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又是大雾。在我们这座城市，每到了秋季初，整个城市都会被大雾所笼罩。
　　 早晨我刚起床，单位辖区张队长就给我打来了电话，让我赶紧到单位。我还没问清楚是什么事，那头张队长已经挂断了电话。不过，从张队长口气判断，应该不是什么要紧事宜。即使是不要紧，也是有事，而且这件事还不是很一般的事，不然，队长也不会一清早就给我打电话，问我出门了没有。
　　 出了门，我就发现罩着的雾气很浓，我只能慢慢开着车子，打开了防雾灯。一路上，凡是开车的，都小心翼翼，生怕前方突然发生一个什么意外，开车，还需要反应快，不然突然出现紧急情况，会很麻烦。
　　 在车上，我还在猜测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来到了单位，把车子停好，我赶紧到张队长办公室，进了门，队长先让我坐下，这才告诉我说，昨天晚上，我所负责的那个中队辖区，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我赶紧问队长，是不是人死掉了。队长漫不经心地说，人还没死，现在正在医院抢救，反正是很危险。队长又告诉我，昨天晚上他们和刑警队的人已经忙活了一晚上了，到现在还没合眼。
　　 听到人没事，我心里好歹轻松了点。人抓着了没有？这个是我最关心的。队长皱着眉头看着我说，要是人抓住了，也就没那么麻烦了。现在的问题就是不知道是谁干的。
　　 受害人是谁？我问道。
　　 是一个叫姚程的。这个人以前还有案底，曾经受过打击处理。现在是我们市里娱乐城老板，但不管他以前是什么样人，现在他是受害者。
　　 姚程被人害了。听到这个名字，我也是很惊讶。姚程现在虽然是老板了，可还是我这个队的重点人员，我也没少和他接触，对他的事情我还是比较了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我征求队长意见。你现在到现场去，主要是组织你们队对辖区排查，配合刑警队开展工作。那个地方现在是你主管，当然要由你负责了。
　　 在临走前，我又问队长，是不是姚程昨天晚上和谁打架斗殴了？
　　 不是，我们访问了那里居民，都没有看到有人聚众斗殴。队长说。
　　 是啊，这几年，姚程表现还不错，他也算是我灰色耳目，辖区有什么案件发生，我都会通过姚程那里了解情况。其实呢，姚程对当我线人这件事，是很不情愿的。怎么说呢，姚程认为自己在江湖上混，总是出卖自己熟人，会遭报应。正是因了他有这样心理，所以我有事找他，他总是有一搭没一搭，表情上是冷漠的，可又不能真切表现出来。他本人话说，对像他这样有案底的分子，警察是不好惹的。不定哪一天，有了案子出现，首先要找茬的就是他们这号人了。姚程觉得自己现在是有面子的人物了，可在我们心里，不管你是什么样人物，那些案底总不能消除吧。特别是像他那样手下还有一帮子小马仔的主了。
　　 像他这种后来成了暴发户的人，一般情况下都喜欢往上层社会混，可这个姚程不这么考虑，他曾经对我说，他已经习惯了底层人生活，上层需要自我约束，他不习惯那种生活，习惯了自由自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这种想法也令我多少不解。
　　 平时，我们除了和百姓打交道，就是和他们打交道了。对于他们心理，我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们既怕我们警察，又对我们警察有很深的抵触情绪。表面上是服服帖帖，背地还不知道怎么骂我们呢。
　　 要说这个姚程，是个出道比较早的分子。在我们管辖区域内，算是个很牛叉的主。以前他身后总是跟着一帮小弟。当然了，十好几年过去，姚程的地位也有所下降，不再是当年那个大哥大气派了，以前跟着他混社会的小弟，现在有些已经在他之上。不管怎么讲，即使是现在那些人翅膀硬了，看到姚程，也会有几分尊重。
　　 姚程有个绰号，叫黑虎。之所以叫他黑虎，是因为他前胸纹了一条黑色虎的图案。那些年，每到了天热时节，姚程总是喜欢脱去上衣，露出胸口上那条黑虎图案，以表示自己多牛叉。
　　 这个姚程怎么就差点让人要了命了呢？
　　 张队长比较了解我和姚程关系，他知道只有我能降服姚程，因为在这个所里面，我是最早和姚程打交道的警察。说上一件小事，咱就知道这个姚程为什么只有我能降服了。有一次，正赶上张队长带班，姚程喝多了，在辖区胡闹，张队长带着一个值班民警很快赶到了出事地点，没想到那次姚程给我们队长办的很尴尬，甚至把队长衣服都扯破了。在十多年前，还没有袭警该怎么处理这一说。那天，围在周围看热闹有不少群众和姚程手下喽啰，在一旁他们看到姚程把队长衣服扯破。一起起哄。这种情况，放到哪个警察身上都很丢面子。
　　 张队长打了个电话要求所里人员去增援，还特别提到了我，一定让我去。我当时一听是姚程在闹事，骑着摩托车就赶到了现场，见到了姚程，我从姚程身后拽着他衣领，一下子就把他摔在了地上，倒在了地上的姚程估计没想到会有人胆敢将他摔倒，爬起来骂骂咧咧就准备动手，看到我，姚程一下子愣住了。
　　 常哥，你来了？我喝了点酒。姚程战战兢兢地说。
　　 我没好气地对姚程说，黑虎，你出息了，是个人物了。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吗？他是我们队长。你现在敢打警察了！
　　 旁边站着几个小子在旁边起哄道，是警察先打我们黑虎哥的。
　　 姚程转身对刚才说话那些小子吼道，放屁，闭上你们臭嘴。这个是常哥，是我给你们提到的常哥，在常哥面前不能胡说。
　　 我说的这件事发生在九十年中期。那天，我们把姚程带回单位，队长当时脸都气白了。回到了单位，队长让我处理这件事，我来到了姚程面前对他说，你他娘的也太不给我们队长面子了，竟敢把我们警察衣服都扯破了。
　　 当时我们单位条件不好，不像后来，办公地点盖上了三层楼，那时候是一溜平房，单独一个院子，院子当中有颗不是太粗的树，姚程就被拷在树干上。姚程沮丧着脸低声问我会怎么处理他。
　　 我问姚程，你不是喝多了吗？现在清醒了？
　　 姚程说，我压根就没喝多，我是故意找事的，也就是想让手下弟兄们看看我有多牛。我知道自己错了，你在队长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放了我。
　　 我稍微思忖道，这不行，我们警察面子怎么办？这样吧，我抽你几皮带，让队长看着也觉得自己有面子。拘留嘛，我可以给队长说说，放你一马。我也知道，你老婆很快就要生了，把你关进拘留所，起码也要十五天吧。
　　 姚程说，常哥，可不敢啊，我老婆预产期就在这两天，家里没人，出了事可就没法活了。你给队长说说，抽我几皮带得了。
　　 听姚程这么说到了老婆，我想笑，他家我去过，女孩都那么大了，现在又说自己老婆要临产。我说你开什么玩笑，你孩子都那么大了，我也没看到你老婆怀孕怎么就要生产了。
　　 姚程不吭气地低下头。
　　 来到了队长办公室，我低声对张队长说了我想法。张队长说不拘留他了？这小子太可恶了。队长想了想说也是，拘留办手续太麻烦，再说他也没什么实质性问题。不过，你说抽他几皮带，他一旦出去告状怎么办？你想好了，不稳当的事不能做。我对队长说，放心，他不会告状的，这我还是可以保证的。再说了，这种人以后我们破案还能用得着。
　　 我找了根皮带走到姚程面前，低声对他说，一会我抽你，你就叫一声，但你能太大声了，不能把周围居民引来。当然我不真的抽你，我照着树干上抽。
　　 我干了那么多年警察，得出一点经验，对那些管辖的重点人员，你不能总是板着脸，要时常玩个小心眼，他们大多数进过宫，看惯了警察板着脸的样子，他们就会有抵触心理。当你没抓着他们违法事实时，你还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姚程受了重伤，现在躺在医院，生死未卜。听刑警队说，当时他们到现场，看到姚程肠子都出来了，是用刀子捅的。刑警队人说，当时送医院时，姚程还清醒，为了尽快知道谁是凶手，他们就在送医院途中问姚程，究竟是谁捅的，可姚程只是沉默不吭气。刑警队办案人员分析，捅姚程的人，他一定认识。但他为什么不说呢？这就奇怪了。
　　
　　 二
　　 我最早和姚程打交道是在一九八零年夏季。七九年底，从部队回来，我被分配到了公安局，经过三个月政治学习和简单训练，我到了派出所。那时候公安局人员普遍短缺，到了所里，即是户籍警，也是治安警，辖区有了一般性案件，能侦破的，还是要侦破。如果碰上了大案子，交给刑警队去侦破，我们协助就可以了。
　　 刚到派出所，不知道怎么办案，一般都是老民警带领，说是让我们跟着学习一段时间。七月份，正是天热的时节。那天我正好值班，中午，辖区工厂保卫科工作人员电话告诉我们，他们在厂门口抓到了一个小偷，让我们去人带回单位处理。
　　 我跟着的老民警叫张兴，四十多岁，有点秃顶。背地我叫他娘们，是因为他走路总是一扭一扭，他已经在所里干了有二十年了。放下电话他对我说，小常你在所里守着电话，我到保卫科带人。
　　 我说你一个人行不行？要不然我跟你一起去？
　　 从张兴撇我眼神，我猜想他听了我的话不是很高兴。我一个人怎么不行？你也太高看那个小毛贼了。
　　 其实我知道他潜台词是说我小看他了。我没吭气。张兴骑着那辆破飞鸽，叽扭叽扭地走了。半个小时后，从外面走进张兴和几个保卫科的人，他们前面，走着一个双手被绳子捆绑着的人。
　　 这个小毛贼就是姚程。那一年，他不到十九岁。
　　 老民警张兴照着姚程屁股上踢了一脚，恨恨地说，蹲墙根！你小子说，你这是第几次被抓了？
　　 姚程蹲在墙根低着头没说话。听张兴话，姚程也算是派出所常客了。
　　 那时候不像现在，我们那个年代值班，一天接不了几个电话，单位也没食堂，到了饭点，轮流回家吃饭，一个人在单位守着电话。送走了保卫科的人，也就差不多到了饭点，张兴取掉帽子，在谢了顶的头上来回扇呼几下对我说，小常，你先值班，听着点电话，我回家吃了饭赶紧回来，你再去吃。我没回来，你想学着问材料就先问。
　　 十九岁那年的姚程，没有后来那么发福，瘦筋筋的，脸上透着稚嫩，不过眼色却有几分狡诈，他眼色和年龄十分不相称，他抬起头左右望望对我说，你是新来的民警吧，我从前没见过你。
　　 那一年我也就是二十二岁多点，从姚程眼色里我发现露出了一丝不屑神情。我乜斜着姚程，尽可能装出老练来。天气热，姚程衬衫敞开，那时候他前胸还没有纹那只黑虎，黑虎是他后来纹上去的。
　　 姚程站起身对我说，哥，你能不能把绳子给我松点，我手都麻了。你放心，我不会跑，这里警察都认识我，我跑也跑不到哪去，我就是这个辖区人，家住哪里他们都知道。
　　 我对他也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很自信地说我谅你也不敢跑。说完给他松了绑，让他蹲在地上。姚程很用心地甩了甩手腕，咧了咧嘴，样子很痛苦的表情，那些保卫科的真不是东西，比起你们正规警察差得远了，我手腕都快被他们捆断了。说完站起身，把手腕伸到我面前让我看。
　　 我用脚在他腿上碰了碰，蹲那去，谁让你站起来了。
　　 听了我的话，姚程脸一沉，转身又蹲在了墙角。这时候我有些想方便，走到了门口望了望院子里墙角处的厕所，我又怕姚程跑了，走回来重新坐在了椅子上。我这个动作，显然被姚程看在了眼里，他对我说，常哥，你想方便吧？你去吧，我老实蹲这，你放心，我不会跑掉的。
　　 我望了望窗户，窗户上有铁栏杆，他不能从这里跑掉。我对姚程说，你蹲老实了，你从这里跑我能看到，告诉你，你可跑不过我。
　　 姚程对我笑笑说你放心我不会跑。
　　 走出门，我没有直接到厕所，而是躲在墙边，悄悄沿着墙角线，我观察姚程，果然看到他老实蹲在地上，他甚至都没有往门口张望，我这才放心，就是这样，我也是一步一回头。厕所离我们值班室也就是一二十米远，而且厕所一端还有个小窗口，我还从窗口张望了门口，可当我走到了值班室门口时，突然发现姚程不见了。他什么时候从这里溜走的，我一点察觉都没有。我慌忙跑出大门口，姚程早就不见了踪影。派出所就在居民小区，这里都是平房，出了门四通八达，都是小胡同。
　　 老民警张兴吃完饭回来了，我正站在院门口，他问我人呢？问材料写了没有？我只能实话实说了，我告诉张兴，我上了个厕所，出来姚程就不见了。
　　 我想着这下好了，张兴一定会发脾气，甚至告诉下午上班所长。谁知道，张兴听了我的话，好像很不在乎似的。跑了就跑了吧。小毛贼一个，关两天他出来还照样偷，省得我们麻烦了。不过以后要留心点，这些家伙贼得很。你刚开始工作没经验，以后慢慢就会了。张兴还告诉我，等都上班了，别提这件事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等下次再抓住了他再说。他又说，这是个小毛贼，如果是个重案犯，咱们两个可就要倒霉了。
　　 我知道，他不想再埋怨我，也算是宽我心。听了老民警的话，我从内心很感激，可我总觉得这是件丢人事。
　　 当然了，后来我还是通过姚程家住址，把他给抓了回来。姚程后来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我是一根筋，办事太过认真。他不就是偷了点东西嘛，至于在那天抓住他后，一点面子都不给，当着那么多熟人面，把他给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