着身子站在一家熟识的烧饼店门口，沙哑着嗓子道：“王老板，看在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分上，请你把这条破草席收下吧。你可以用来生火着炉啊……我只想换一点点面粉。不多，只要一点点就行，就一点点啊……”他两手托着破草席祈求着。
　　 王老板认识驼子，知道他人虽然穷，却正派，就算饿断嗓子，也从不干偷鸡摸狗之事。王老板看了看破草席，耸了耸肩，从炉台上拿了几只烧饼递到驼子手中，道：“回去填填肚皮吧。破草席仍然带回家，夏天会派上用场的。”
　　 驼子赶忙道谢，但并不离去，道：“是这样的王老板，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可怜我孤苦一人，让我刚刚捡到了一个婴儿，生下还没几天呢。她现在饿得直哭，我又没有什么东西给她吃……实在没办法，只想恳求你给我点面粉，让我做成薄糊糊喂她……”
　　 正在一边干活儿的老板娘听了，走过来道：“哎呀驼子，你有孩子了？太好了！太好了！这既当爹又当娘的差事可不容易啊！你是个老实人，有点难事别怕，只要我们能做到，就会帮你一把。大家都是穷哥儿们嘛。”说完，他用一只大瓢盛满了面粉，送到驼子手中。
　　 驼子大喜过望，千谢万谢地正要离去，老板娘又叫住了他，便用一张纸包了些红糖放在面粉上，道：“糊糊中加点糖，孩子更喜欢吃，也更有营养。”驼子感动得泪水盈眶，口中嗫嚅道：“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他“嗵！”的一声跪在地上，给烧饼店的王老板和老板娘连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冲入雨中，恨不能一步到家。
　　 ……小东西吃饱后甜甜地睡去。
　　 驼子坐在床边，看着孩子可爱的小脸蛋，心中说不出有多欣慰，不觉自言自语地连声感谢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他真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当上了父亲。他想，从此以后，这个家就不再是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有了自己的心肝宝贝，有了延续香火的后人。他决心要好好地把她抚育成人，就算千辛万苦，千难万险，也要熬过去，把孩子带大。接下来驼子就给孩子取名。由于是在雨天捡到的，就叫她“雨妹”吧。可是姓什么呢？他想到自己没名没姓的，就给孩子取龙游河的“龙”为姓吧。于是女儿就有了一个好听又好记的名字，叫“龙雨妹”。
　　 从此，驼子总是把女儿背在背上去捡垃圾。总是想多捡垃圾多卖钱，多给雨妹买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而他自己总穿破烂衣服，常常饿着肚皮，生病了也舍不得买药。他就这样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一心要把自己全部的心血花在雨妹身上。
　　 不知不觉中一年多过去，雨妹已经学会走路和叫“阿爸”。阴暗潮湿窄小低矮的洞穴中，总是洋溢着父女俩欢乐的笑语。天伦之乐是没有贫贱富贵之分的。
　　 花开花落，春去春来。雨妹渐渐长大，已经六岁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早早地学会了干活。帮阿爸捡垃圾，给河边新开的菜地浇水，在草荡中寻找野鸡蛋，泡在龙游河中捕鱼捉虾，下乡拾麦穗，到野地里挖野菜，去树林中采蘑菇……
　　 有一次，雨妹随着阿爸在城里捡垃圾时，捡到了一只破枕头，倒去填充的荞麦壳后，发现了一只纸包，她打开一看，竟有厚厚一叠钞票，她数也数不过来。雨妹想：丢钱的人家一定十分焦急，这钱应该还给人家。后来，她就拿着破枕头和阿爸在附近挨家挨户地询问，寻找失主。原来是一户人家刚刚死了老母，扔掉了肮脏的枕头，这钱是老人家藏的私房钱……失主千谢万谢，取出几张票子塞到驼子手中。
　　 驼子坚决不收。
　　 失主真诚地道：“孩子小小年纪拾金不昧，十分难得。这一点钱，请你一定要收下，略表我们全家的一点谢意。就给孩子买件新衣服吧。”
　　 驼子只好收下。
　　 回家的路上，雨妹道：“阿爸，咱们不买新衣服行吗？这钱留给我明年上学好不好？”
　　 驼子一把将女儿抱起搂在怀中，泪水直流。
　　
　　 四
　　 第二年秋初，雨妹入读如城南门兴仁小学。学校知道她家庭困难，就免了学杂费，仅缴了一点书本费。
　　 开学那天，雨妹扎着两条羊角辫子，穿着虽然打着补丁却很干净的衣服，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甭说心中有多高兴。
　　 新书未到，老师就在黑板上写字，教学生认读。第一天教的是“爸爸”。
　　 雨妹自小就爱自己的爸爸，她觉得爸爸是最可爱、最勤劳、最能吃苦、最最爱她的人。她没有爸爸不行，爸爸没有她也不行。带着深厚的感情，她很快就学会了读和写这两个字。读得比谁都认真，写得比谁都好。
　　 两天后又学“妈妈”，这两个字对于雨妹来说太陌生、太费解、太遥远、太不可及了。她从来不知妈妈为何人，从来没有开口叫过谁妈妈。任凭老师怎么教，雨妹就是不愿读不愿写。
　　 老师发觉雨妹的异常，问她：“龙雨妹，你好像不太愿意学习‘妈妈’这两个字，为什么？”
　　 雨妹委屈地嘟着小嘴，小声地道：“我不知道妈妈是谁……我……从来就没有妈妈。”
　　 全班同学哄然大笑：天下谁人没有妈妈呀？
　　 老师愣住了，神情十分尴尬，赶忙说了声“对不起。”
　　 雨妹红着脸低着头，满眼泪水。
　　 下课后，同学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雨妹。有人说她没有妈妈，是树上掉下来的，草里长出来的。又有人说，她是吃猫和狗的奶长大的，猫和狗就是她的妈妈。
　　 雨妹听了心里好伤心好难过啊。此后，她渐渐变得沉默寡言，总是躲着大家。
　　 不久，同学们就当着雨妹的面唱起了儿歌：
　　 树妈妈，
　　 草妈妈，
　　 雨妹的妈妈会开花。
　　 猫妈妈，
　　 狗妈妈，
　　 雨妹的妈妈长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