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春似乎来得有些突兀，走得也十分仓促，急慌慌的，像揣着重重心事。过完年并没有多久，天气也还很凉，窗外的迎春居然花蕾饱满，一副待放的姿势。可开了没几天，怎么就花落枝秃，满地残黄了呢？蓝清影推开窗户，呆呆地看着兀自摇曳在风中的枝条，轻皱起眉头。
　　 到今天，跟顾依秋在一起刚好两周年，早早的，她就亲手做了红烧蹄膀，糖醋浇汁鱼，素烧茄子和他最喜欢的清炖山药牛尾汤。
　　 已经晚上九点了，依秋还没有回来，每天这个时间，他们早就吃过了晚饭的。
　　 清影轻咬下唇，终于还是拨通了依秋公司的电话。
　　 对方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我还有点事，你先吃，困了就早点睡，不要等我。”
　　 “好。”清影感觉喉头一紧，答应一声，迅速挂了电话。
　　 依秋似乎就在等这个电话，刚一挂断立刻走出公司，开车来到夜相宜酒店，沈美莲和一名记者已经等在那里。他不动声色地附在那个记者耳边叮嘱几句，然后坐到美莲身边，和她拍了几张照片，眼里，射出两道冷冷的光。
　　 清影没有食欲，关了窗户，怏怏不乐地回房休息。即便他态度如此冷漠，她也不舍得离开，谁让自己喜欢他呢？躺在床上，脑子里不免胡思乱想，怎么都睡不着。
　　 转天一早，清影下楼，习惯性地拿起报纸，一眼就看到显要位置是依秋与沈美莲在酒店的照片。一夜未归，原来他们两个在一起，依秋终究还是有了别人。
　　 默默地回到卧房，清影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她知道，纵然不舍，她和依秋之间，也是不可能再继续了，他们的路，已然走到了尽头。
　　 其实，依秋早早就把美莲送了回去，夜里，他是在公司将就的。天亮后，他本来想晚上下了班再回家，可经过一夜的反侧煎熬，还是忍不住一大清早就跑了回去。还没等问，他派在清影身边的保姆张姐就先开了口：“少爷，清影小姐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又住回了学校。”
　　 依秋沉着脸拿起电话，打到了清影的宿舍，对昨晚的谎言没做任何解释：“闹够了就回来吧，除了婚姻，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清影没有说话，她惟一想要的，就是安安稳稳的婚姻，而不是做他的外室。她轻抚着小腹，决定打掉胎儿，跟这个花心的男人彻底分手。
　　 下午，清影去了医院，虽然知道孩子的存在还不到一天的时间，但她主意已定，不想再拖延。只是妈妈那里，她不知该怎么对她说，当初妈妈极力反对她跟依秋在一起，可爱情至上的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搬去跟他住，弄得母女关系紧张，两年来也没怎么联系。
　　 妈妈不喜欢依秋的家庭背景，还说女孩子只知道沉浸在男人的温情里面，不肯理性地去深层分析，将来是肯定要吃苦的。再怎么说，清影也绝不能生下这个孩子，让他跟自己一样成为私生子，她没有妈妈那股韧性，更受不得别人的闲言碎语。
　　 忙碌了一上午，到公司没一会儿，依秋就接到张姐打来的电话：“少爷，清影小姐去了产科医院，我听见约了大夫，说要打掉肚子里的孩子。”
　　 她有了孩子居然不跟自己说，依秋气恼地扔掉听筒，但立刻又抓起来，拨了妇产诊室的号码，咆哮着要找一个叫清影的人，还威胁医生：“让蓝清影给我听好了，敢动一下孩子，我保证她这辈子都后悔！”
　　 清影心里明白，这件事依秋存着私心，就更不愿意留下孩子。他跟别人结婚，还想拥有蓝清影，简直是痴心妄想。清影毫不犹豫地签了字，等待医生帮她剔除体内这颗种子。只不过医生战战兢兢的，谁也不敢动手，在上海，没有谁敢得罪顾家。
　　 起初，依秋在乎的可能不是那个孩子，而是清影对他的抗拒，可当他的目光接触到病房里那些冰冷的手术器具时，心还是隐隐地疼了，毕竟，这是他的亲骨肉，他开始舍不得了。
　　 依秋不会让她拿掉孩子，更不会允许她离开，他从骨子里深爱清影，在他眼里，他的清影是最好看、最优秀的。即使不能跟她结婚，既然他认定了她，就不可能让她逃脱。反正，凭着顾家的资产和地位，美莲就算知道了清影的存在，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不敢跟他闹。何况，沈家那几桩生意，还需要顾家来照拂，他们始终摆脱不了顾家的势力。
　　 本来认为清影跟以往一样，闹闹小脾气就算了，没想到这次，她不但搬了出去，还一定要做掉孩子，这让依秋十分恼火，也十分没面子。天底下有多少女人争着抢着嫁给他，他都没看在眼里，天底下有多少男人都三妻四妾的，而他顾依秋只是拿沈美莲做了挡箭牌，然后把所有时间和情感都给蓝清影，可她怎么就那么不识抬举呢？只不过是一个裁缝的女儿，又没娇生惯养，却骄傲到要自己低三下四去求她。
　　 依秋像个气急败坏的恶霸一样，是从手术床上扛起的清影，直接把她扛到了汽车前，打开车门，一把塞进去，铁青着脸回了家。
　　 他想发火，一想到孩子，还是忍住了，用平时没有的耐心压制着内心的不满，尽量用平顺的语气说：“我母亲你也见过了，是不会答应你嫁进顾家的，所以，结婚的事，你想都别想。孩子你也不能动，否则，抛开我不说，顾家也肯定不会让你好过。”
　　 清影心里明白，自己从小没有父亲，母亲又是个身份低微的裁缝，顾家决然不会答应这门婚事。可那个该诅咒的人，自己居然那么喜欢他，那么放不下他，明明知道他跟那个沈美莲要结婚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如今有了顾家的孩子，连出入都有了禁忌，这让她忿忿不平，就着这个缘由跟依秋谈条件：“我可以不做掉孩子，但是，也不想每天被你关在这里，我要去继续教书，否则，是怎么都活不起了的。”
　　 不让清影去教书，依秋是怕她接触到过多的年轻男性，她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让他不敢给她过多的自由。现在，为了稳住这个倔强的女孩，为了保全顾家的骨血，依秋只有退而求其次，好在，教音乐也不是什么主课，随时都可以撤换：“也行，反正，学校是我父亲出资建的，校长也不敢说什么，不过你每天下课后必须准时回家。”
　　 “365天，你能每天准时回家吗？”清影心里有气，冲口反问。
　　 “好，我尽量。除此之外，你还缺什么？”依秋难得认真，声音里含着妥协。
　　 “我五行只缺你。”清影赌气。
　　 “真的，我就喜欢你恨我又忘不掉我的样子，翻篇吧，只当昨晚是一场噩梦。”依秋嬉皮笑脸，用手刮一下清影的鼻子。他不想解释，他那么做，是为了堵住他母亲的嘴，看见照片，她就心安，就不会再针对清影。
　　 “我会狠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总有一天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清影很快缴械。
　　
　　 二
　　 三天后，因为是周末，两个人没有像平时那样早起，迷迷糊糊间，她被依秋揽进怀里。闻着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她不禁意乱情迷，忍不住直往他身上贴。依秋搂紧，伏在她耳边轻轻问了一句：“是不是想我了？”
　　 清影对依秋的喜欢发自心底，假若他不那么野蛮，稍稍对她用心一些，离别的女人远一些，她想，她几乎是幸福的。真的离开他，她是舍不得的，他的浪漫多情和洒脱不羁，轻易就征服了她。
　　 “今天，我生日了……”清影皓腕掠鬓，就生出无限的风情，那眯眼的动作，像极了一只慵懒的猫。这个男人温情的时候竟然那么让人怦然心动，她被撩拨得不能自己，只低低呢喃了一句，便醉心投入。
　　 依秋情难自禁，迫不及待解开她的睡衣，野蛮地霸占了她。两个人缱绻缠绵，陶醉其中，完全不顾张姐在楼下喊吃饭的声音。
　　 等清影睡醒，身边却不见了依秋，问张姐，回答说接了电话就出去了，好像是去拍结婚照。
　　 清影瘫坐在阶梯上，好半天，才抬起泪盈盈的眼眸，小声对张姐说：“我出去一下。”
　　 不知不觉来到蓝记裁缝铺前，清影踟躇着不敢进去，要不是被送顾客出来的妈妈蓝草看见，她已经要走掉了。蓝草虽然恨铁不成钢，可毕竟是自己惟一的骨肉，不忍对她太狠心：“人都到门口了，还是进来吧。”
　　 “妈。”只叫了一声，清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嗓子眼哽着一团东西，怎么也咽不下去。
　　 蓝草心疼地拉了清影的手进屋，泪眼婆娑地问：“你跟他过得，不开心？”
　　 清影再也控制不住伤感：“他跟那个沈美莲去拍结婚照了，妈！”
　　 “唉，当初，人家只是来做了几件衣服，你鬼迷心窍一般，交往不到半年就跟人走了。像他那样家大业大的，娶个三妻四妾也是正常。”蓝草轻抚着女儿瘦削的肩，像说给她听，也像在自言自语：“好在眼下没有铸成大错，还能及时回头，万一有了孩子可就难办了。”
　　 清影不敢接话，只推说累了，到自己屋里睡下，这一睡，就睡到了天近傍晚。
　　 依秋晚上没回家，沈家和顾家举办了订婚宴，自然请了不少亲戚朋友。两家老人早早退席，年轻人却兴致勃勃地闹了一个晚上，黎明时分才纷纷找地方睡下。
　　 依秋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这才想起自己一夜未归，立刻打起精神开车向学校飞驰，一路上恨自己太贪玩。
　　 把车停在校门口，依秋直奔清影的教室，远远的，听见她正在教孩子们唱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站在窗外看着清影，依秋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这个女孩让他既爱又头疼，她就像一个影子，好像随时都在，却又扑朔迷离难以捕捉。爱她，又怕她像母亲说的那样，是为了家产和权势才跟他在一起。那次跟她初相识，是听公司的人说附近有个蓝记裁缝铺，女老板手艺精湛，人又和气，就想去做几件衣服。量好尺寸，按照老板蓝草说的日子，一个礼拜后到蓝记试穿，看到这个有着绝世容颜的女孩儿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你好，我妈出去给人送衣服，她让你先试穿一下，哪里不合适记下来，回头再为你改。”
　　 清影如泉水般清澈的声音，让依秋的心为之一动，抬头接触到那双幽深灵动的眸子，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冲口而出：“你，叫什么名字？”
　　 对依秋的失礼，清影倒也不在乎，痛快地回答：“清影，蓝清影。”
　　 依秋自言自语：“蓝清影，蓝清影……”
　　 清影甜甜地笑了：“我妈起的，借用了苏东坡《水调歌头》里的两个字：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依秋诺诺答道：“哦，意境的确很美。”
　　 “你叫依秋？”
　　 依秋反问：“是啊，你怎么知道？”
　　 “客人的单子里写着呢！”清影掩嘴偷笑，黑白分明的眼睛弯成两枚月牙。
　　 依秋不问自答：“我的名字是父亲起的，他说，他是借用了黄埔冉《送郑二员外》里的一个词。”
　　 “也很不错啊。”
　　 “不，比你的差远了，没什么内涵。”依秋欣赏这个女孩的单纯，她既不像别人那样喊他少爷，也不喊他先生，就这样你你的称呼，反而让他觉得新鲜，就没话找话说。
　　 “名字有什么可比的，还是先看看衣服合不合身吧。”清影不肯随意评论别人的名字，忙着为依秋试服装。
　　 从此，依秋隔三差五就到蓝记做几套衣服，跟蓝草和清影母女也渐渐熟稔起来。偶尔，他会买一朵玫瑰或一个别针什么的送给清影，有时候，也能约她一起看场电影，或吃顿饭。
　　 “你最喜欢什么，我可以送给你。”又一次，依秋问清影。
　　 清影的回答，每次都如出一辙：“我喜欢大大的房子，大大的床，大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好多好多的花！然后，我想有很多很多的钱，给我妈买最上等的料子和最好吃的东西。这些，你送得起吗？”
　　 依秋笑笑：“当然。”
　　 清影并没有想要依秋送她什么，也不认为他是认真的。她从不问他的家事，他自己也讳莫如深。
　　 两个人的关系有了微妙的改变，自然逃不过蓝草的眼睛，但她心里发慌，暗自揣测，看这年轻人衣着和谈吐不凡，必定不会生在普通人家，清影身份寒微，两家结姻并不合适。直到有一天，依秋忙得实在脱不开身，让司机来取衣服，因为多聊了几句，蓝草才知道，女儿喜欢上的人居然姓顾！上海的顾家赫赫有名，她开始坐立不安，甚至产生了要搬离这座城市的念头。
　　 情窦初开的清影根本就听不进蓝草的劝告，爱情那么美，她舍不得放手。依秋更是穷追不舍，已经悄悄跟清影商量好，决定找个时间带她去见自己的母亲。
　　 顾太太秦冰乍听儿子有了喜欢的女孩，以为对方家世显赫，至少也是出身尊贵，富家名媛。虽说跟沈家已经定下了美莲和依秋的婚事，她还是想见见这个被儿子夸成仙女的姑娘，毕竟，儿子对美莲没表现出半点热情。美莲做正室，这个女孩若是乖巧，收做姨太太就是了。
　　 当依秋背着父亲顾家兴把清影带到她面前，秦冰盯着那张俏丽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呼吸都像凝固了一般。
　　 “妈，这就是清影。”依秋在一边提醒。
　　 秦冰就像没听见一样，在脑子里无数次把清影跟另一张脸重叠，良久，她才如梦初醒，缓缓问道：“你，姓什么？”
　　 清影无辜地站在那里，被秦冰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听她问话，忙不迭地回答：“姓蓝。”
　　 “姓蓝？！”秦冰杏眼圆睁，几乎是尖叫着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