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妹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热泪夺眶而出。
　　 她哭哭啼啼地离开了学校，回到家中，扑在驼子怀中，泪流满面地道：“阿爸，我有妈妈吗？她是树和草吗？她是猫和狗吗？她会开花吗？她长尾巴吗？”
　　 驼子愣了愣，叹了口气，给雨妹抹去了泪水，搂紧了她道：“孩子，七年前的一天大清早，天下着毛毛雨，我从一群野狗嘴中救下了你。那时，你刚生下才几天，就被你亲生的父母抛弃了。从此，我就成了你的阿爸……好孩子别哭，等你长大了，带你去找你自己的爸爸妈妈，一定要将他们找到，好吗？”
　　 雨妹第一次听说自己的身世，虽然她还小，并不懂得人生的许多事，但她知道自己压根儿就没有其他亲人，只有阿爸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最疼她的唯一亲人。
　　 “阿爸，我不要去找亲生的爸爸妈妈，我只要阿爸。你是我爸爸，也是我妈妈。”雨妹含着泪水，仰着小脸蛋看着驼子。
　　 驼子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雨妹的面颊上，感动地道：“好孩子，你真乖，阿爸实在太喜欢你了。咱们家虽然穷，但有你这样一个又可爱又懂事的好孩子，就比什么都好。你是阿爸的心肝宝贝啊！”
　　 雨妹用小手抹着驼子的泪水，道：“好阿爸，你真乖，雨妹实在太喜欢你了。咱们家虽然穷，但有你这样一个又可爱又懂事的好阿爸，就比什么都好。你是雨妹的心肝宝贝啊！”雨妹学着阿爸的语气说着。
　　 驼子被逗乐了，笑了。
　　 雨妹也笑了。
　　 开心的笑是穷人唯一的财富。
　　 然而，雨妹再也不愿到学校去读书了。老师上门动员了多次，倔犟的雨妹就是不愿走进校门。
　　 老师很喜欢雨妹，又很同情她这个太穷太穷的家庭，就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或晚上或星期日，上门到洞穴中教雨妹学习。
　　 雨妹学得很认真，成绩很好。雨妹、老师、驼子三个人都很高兴。
　　
　　 五
　　 1958年，是全国工农业生产“大跃进”的一年。这一年掀起了全民大炼钢铁的热潮。全国上下男女老少，无不投入到土高炉炼钢炼铁运动中。由于种种原因，废弃物中常常会有不少有用的金属垃圾，于是捡垃圾者趋之若鹜。
　　 如城东南城脚一带，系如皋师范学校的土高炉基地。热闹了一阵以后，这些匆匆上马、设施简陋的土高炉相继关闭废弃不用。于是就留下大量的工业垃圾，
　　 这一年的深秋比较寒冷，驼子带着雨妹在这儿捡废铁。
　　 收获不小，父女俩很快就捡了不少，二人莫说心中有多高兴。驼子暗中盘算着：卖了钱给雨妹做件新棉袄过年。
　　 忽然走上来一个人。此人姓赖，瘦骨嶙峋，人称赖猴子，也是捡垃圾的。他气势汹汹地道：“喂，驼子，这儿我全包了，你到别处去捡吧。”说完将驼子竹篓中的废铁尽数倒在地上。
　　 驼子急得满脸通红，道：“赖猴子，你还讲理不讲理？凭什么你就包了这地方？”
　　 “他妈的个X！”赖猴子破口骂了起来。他走上前出手就是一拳，直将驼子打翻地上，恶狠狠地道：“老子就凭这个！”他晃动着拳头，接着又大打出手，打得驼子鼻青眼肿。
　　 雨妹赶忙扑在驼子身上，护着，哭道：“叔叔，求求你，别打我阿爸了，要打就打我吧……”
　　 赖猴子“呸！”地吐了一口唾沫，不屑一顾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向老子求情。给你半拳不好打，给你一拳又要了你的小命。还是给我滚开吧！”赖猴子像抓小鸡一般，一把将雨妹拧起甩到远远的地上。接着又给了驼子一顿暴打。
　　 雨妹哭叫着爬过来，抱紧了阿爸，向赖猴子求道：“求求你别打了，别打了，我们走人还不行吗？”
　　 “把捡的东西全留下，人滚得越远越好！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们，就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赖猴子喝道。
　　 雨妹虽然才九岁，却已十分懂事。她知道今日之事已难善了，心想：对付赖猴子这号人，非得给点颜色他瞧瞧不行。她眼睛轱辘一转，有了主意，就道：“好吧叔叔，下次我们就不再来了。今天我们向你赔礼，请你到大饭店去大吃一顿美餐，好不好？我们认识南门外的一家饭店老板。”
　　 赖猴子一听，口水就出来了，得意洋洋地道：“行，算你识相。”
　　 雨妹扶起驼子，在他耳边小声道：“阿爸，你先回家去吧……我有办法对付他。”
　　 驼子相信自己的女儿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她说有办法就一定会有办法，于是点点头一瘸一拐地带着伤走了。
　　 雨妹则拉着赖猴子的手离去。
　　 走了一会儿，二人来到南门大桥上。此时的大桥，已经不再是解放初可收可放的吊桥，而是日夜通行的固定木桥。只是大桥中段，有一处护栏已损落，这正是雨妹心中想好的事。
　　 走在桥上，雨妹道：“咱们今天坐饭店，先要一只落汤鸡吃吃，好不好？”
　　 赖猴子一听说吃鸡，十分高兴，连声说好。
　　 雨妹又道：“吃完落汤鸡，咱们再吃落水狗，好不好？”
　　 赖猴子不解地道：“落水狗？这是什么菜？没听说过呀！”
　　 “很快你就知道了。”雨妹笑着道。她说完，看看已到桥中央，突然抱住赖猴子的双腿，使力一滚……
　　 赖猴子猝不及防，未及反应便随着雨妹一齐从护栏的缺口处掉落河中，“嗵！”一声，河水激起一朵大大的浪花。
　　 深秋的河水已渐冰凉，不识水性的赖猴子一边胡乱挣扎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吃着河水，大声呼叫着救命。
　　 雨妹自小在龙游河中泡大，随波逐浪，或浮或沉，如蛟龙戏水。她揿着赖猴子的头喝水，使他喝得半死不活，好一阵子才将他拖上河坡倒躺着。
　　 赖猴子大口大口地吐着河水，翻着白眼求道：“小姑奶奶，我服了。你就行行好，饶……饶了我吧。”
　　 雨妹道：“记住落水狗的味道了吗？”
　　 赖猴子直点头。
　　 雨妹凯旋而去
　　 赖猴子病了一场，从此再也不敢欺负驼子和雨妹，但心中却记住了这次所吃的苦头。
　　
　　 六
　　 1960年的初夏。
　　 雨妹这些时每天一早就起身去捡蘑菇、挖野菜、摘榆树叶，以便做汤充饥。
　　 这天，她刚走出洞穴，就听到一阵乐声传来，雨妹听得着迷了，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便遁声寻觅而去。
　　 走不多远，到了翠竹林。
　　 这片燕竹生长之地，方圆数亩大，紧傍着龙游河，碧叶如海，百鸟聚集。乐声正源自此处。
　　 雨妹走进竹林，四处寻找，终于看到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坐在竹林深处的土墩上拉着二胡，传出阵阵琴声。
　　 琴声凄婉哀切，仿佛一个人重病缠身，不断地呻吟。
　　 雨妹默默地在此人对面坐下，边听着琴声，边打量着他。
　　 其人容貌清癯，眼睛却炯炯有神。他的十指特别修长，仿佛天生就是拉二胡的料。丝纹不乱的发型，深度的玳瑁眼镜，整洁的中山装，锃亮的皮鞋，虽然衣补鞋旧，却不失一名旧知识分子的形象。
　　 一曲奏完，他和善地对雨妹点头笑了笑，道：“喜欢听吗？”
　　 雨妹道：“叔叔，你拉得真好。只是我听了老是想哭。”
　　 那人感动地道：“好孩子，难得有你这样的知音……刚才我拉的二胡曲，名叫《病中吟》，当然有些伤痛哀怨之声，听来如泣如诉。但是，却有着一种不甘命运的摆弄，不向病魔屈服的顽强精神，似暗流一般潜藏在音韵中，给人以希望……好，咱们不说了。我再拉一只欢乐的曲子给你听听。”于是他转轸调弦，拉起了《百鸟朝凤》。
　　 一时间仿佛春光明媚，万紫千红，一只美丽的凤凰被一群鸟儿环绕着，同声歌唱，振翅共舞。欢乐、祥和、吉庆、昂扬……
　　 雨妹沉浸其中，十分兴奋。
　　 此后十多天，拉二胡的人每天清晨都来竹林拉二胡。雨妹呢，一天不落地准时来听。慢慢地二人成了朋友。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拉二胡的问雨妹。
　　 “我叫龙雨妹。龙游河的龙，下雨的雨，姐姐妹妹的妹。你叫什么呀叔叔？”雨妹道。
　　 “我叫徐天韵……我是北京音乐学院的教授。因说错了话，被学校开除，回老家如皋监督劳动改造……”
　　 小小年纪的雨妹，哪里知道徐天韵心中的惆怅、痛苦、委屈和失望。
　　 不久，雨妹就拜徐叔叔为师，学拉二胡。一天两天……一年后，很有音乐天赋的雨妹，在名师指导下，已将二胡拉得像模像样，犹以《二泉映月》和《光明行》已算不错。
　　 忽一日，徐天韵伤心欲绝地大哭不已。
　　 雨妹吓坏了，再三再四地询问，才知原委。
　　 原来，徐天韵的妻子，为了和他划清界线，已与他离婚，带着孩子而去。现在，家中只剩下徐天韵孑身一人。真是孤灯照单影，清风吹四壁啊！此情此景，他何等寂寞、凄凉、苦涩。
　　 幼小的雨妹根本不懂得这些……但她懂得同情和安慰，便用小手为徐天韵抹着泪水，道：“徐叔叔，你已经没有了亲人，从此以后我就做你的女儿吧。”
　　 徐天韵一把将雨妹搂进自己怀中，感动地含着泪水道：“好孩子，你是叔叔的好孩子。现在天底下的人，看到我无不是躲得远远的，只有你和我最亲最亲。谢谢你对我这样好，太使叔叔感动了。”他边说边从一旁取出唯一最心爱的东西——那把和他朝夕相伴的二胡，递到雨妹手中，道：“孩子，叔叔也没有钱买什么礼物送给你，这把二胡是跟了我几十年的珍品，现在我就把它赠送给你。希望你能学好二胡，不要辜负我的期望。今后，这把二胡伴着你，就像我每天陪在你身旁一样。”
　　 雨妹激动得热泪盈眶，道：“叔叔你真好，我一定记住你的话……”她将二胡紧紧抱在怀中。
　　 此后，徐天韵常常把雨妹带到家中，不仅教她学习音乐知识和练习二胡，还教她学习文化，以及做人的道理。
　　 又过了些日子，徐天韵便消失不见了。任凭雨妹怎么打听，也不知他所去何处，心中不免十分挂念。
　　
　　 七
　　 1962年，初夏，雨妹常常泡在龙游河中摸鱼摸虾摸蚌摸螺填充肚皮。
　　 某日，雨妹挎着半竹篮鱼虾和螺蛳回家，经过一棵高大的老槐树下时，无意中猛一抬头，忽然看到一名男孩惊恐地叫喊着从树顶落向地面，头下脚上快速而坠。原来，他上树掏鸟蛋，不慎失足。眼看就要摔到地上脑袋开花，一命呜呼。
　　 千钧一发之际，雨妹没容多想，丢掉手中的破竹篮，快步冲上前，张开双臂去接落下的男孩。
　　 “嗵！”一声，男孩像一块石头落入雨妹怀中，脑袋撞在雨妹的大腿上。二人双双跌倒地上。
　　 吓得三魂掉了二魄的男孩面色煞白，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许久才回过神来。他看看自己——除觉得面部擦掉一点皮有些疼痛外，整个人安然无事，毫发未伤。他赶忙去拉救他的人，可雨妹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因为她的右腿已经骨折，稍有动作就疼痛不堪。
　　 男孩吓坏了，吶呐地道：“好姐姐……你……等等……我……回家……叫我……爸爸妈妈……来……”说完，一溜烟离去。
　　 很快，男孩领着他父亲和母亲来到老槐树下，却连雨妹的人影也没看到。
　　 三人慌忙寻找。
　　 细心的母亲发现湿漉漉的草地上，有深一脚浅一脚的印痕，还不时有散落的鱼虾和螺蛳，三人就沿着这条线索找去，一直来到龙游河边的洞穴前。
　　 他们迟疑地揭开破草席，走进洞穴里，一眼看到雨妹躺在床上呻吟。在她身边，正站着满脸愁容、两眼泪水、一筹莫展的驼子。原来，驼子见雨妹久去未回，心下挂念，就一瘸一拐地顺着河边找，这才在老槐树下发现不能动弹的雨妹，顾不得多想，一把抱起雨妹，连同她的篮子，一步一挪费了好大劲才回到了自己的家。
　　 男孩的父亲看着四壁如洗的土洞，知道这是一个十分贫穷的家庭，就走上前，执着驼子的手，十分诚恳地道：“大哥，你的孩子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了我的孩子，现在不是说谢谢的时候。你的孩子受了伤，得赶快送她去医院才是。所有的费用都由我们花，你一点都不用愁。”
　　 驼子十分激动，抹着泪水，不知说什么才好。
　　 男孩的母亲立即叫来一辆黄包车，将雨妹送进了医院。
　　 第二天，医院给雨妹开了刀，做了相关手术。
　　 男孩一家三口人，轮换着和驼子一起护理雨妹。
　　 过了一段时间，雨妹渐渐康复。
　　 某日，男孩全家一起送饭到医院，快到病房时，听到窗内传出阵阵悦耳动听的二胡声。时而似行云流水，时而似莺歌燕啼，时而似春风荡漾……三人甚觉惊奇，于是稍稍地推开病房的门，看到雨妹正坐在病床上拉着二胡。
　　 三人无不愕然。
　　 三人默默地立在一旁，一直等到雨妹一曲拉完，便一齐拍手叫好。于是，两家人的关系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变得亲切融洽起来，便无话不谈。
　　 驼子和雨妹这才知道男孩叫方云飞，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其父方高远是如皋中学的校长，其母宗雪梅为如皋师范的教师。
　　 当方高远得知雨妹自小辍学，只在家中读了几年书，更是又惊叹又惋惜。他便自拟试题出了一张试卷，让雨妹去做。
　　 雨妹几乎不加思索，很快就完全做对，而且写得一手好字。
　　 方高远高兴地道：“龙雨妹，我以如皋中学校长的名义通知你，你已被我校破格录取为初中一年级新生。一切手续由我为你去教育局办理。祝贺你！”
　　 雨妹喜极而泣。
　　 驼子却犯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