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羞涩的杨树林(小说)
田芳走了,悄悄地走了。
她从上一个秋天,迎着秋风走来,却在这个秋天,踩着沙沙落叶,一个人默默离开。
村里有人搬着指头算过,一年零一个月。
田芳是集体户里最好看的女孩子。二十来岁,高挑的身材,眼睛大大的。红红的嘴唇很饱满,闭上嘴巴像花瓣,笑起来像花开。
弯弯的头发不是很长,贴耳后松松扎起,在两个肩头扫来扫去,像最大最黑的蝴蝶翅膀。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走,只看到大人们在交头接耳,还用手不停地指点着。
“你说那片树林子,就在那集体户房后。啊?你说出门就是,那还能好。”
“看田芳那样,长得野浪浪的,整天擦胭抹粉,一看就不像个正装货。”
“让她看麦田地,这下可好,整天在树林子里,会男人吧。今天和他,明天还不知道又和谁呢。”
“这城里人呀,就是风流。再说,不能光她一个人这样吧。那一群大姑娘小伙子的,住在一块儿,不乱套才怪呢。”
“就是呀,咋都这样,他们没来之前,那林子里多消停,除了鸟叫,猫狗都不去那里。啧啧……”
只见听者把耳朵竖起来,嘴巴撇到西村外。说者唾沫星子喷多远,眼睛飞向东村口。
他们说的那片杨树林,生长在前屯西北处村外,由北向南,兀立在厢房方向的生产队和集体户屋后。
十几排大杨树整整齐齐,每排都很长,长过前屯整个村子的茅草房。
我不知道林子是哪年栽的,它们已又高又壮,老树干上已长满长长胡须,树稍也伸进了云彩。我猜,它们该和村里那些有几个人粗的大榆树一样,差不多会有一百来年了吧。
我也不知道,林子靠北侧集体户房角那里,从哪一年开始,每逢春天,就开起了灼眼的山杏花。
“妈,我去生产队里找我爸去,让我爸给我折杏花。”那个春天,我上午放学吃过午饭,写完作业装好书包,和母亲说了声,便沿着通往前屯的羊肠小道,连蹦带跳地向生产队走去。
跨过窄窄的小河沟,隔道就是集体户和生产队。可我并没有先去社里找父亲,其实,想去折山杏花是真的,但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折枝杏花,哪里还用人帮忙。
“哎呀,折白瞎了吧。”
我选了开得最好的一枝,刚折下。又贪婪地准备再去折眼睛早盯上的那枝,一个好听的声音传来,尽管那声音好听得像风铃一样,可我还是吓得一哆嗦。
我回头寻声,躲过几棵树,看见了看麦田的田芳大姐姐。她就坐在林子里,靠在一棵树下,和我说着话,手还在不停地织着红毛衣。
“你过来呗,我看看你的花衣裳。”说着,她便伸出一只手,做着让我靠近她的手势。那手势,像小鸟在飞。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要看我的花衣裳,还是为了不让我折杏花。我看了看手里那支折下的杏枝,是扔掉,还是拿着过去?
我在心里问着自己,怎么看都是舍不得,它开得太好看了,嘀哩嘟噜挤得满满的都是花,薄薄的花瓣一颤一颤的,散发出甜香味儿。
“你妈给你做的?“
“嗯。”
“这花布在哪儿买的?”
“供销社吧。我那天放学去买本子,看那里有卖的。”
我带着怯感走近她的,又带着羞涩回答了她的问话。
可很快,那种怯感和羞涩,被她对我的亲和,还有我对她的喜欢驱走了。
她没有再说不要我折杏花,我的心里也油然地高兴起来,我开始打量她。
她穿着蓝色上衣,蓝色裤子。脚上穿着我最不喜欢的黄色胶鞋,可穿在她的脚上,却那么好看。白底碎花衬衫,把领子翻在蓝褂子外面,胸前还别着毛主席像章。
她突然起身,穿过几排大杨树,向道西的地里急匆匆地走去。边走边捡起土块,向地里撇着。嘴里还“呕噬呕噬”地轰着小鸡。
麦田就在杨树林子的西侧,中间只隔条道。常听人说,因杨树林子太高,遮得大庄稼长不起来,所以,那里就成了麦田。麦田拔了后,还可种大白菜。
当麦种刚播进还带着冰茬的土里,村子里的鸡就知道了。整天偷偷地往麦地里跑。用抓子挠呀挠的,把麦种挠出来吃掉。若是麦子刚冒芽,它们就看着那绿色,红着眼睛往地里跑,一走进地头就啄呀啄。
这时候,每年都是由一位集体户的大姐姐,来看麦田地。
田芳刚来不久,可能因为她刚到农村,还不会下地干农活,就派她来看麦田地。
每天,她都搬着一个凳子,坐在那片杨树林子荫凉处。有时看会儿书,不看就把书合上,放在凳子靠后腰那里。再拿起没织完的毛衣,手一抖一抖地织着。
时常刚织几下,便就得放下起身。就会看见有小鸡,探头探脑往这边看着,并试图找机会往地里跑。
大姐姐撇土块的技术,真的不是很好,还不如我撇得远。每次撇出去,都离小鸡有很远的距离。那小鸡都不躲,甚至依然前行。
她又只好弯腰,捡起一个杨树叉子,一扬一扬地轰着小鸡。
轰走了,又来。来了再起身去轰。那鸡就像是在和她逗着玩,她站起来,鸡就停下脚步,在原地不动。她往前走几步,鸡就转身假装向后转。可她一坐下,鸡就又想偷偷往麦田里溜。
“叮铃铃,叮铃铃……”我听见了车铃响。我又看见田芳背着手,靠着一棵大杨树站着,和那个骑着自行车过来的张军,说着什么。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喃喃的,我只看到张军望着她笑了。然后,就用一只脚蹬着地,双手扶着车把子,用前轱辘在田芳面前画了一个大圈,又看了一眼田芳,正了正帽遮,就骑上自行车,吹着口哨飞快地走了。那口哨很响,吹得一溜烟的尘土,跟在他的自行车后面飞扬。
田芳见他走远,才转过身,面带一种微笑,一步迈着一个树空往回走。我看见她的脸红红的,像正在开着的山杏花。
她走到一棵树下,一只手扶着那棵大树,一只手在大树上用手指写着什么。
一只喜鹊,从圆圆的窝里跳出来,又从这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嘴里还不停地喳喳叫着。
田芳抬起头,看着它。
“你叫什么呀,我只是用你的窝做个记号而已,我不会碰它的。”田芳用柔和而甜甜的声音,和那只喜鹊说着。那只喜鹊好像听懂了,一下子闭上嘴巴。然后,扑打着翅膀,飞出了林子。
“民兵营长怎么走了,他找你有事吗?”我问田芳。
田芳看了我一眼,抿着嘴说:“鸡来了,快去把它帮姐姐轰走。”
我往林子外一看,果真有只大公鸡,甩着红红的鸡冠子,高抬脚轻落步,贼眉鼠眼的向麦田地这边走来。
我摇着手里的山杏枝,向那只大公鸡跑去,跑得山杏花哗哗往下掉。
大公鸡见我跑得很快,惊得脖子上的羽毛都站了起来。急忙打开翅膀想飞,可跳了几下也飞不起来,便吓得嘎嘎嘎直叫,噼楞扑楞地也钻进了杨树林子,抄近路跑去回村的方向。
那速度,像极了刚才飞快骑着自行车一溜烟儿就没了影的张军。
张军是村东张三春的大儿子,年前从部队退伍回来。因为他舅是大队书记,他父亲张三春,又是村里有名的张三怪,鬼精灵着呢。所以,张军退伍后,就在大队谋了个差事,管民兵训练。大家都叫他民兵营长。
他长得高高大大,却有点偏瘦。肤色略黑,眼睛不大,但很有神。逢人很爱说话,总是笑嘻嘻的样子。
走路爱甩着脚走,但他很少走路,基本每天都骑在自行车上。穿着肥肥的军裤,骑车快起来时,就像飞一样。
无论夏天多热,他都戴着那顶军帽,脖子后面那里有一圈头发,也许是嫌焐得太热,就从军帽里爬出来透风,还被挤得出了些弯。
白色挎栏背心上,后面印着个大红色的7,那7有一尺来长,看着像把镰刀。
前面左上方有一小圈红字,我没仔细看过写的什么。
“张军那孩子,长得倒是不错,可就是像有点不务正业的样儿呢。整天骑个自行车,这溜溜,那走走的,还油嘴滑舌的。不就是仗着他舅在大队,混个民兵营长嘛。你说那田芳,怎么看上他了呢?”
这几天,我常听村里有人这样说他。
我虽然听不懂,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也不怎么去找田芳姐姐玩了。
随着杏花飞落杨树枝头,迎来了夏天。一场小雨淅淅沥沥,洗得杨树林子绿油油的。雨过天晴了,油汪汪的树叶子,在阳光下婆娑着,闪着晶莹的光。
这天是礼拜天,上午我伴着歇歇停停的小雨声,把作业写完。天在我们吃午饭的时候,就彻底晴了。
我踩着稍有泥泞的大道,在路边摘着马莲花。
这会儿正是马莲开花的季节,地头,沟边,尤其道旁,无论哪一墩,都开着蓝盈盈的花,折它时,它还会流出几滴花露,姥姥说过,那是马兰姑娘的泪珠。
姥姥的故事很好听,能听得我陪着马兰姑娘流眼泪。可我还是摘了它的花。还无情地扯下一片嫩些的叶子,裹出的声音,像蛐蛐儿的叫声一样好听。
我玩着玩着,就玩到了杨树林子头那里。
一只鸟儿从林子里飞出,溅了我一身的雨水花,还吓了我一跳。
我望着一趟趟林孔,树叶子还在噼噼啪啪地滴雨。我知道,田芳姐姐,这会儿是不会在这里的。因为,这里不仅泥泞,而且还如在下雨一样。
我刚才摘马莲花,路过麦田地,那麦田已经很高了,小鸡好像也吃不了它们了。
但是,每年的麦田都会一直用人看着的,因为麦子成熟早,结穗子的时候都得有草人帮忙,不然就连麻雀一天都会吃掉很多。
我想着田芳姐姐,又想起那天张军来找她,她脸上飞起红霞的样子,又想起村里人说的那些话,我就直接奔向生产队那里,去找父亲。
父亲是社里的保管员,不用去地里锄地,每逢农忙,父亲都是留守在社里,为随时回来取农具的社员,开仓库门,记账本。
在父亲做保管员这几年里,我时常会被父亲带着来玩。
生产队的房子,是很大一座茅草房。和村子里的那些房子,方向不一样。它是顺在村头的,那些房子门窗向南,生产队的门窗向东。大人们说,那是厢房方向。
院子也很大,和学校操场差不多大。有时下过雨,那满是泥水的马蹄窝里,还会有小鱼在里面直蹦。
右侧一排马圈棚,马棚里有各种颜色,大大小小的马。前面一溜马槽子横在那,把马拦在里面。
左侧几间土坯大仓库,仓库的窗子很小,只用几根木棍歪歪斜斜地钉在上面。
仓库里装满锄头犁铧,还有镐头铁锹等各种农具。
仓库东山头是一口大井。木头井台,木头水柳桶。井台一侧也有一个木头马槽子,每天用来饮马、饮牛。
连接房子一起的土垡子围墙。南侧从马圈那头拐个直角,北侧从井那里拐个直角,中间留个能走两辆大马车的出口,就是所谓大门。
房子的外墙已是扭的,墙皮上抹着黄泥,有时还能长出小麦苗子。房檐已很低很低,大人们伸手便能摸出鸟窝里的鸟蛋。
一想着那鸟蛋,还有马蹄窝里的鱼,我就想快些到生产队里。
我蹦跳了几步,差点掉进一个小泥坑。看着集体户大房子窗下,铺着间距的砖头,我便绕了过去。那里通生产队,又近又好走。
集体户的房子,和生产队的房子并排,门窗也是向东开着。
大房子光秃秃的,没有一块院墙。门开在中间,两边的窗户,各有一扇开着。
由于是后建的,所以集体户是砖瓦房,窗子也不是那种上下翻开,是长条对开的那种。墙体四周写满白色大字。“支援农村,上山下乡。”“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那大字,比我还要大。
我又想,上午下雨地里泥泞,小鸡也不会踩着泥泞去地里。田芳姐姐,会不会在集体户没出去呢?
走到窗下,还没等我爬向窗子,我便看见了田芳姐姐。
她正站在窗台前,对着窗台上的一个小圆镜子,照呀照。
“你怎么来了?没上学呀,奥,对了,今天礼拜天。”她隔着窗户,一边又照着镜子,一边和我说着。我还闻到了一股很香很香的香粉味儿。
她没有向以前那样,说话时,总是看着我说。
她扯扯白衬衫衣角,又弄了弄领口,又向上挽了挽两个袖子,然后就出来了。
“去麦田看鸡吗?路这么泞,鸡会去地里吗?”我跟了她几步问着。
“我不去麦田,我有事,你去找你爸吧。”她这回倒是回头看了我一眼,把手伸进蓝色裤兜,掏出一块糖来。
“嗯,拿着,可甜了,去吃吧。”
我背过手去,看了一眼那糖,糖纸不怎么好看,但我闻到了甜甜的糖味。
“不许和别人说,噢。”她说完,把糖塞进我的兜里。转身,从生产队和集体户之间的空,踩着泥泞,扶着墙,走进了杨树林子。
田芳姐姐怎么了?她告诉我不许和别人说什么?她怎么好像不爱理我了呢?我没有像村里人那样说她呀?也没有和村里人说过,张军来找过她的。
噢,会不会那些人说她,她会以为是我说的呢?不会吧,那些人又没当她面说,她怎么会知道那些人说她了呢?再说,要是那样,她怎么还会给我糖吃呢……
我站在房山头,望着那空,望着林子想着。刚要转身去社里找父亲去。突然,我听见了林子里有声音。
那声音,不是鸟飞来飞去碰到树枝的声音,也不是风摇树叶沙沙响的声音。是风铃一样,却又不怎么好听的声音。而且,那声音好像就在集体户屋后的墙根下,那两株已结了果子的山杏树那里。
只是以小说的方式写,我觉得更真,有想法拟成中篇小说,,谢谢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