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生来世（19）
　　
　　 一间小小的画室，满室的宣纸和颜料，一个女子正在画纸上东一笔西一笔的乱涂，她不像是在作画，倒像是一个恶作剧的孩子。
　　 一个男人进来，从背后怀拥住她，柔声说：“睡吧。”
　　 她说：“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可是我画不出来。”
　　 他拿掉她手里的画笔，看着她脏了的衣服和面颊柔声说：“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不是一个以画为生的画家，你不过是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找到轻松和快乐而已。”
　　 她叹息一声，伸手吊着他的脖子，轻声说：“从展，我有些累了。”
　　 他拉着她走出画室，走进洗澡间，为她脱去衣衫，让她泡到浴缸的温水中去。坐在浴缸沿边，他说：“如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画展很成功。”
　　 她孩子气的笑：“我的画展？我只是在玩耍而已，原来抽象画就是随意的涂鸦而已，原来每个孩子都可以称作是抽象画画家。”
　　 他也笑。她美丽如白瓷的脸孔对着她，他在她的唇上亲吻，听到她说：“从展，我爱你。”
　　 进到客厅，黎从展把药拿给她，她苦着脸说：“我很好，不用吃药了吧。”
　　 “要吃，医生交代的，听话。”
　　 她蜷缩在沙发上，喃喃的问：“你教书的那个学校好不好？”
　　 “很好，老师们很好，学生们也很乖。”
　　 “哦。”她应。
　　 “你一个人在家不要到处乱跑，你对这里不熟悉。”
　　 她叹息：“为何我们不在英国居住呢？爸爸和妈妈多喜欢我们啊。”
　　 他柔声说：“因为，这里是我的家乡，我想带你回来见我的父母，等我们稳定下来，我就带你去我的家乡，那里很美，有山川有河流。”
　　 她已经入睡，他将她抱上床，拥着她，亲吻她的额头，喃喃的说：“只要有你在我的身边，我只要有你。”
　　 早上出门，她还没醒来，她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睡眠状态，这让他在学校的每一刻都没踏实过，害怕她会睡过去而醒不过来。
　　 从美术学院下班后，他直接赶到画馆，画展在今天关闭，他要收回所有的展品。他一直不明白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只觉得，那是如烟的某些思维，它们深深的震撼他，他能看懂她画的是什么，令他恐慌而又更加的怜惜她。从画里他看的见她所有的曾经的痛苦和现在的挣扎，那些瞬间浮现的残存的记忆提示着她并没有彻底的遗忘过去，虽然她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
　　 她记得她自己吗？记得某些人吗？这是他永远无法释怀的疑问。
　　 展馆已经没有多少人，工作人员正在将画装箱封存。从展一幅题为《瞬间》的画前站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好似已经入定。
　　 工作人员对那个男人说：“现实，对不起，画展结束了，这幅画我们要取下来。”
　　 那男人转身，从展看着他的脸，当时血液突然的冷却。那个男人也看见了他，并大步的走了过来，他们注视彼此，虽不再有敌意，但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互相伸手一握，同时说：“你好。”
　　 “顾心智。”
　　 “黎从展。”
　　 松开手，两人相互打量。黎从展显然的成熟了，不再那么神采飞扬，不再那么光芒四射，一种淡定了的从容了的知足了的淡泊，他的脸上甚至洋溢着一种温情，一种好似拥有了全世界的富足感。
　　 而顾心智，他除了有往日的男人味和坚定刚毅之外，却多了些放荡不羁的洒脱，他似乎更快乐更无畏，这让黎从展有些疑惑。
　　 从展问：“可好？”
　　 “好。看得出来，你也很好。”
　　 从展问：“你对此次画展感兴趣？”
　　 “是的，你是画家，当然也一样。”
　　 两人互相颔首，互道再见。心智往门外走，听见一个工作人员说：“黎先生，画装好了，您清点一下。”
　　 心智回头，走过去问：“这次画展的画家你认识？”
　　 “是，一个朋友，我帮她的忙而已。”
　　 顾心智看着他，挑恤的说：“你朋友？我倒想认识，她是个疯子吗？”
　　 从展的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冷淡的说：“我很忙，再见，顾先生。”
　　 心智大笑，转身走了。
　　 黎从展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双腿发软。
　　
　　 汪希雯坐在顾心智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结实修长的双腿翘在他的桌子上，嘴里嚼着泡泡糖。
　　 “小姐，你的裙子太短了，曝光了。”
　　 她笑：“你不是没见过女人吧。”
　　 他翻个白眼。她眯着眼看他：“晚上介绍个女朋友给你如何？”
　　 “上班时间，回你的办公室去。”
　　 “赶我走？奇怪了，我陪你聊天又不收取小费，你还赶我走？”
　　 他起身，将她从椅子上拖起来，再推出门去，将门反锁，不听她在门口的尖叫。
　　 自此见到黎从展，顾心智这几天的心情都没有好过，去了袁思仪那里一次，把这样的会面讲给她听。她说：“你看，另一个爱过她的男人好好的生活着，你也应该一样才对。如果你现在仍然是个疯子，只怕她在天堂都会瞧不起你。”
　　 袁思仪的话很管用，心智想，甚好没有让黎从展看到他生病时的样子，否则一定要幸灾乐祸。五年前黎从展去了哪里？五年后为何又回来这里？他看起来过得很不错，如果说他们都曾经爱过她，那么就都好好的生活吧。
　　 这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再见到他也不容易吧。奇怪，顾心智很想见到黎从展这个人，他让顾心智觉得和过去还很近，近到可以回忆起那些点滴，包括他们之间从来没间歇过的战斗。黎从展记得过去的一切吗？
　　 他一个电话打给汪希雯，把这个讨厌鬼又叫了进来。她嬉皮笑脸的说：“你想我了？”
　　 他看着她问：“你从来都是这样开心快乐吗？”
　　 “当然，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希雯，你还记得一个人吗？那个叫黎从展的人？”
　　 笑脸瞬间黯淡了下去，她问：“怎么提到他？”
　　 “我前几天见到他了。”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不可能。五年前我几乎翻遍了全市找他，找了整整两年，但他根本就凭空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个人一定也死了。”
　　 他看着她，不开口。她想笑又笑不出来。
　　 “希雯，你真爱过他吧？真爱过的人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吧？”
　　 她努力勉强的微笑，淡淡的说：“失去了总得忘记吧，记得有什么用。你们有谈话吗？”
　　 “是，他看起来生活得很不错。”
　　 “应该是，所谓的艺术家，多情而且感性，总会在生活里发现意想不到的美好，他不是一个对生活失望或者是绝望的人。”
　　 “你没再遇到比他好的男人吗？”
　　 她笑。此时才有了女人应该有的婉约气息，她说：“爱一个人不是对方到底有多好，只是因为爱。当时我和他很像很合拍，也就是彼此对了胃口，就比如，姐姐也不见得有多好，但你们都疯了似的抢夺她。”
　　 他倒吸一口冷气。
　　 她并没有道歉，继续说：“我觉得，有些人，有些过去并不是一定要闭口不提的，为什么非要忘记呢？记着不好吗？一生中唯一一次消逝了多可惜，我的生命中不可能再有第二个黎从展，你的生命中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宋若汉，为何非要把他们当作毒瘤一样的从心上割掉？真正割掉了才会疼吧。”
　　 他沉思着。
　　 她笑：“真高兴他还活着，再见也是朋友。”
　　 顾心智突然对她有些刮目相看，所有人都对他绝口不提过去，也希望他能将过去彻底抹杀。其实，当有一天他真的不再记得从前的一切，不再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做宋若汉的女人，才是最痛的吧。
　　 当晚，心智搬回了曾经和若汉住过的家，他一直都不敢面对那一切，现在，他在推门的时候只觉得，空气里温暖而且熟悉，让他的心在瞬间安宁，似乎一直在漂浮着的灵魂终于回归。
　　 张叶子问：“你们曾经住在这里？”
　　 他点头。她看着客厅中挂着的一幅画说：“好大的一幅画啊，好朦胧好特别好古典的一幅画啊。”
　　 他站在她身边说：“这幅画题为《魂魄与红颜》，是曾经最有名气的一个画家画的，我用两百万的高价买回来的。你觉得这个院子美吗？它叫雨院。坐在门槛上的女子叫雅兰，二楼依着栏杆的女子叫宋缅雨，凉亭里面看书的女子叫宋念雨，雨楼上正在弹琴的女子叫雨娘，还有这棵槐树下女子的背影，她叫宋若汉。”
　　 张叶子眨巴着眼睛看他，好半天才说：“这幅画似乎是一个故事哦。”
　　 他伸手，将手掌贴在那个背影上，喃喃的说：“从展说他画不出她的味道来，于是画了这样的一个背影。”
　　 张叶子看着他，刻意的很快乐的笑说：“先生，我们还是打扫卫生吧，你看屋子里灰尘好多哦。”
　　 他张开双臂，快乐的说：“我回家了，我要告别我的花花公子生活了。”
　　 张叶子有些担忧的看着他，她不知道回来这里预示着什么，或者说，她害怕顾心智沉迷在那个回忆里，不管那个回忆是怎样惊天动地的故事，她都不喜欢他迷恋那样的悲剧。
　　 但是，她喜悦于他的改变，他不再晚回家，整个人看起来也蛮快乐蛮正常的。
　　 她边削水果边看着从洗澡间出来的顾心智说：“袁医生说过你这个人需要定期发泄的，我看你好像憋了半个月了，今晚仍然不出去吗？”
　　 他坐在她身边，全身散发着力士香皂的气味，让她觉得就像一种可以让人亢奋的春药。只是想想，脸都开始红。他说：“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啊？什么憋了半个月了？你不要诱导我。”
　　 她别过脸去，并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说：“若汉曾经是我的职员，她是一个从古代穿越来现代的才女，然后遇到了我。”
　　 她不说话，他几乎逮到机会就跟她将关于宋若汉的一切，她特别不喜欢听到他把那个女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你知不知道？当时，她根本就没看上我，当然也并没有看上黎从展，她爱着的是另一个男人，一个和她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男人，后来那个男人死了，于是，我就先下手为强把她给那个了---”
　　 张叶子尖叫：“你是个小人，你卑鄙，你下流，你无耻。”
　　 他完全沉浸在过去美好回忆里的满足表情。张叶子还是忍不住问：“她就那样爱上你了？”
　　 “我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她当然爱上我了。”
　　 她将水果塞到他的嘴里，气愤的说：“换作我，就去告你强奸。我看，可能她那个人太传统了吧，反正已经是你的人了，就只好认命了，不见得她和你结婚就是爱你。”
　　 他用杀人的眼神看着她。张叶子把头埋下去，轻声说：“或许，是你太爱她了，她感动了，就跟定你了。”
　　 张叶子半夜没睡着，大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听到顾心智的呜咽声，她飞奔到他的卧室，看到顾心智抱着头，像受惊的野兽一样哀嚎。她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他这样，当即就吓得尖叫：“顾先生，你怎么了？”
　　 手忙脚乱的把药喂到他的嘴里，然后抱紧他说：“别怕，有我在。你做噩梦了，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他的头无力的垂在她的肩膀上，哽咽着说：“我梦到她了，她恨我，她吃我的肉，满嘴都是血还对着我笑。”
　　 “没有的事，她爱你，她是爱你的，你是她唯一爱的男人，她要你好好的知道吗？她一定是希望你好好的。”
　　 他渐渐平息下来，她扶着他躺好，帮他盖好被子，坐在床沿守着他，看着他皱着的眉头和他眼角的泪水，心脏隐隐的抽痛。说不出的怜惜，说不出的心酸，她俯下身，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脸上。
　　 他的反应让她想挣扎却不忍挣扎，他的双手怀抱住她的腰，仰着脸摸索她的唇，呼吸急促而又热烈。她想，也许他又在做梦了，那么就给他一个美梦吧。
　　 她主动吻住他，他的手滑到她的后颈压低她的头，吻够了才将唇移到她的耳边轻喊：“若汉，若汉。”
　　 她僵住，血液陡然的冷却，说不出的悲哀，说不出的羞辱。他的双手捧着她的脸呢喃：“我的若若，求你别走。”
　　 她猛的推开他，他也猛地张开眼，张叶子不等他开口就急急地说：“顾先生，你做梦而已。”说完，一口气跑回房去，用手捂着嘴，她喘不过气来。
　　 他在她的房门外轻声说：“对不起，明早，我不吃早餐，你可以睡个懒觉。”
　　 那一刻，她的泪倾泄而下。原来他可以从容的面对任何女人，因为他无论和谁在一起都想着同一个人念着同一个人的名字。
　　 为何别的女人不在乎？为何她在乎？在乎是因为爱吗？不是吗？
　　
　　 孟如烟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餐桌上留着纸条----
　　 亲爱的，今晚学校的校庆有个师生晚宴，你去买套漂亮的衣服，我下班后接你一同参加。记得别迷路，怎么坐车我给你标示好了，小心街上的车。爱你，从展。
　　 她吃了电饭煲里温热的稀饭，拧着包包出了门。
　　 这是一幢位于城市郊区的商业出租楼，他们在这里租了一套房子，她知道从展没有多少钱，而她，简直就不知道钱是怎么赚来的。
　　 按照从展详细的标示，她到了车站，坐上公车，听到旁边的几个女士交谈着去时代商厦买衣服，于是，她就跟着她们下了车，并暗地里夸奖自己的聪明。
　　 从一楼一直的逛到了七楼，这里的衣服贵得很离谱，她想，就算买不起，来参观也是不错的。到了九楼，她看到了各种各样古代的民族的服饰，让她突然的兴奋。在一套唐朝宫廷装前面站了很久很久，她终于问：“小姐，我想试穿这套衣服，可以吗？”
　　 “好的，我帮您。”
　　 从试衣室出来，服务员当时眼睛就直了，几乎是语无伦次的说：“您太漂亮了，怎么可以这样漂亮？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