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乍暖还寒。北方的白杨树和旱柳顶着寒气，率先释放出浑身绿意，枝桠展露点点新芽。路边，各种各样的小草竞相破土。春风吹来，空气清新，沁人心脾。
　　 下午，粟州县委组织部何副部长率领教育局李副局长一行，前来三中考察干部。下课的铃声刚响了三下，悬挂于大槐树上的大喇叭就急促播放出甜甜的女高音：“老师们，员工们，接校长办公室紧急通知，全体教职工马上到学校大会议室开会，务请带上钢笔或圆珠笔。”
　　 广播声迅速传遍校园各个角落，刚下课的老师放下教案，洗了双手，快步走向大会议室。大会议室主席台高高在上，台上垂挂着巨大的幕布。领导们的皮座椅和木长台整齐地排列着，长台中央摆放着两个麦克风。广播里，接连播放了三遍会议通知。
　　 有人问：“什么会啊？催得火爆麻子的。”
　　 “不知道。”有的直接回答。
　　 正热闹时，校长邹乐众从主席台偏门走上来，身后依次领着五个陌生面孔。他们一个个严肃的面色中释放着喜悦，老练持重中显露出活泼通达。
　　 学校办公室牟主任最后一个进来。他紧走几步，拉了拉皮座椅，安排邹校长与何副部长“并驾齐驱”，落座于主席台中央位置。其余以官阶大小，一右一左，一右一左，坐了下来。
　　 邹乐众，微胖，一米七二的个子，黧黑的国字脸，浓眉大眼，黑黝黝的头发，梳着标致的大背头。
　　 他凑近麦克风，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敲了两下。麦克风发出“嘟嘟嘟”的声音，有些刺耳。
　　 邹乐众向前挪动了一下屁股，扫视了几眼台下，台下立马鸦雀无声。
　　 大家的目光很快聚焦到了主席台。
　　 这位声名赫赫的校长要开口讲话了。他先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接着，严肃说：“各位领导，老师们，员工们，大家下午好！今天临时召开这么个会议，只有一个主题，就是考察干部。有关政策及要求，请县委组织部何副部长讲，大家欢迎！”说完，他带头鼓起掌来。   
　　 台下同时发出此起彼伏的掌声。            
　　 何副部长是个瘦高个，戴着一副镶着金边的眼镜，白白净净的皮肤。
　　 他也向前挪了挪屁股，两个肘子平放在木长台上，手梢搭在了一起，嘴巴凑到另一只话筒上，说：“同志们”，但高频响应不足，音色不够细腻，尾音还啸叫了一下，有点刺耳。
　　 牟主任一个箭步上去，熟练地操作了几下，也用右手中间三指并拢，敲了两下，音质音量正常了，示意何副部长讲话。
　　 何副部长以平缓的语气，说：“同志们，根据县委安排部署，今天下午，县委组织部会同县教育局一行五人来到三中，对三中教导处副主任一职拟推荐人倪杰老师进行民主测评。下面就拟推荐人民主测评一事，请教育局李副局长做出具体安排，并提出指导意见。”何副部长说着，露出一排又白又大的牙齿，像光杏仁。
　　 中等个儿眉清目秀的李副局长是个谦逊的人，说话前先站起来向台上台下鞠了躬。接着，就拟推荐人倪杰老师情况进行了说明，并就如何填好“民主测评表”做了具体要求。
　　 民主测评会结束后，送走了何副部长一行，邹乐众走进自己办公室，转过身来，关了门，脖子向后一拧，厉声骂道：“哼，想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拉屎撒尿，呸，没门。”
　　 于是，他操起座机，喊：“杨师，我在办公室，把车开过来，咱俩上县。”
　　 很快，邹乐众坐着自己的专车去了县城。
　　 一路上，国道247线的如画景色吸引不了邹乐众。邹乐众心事重重，双手抱在胸前，紧闭双眼，似睡非睡。
　　 杨师放眼前方，两边的钻天杨香花槐与倒柳如哨兵精神抖擞，煞是好看，暗淡的绿色预示出来临的春天脚步。
　　 他深知邹校长脾气，瞟了瞟邹校长脸色，一个响屁都不敢放。
　　 晚饭时节，邹乐众在会师楼酒店会师包厢约见了县委主管组织的副书记晁海鹏。
　　 晁副书记胖乎乎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个儿偏低。他脱下时髦的天蓝色风衣，挂在衣帽架上。
　　 见了晁副书记，邹乐众好像耍脾气的小孩子见了家长，一脸的不高兴，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杨师毕竟是校长的专用司机，懂得校长心机，他向着邹乐众，低了下头，请示：“邹校长，我有点事，出去一下。”
　　 邹乐众姿势都没变，随口，轻声，说：“去。”
　　 豪华包厢里只剩下邹乐众和晁副书记两个人了。
　　 晁副书记坐了下来，逗乐子似的说：“嗨嗨，谁把你邹校长的生馍馍掰破了？”
　　 邹乐众撅着个大嘴，一言不发。
　　 “到底咋了？谁敢太岁头上动土？”晁副书记声色有些异样，说。
　　 邹乐众这才张口说话，且直奔主题：“县委要在我们学校提拔干部，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先不给我打个招呼？”说罢，两手摊开，手心向上，似乎要晁副书记立马给出答案。
　　 “还有这事？”晁副书记一脸的惊诧，道。
　　 “有啊，今天下午已经考察过了。”邹乐众两只手像两把蒲扇，不断地上下扇着，说。
　　 “那我问问卜书记。”晁副书记掏出手机，拨通了卜书记电话，右胳膊肘子立在了饭桌上。
　　 电话那头先是发出“嘟嘟”的声音，接着，通了，说话了：“喂……”
　　 邹乐众也坐了下来，坐在了晁副书记对面，伸长了耳朵，倾听。
　　 晁副书记急忙搭话：“卜书记，是我啊，老晁。”
　　 “有事儿吗？晁副书记。”
　　 “是这样，卜书记。我想问问，三中考察干部的事儿你知道吗？”
　　 “知道。前几天，你不是去海南岛考察旅游项目去了嘛，组织部王部长找我来，说新学期开学都满一月了，教育口的班子得抓紧补齐了，否则，会影响工作。我就答应，让他们先搞，等你来了，及时向你汇报。”
　　 “哟……原来是这样啊！那你忙，卜书记，我就随便问问。”晁副书记等卜书记挂掉电话，才慢腾腾挂了电话。然后，放下立着的肘子，瞅了邹乐众一眼，慎重说，“程序上没问题。”
　　 “人家是不是有意躲开你，把你当冤大头耍？”邹乐众不怀好意，设问。
　　 “哎，你怎么这么说话呢？组织工作是非常严肃的工作，我们不能随便猜疑。”晁副书记似乎有些生气，转眼，又问，“究竟这次考察了谁啊？惹你发这么大的火。”
　　 “倪杰。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邹乐众一肚子的火好像要立刻喷发出来，继续愤愤道，“倪杰根本目中无人，尤其是目无领导。对我这个校长不理不睬。你说，把他提起来，我怎么工作？”
　　 “那估计是谁推荐的？”
　　 “孙书记呗，倪杰简直要和孙书记穿一条裤子了，还能有谁？”邹乐众右手紧握着，像鼓槌，不停敲击着饭桌，说。
　　 “嗨嗨，孙书记不至于拉帮结派吧？孙书记可是老革命，教育界有名的正派人啊！”晁副书记严肃道。
　　 “正派人咋地？正派人就变不成不正派人了？我告诉你，我的大书记，正派人搞起阴谋诡计来，迷惑性太大，防不胜防啊！”邹乐众站了起来，火气冲天，说。
　　 “那么，你认定是孙书记推荐的？”
　　 “肯定是孙书记推荐给教育局，教育局推荐给组织部的。孙书记很是器重这个倪杰。”邹乐众一个又一个鸡啄食的姿势，右手又不断向下剁着，说。
　　 “党管干部啊！即使是事实，也无可挑剔的。”晁副书记一副严肃的面孔，道。
　　 “那他也应该给我这个校长通个气儿吧？”邹乐众头一偏，反问。
　　 “老邹，别气焰太盛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嘛！我们不能丧失人心啊！你在三中几年，推荐干部人选多次，征求过人家孙书记意见吗？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家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晁副书记认认真真说。
　　 “老东西！”邹乐众一脸的厌恶，犀利说。
　　 “你看看，你这又不对了。作为单位一把手，对老干部要特别的尊重嘛。再说，今天他是老东西，明天你就是老东西。老是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嘛！怎么拿这诋毁人呢？”晁副书记也站了起来，慷慨激昂道。
　　 “好了好了，我的大书记，别只记着教训我。好好想想，这事儿究竟怎么办？”邹乐众连连摆着手，不耐烦地说。
　　  “生米快做成熟饭了，你要我怎么办？”晁副书记两眼盯着邹乐众，摊了两手，无奈说。
　　 “你安排组织部再考察一个？”邹乐众话锋一转，试探道。
　　 “这怎么行啊？”晁副书记厉色呵斥，“中共粟州县委，又不是你家的私人会所。”
　　 “你就直接说倪杰这个人和校长合不来，行不？”邹乐众又出了一个馊主意。
　　 晁副书记一听，觉得这话有点道理，勉强点了点头，说：“嗯，和主要领导合不来，怎么开展工作？这倒是个理由。但是，卜书记那里不好交代啊。”晁副书记又坐了下来，难为情地说。
　　 “这是你的事，我就不操心了。”转眼，邹乐众又嬉皮笑脸说，“最后，把两个一起提到常委会上，就靠你老人家了。二中选一嘛，可要选准哟。”邹乐众瞅着晁副书记，一针见血道。
　　 晁副书记低下了头，他想，这事儿到底该怎么收场啊？……
　　 酒足饭饱之后，晁副书记起身，如是这般又安顿了一番。接着，迅速离开包厢，下了楼梯，出了酒店大门。他似乎在做贼，生怕被人发现。急忙用呢大衣把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起来，裹得像个粽子。
　　 一辆黑色出租车恰巧迎面驶来，晁副书记扬了扬手，停了。他拉开车门，弯了弯腰，迅速钻了进去，朝着家中驶去。
　　 邹乐众站在包厢窗前，望着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晁副书记乘坐的车影，右手向下一剁：“他妈的，什么玩意儿。狗戴帽子装人，葱插鼻子装象。不见“毛爷爷”专训人，见了‘毛爷爷’笑得跟如来佛似的。”
　　 考察倪杰之后的第三天，又是原班人马，对三中邵云老师进行了备选干部考察。
　　 面对走马灯似的干部考察，老师们有些眩晕了。
　　 不少人议论，这组织部到底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只有一个职位，三天里考察了两个人选，咋办？“皇帝轮流坐”？不可能吧，怎么个轮流法？
　　 再说，倪杰这个人业务能力强，敬业精神好，有个性，敢于碰硬。担心的是，恐怕和一把手配合上出问题。至于邵云生来就是个溜须拍马的货色，干正事儿恐怕三个难顶得上一个倪杰。眼下的班子，啥都强调个一把手负责制，好坏关键在于一把手。邵云与一把手的配合绝对没嘛哒。一把手指东，邵云绝对不敢向西。一把手叫他晚上别睡觉，邵云绝对不敢打瞌睡。说起业务与管理能力，那可是平得跟碾麦场一般。
　　 倪杰与邵云的民主测评结果不言而喻。
　　 但是，二十天后，粟州县人民政府的红头文件下达了，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任命邵云同志为粟州县第三中学教导处副主任。”
　　 这时，学校和社会上的议论又丰富了。有的说，邵云出资、邹乐众跑路，二人共同完成了邵云提干的跑官之旅。邵云花费最少三五万。还有的说的更难听。说什么，邵云为了这次提干，竟然打发媳妇到好色的邹乐众那里插了一长腿。甚至个别人绘声绘色，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说邵云的媳妇原本就是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平日里，一旦遇见邹乐众，说话的声音都色眯眯的，屁股扭来扭去的，一副骚情的样子。
　　 你还真不敢小觑，邹乐众的确是个十分专注的人，他好像一辈子就要致力于跑官与玩弄权术上，从理论到实践，滴水不漏。
　　 平时，他的案头上放着的就是举世公认的书写权变之名著：李宗吾的《厚黑学》、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和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他读这些书和一般人读这些书大大不一样。
　　 比如，他非常喜欢三国故事，但是，对于陈寿的《三国志》，他却是不读的。因为文字太艰深，啃起来太吃力！他选择读罗贯中的小说《三国演义》，绝对又不把它当小说读。他认为，《三国演义》里，不仅仅诸葛亮是智者的化身，刘备曹操孙权徐庶庞统董卓吕布等等，都是智者的化身。在他们身上，有学不完的智慧。他心目中的智慧，当然就是机警应变，玩弄权术。
　　 三国人物中，他最瞧不起的是司马懿。他说，司马懿虽然创建了晋朝，但那是他寿长等来的。其实，曹操诸葛亮都比他智慧得多，只是天不作美，死在司马懿前头了。
　　 邹乐众不避嫌疑。他时常对身边的人说，这当官和种地教书一样，首先，要有兴趣，浓厚的兴趣。其次，就要舍得下功夫，下大功夫。他对那些埋头苦干的老师说，我就不理解你们怎么就那么不爱当官呢？或者说，对当官那么不感兴趣呢？任何时候，当官比当老百姓强百倍，当校长比当老师强百倍。《厚黑学》告诉我们，这人啊，必要时，脸就要像城墙一样厚，心就要像煤炭一样黑。做不到这些，你就成不了大事，李宗吾列举了曹操刘备孙权刘邦等等，都是实例。
　　 那年，邹乐众五十又五了。他想，按常规，再有三年该退居二线了。三个副校长一定在窥伺我这个位子了。呵呵，这里面又有文章可做了，又有大玩头了。
　　 他借召开校长办公会的机会，对几位副校长谆谆教诲，启发说：“庄稼要扎扎实实务呢，书要认认真真教呢，这当官嘛，也有个当官的渠渠道道。不但得兢兢业业把工作做好，还得在当官的渠渠道道上下功夫啊！光想着把工作干好往上爬，连门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