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母亲散忆(散文)
一
母亲姓程,娘家在西良。
西良村并不大,有百十户人家,依山傍谷,建在岗上。
我家到西良,全是山路,要穿过两个村庄,翻越两道山梁。小时,大年初二走姥姥家,天刚擦亮,母亲已把花糕备好,催促赶路。于是,兄弟姊妹四个,穿着新袄新裤,迎着寒风,走出家门。
冬天的山地,少不了雪,坡岗沟岸,满眼皆白,走起路来咯嗞咯嗞,左摇右摆。但对孩子们来说,这似乎都不是问题,玩耍的欢乐会淹没一切。抛雪球,吃冰凌,点炮仗,有时还能遇到一只苍灰色的兔子,于是大呼小叫,群起追逐,直到那小东西惊惶奔逃消失在远方的沟渠。待赶至姥姥家,烩菜已经做好了。猪肉、粉条、豆腐、皮渣、红薯丸子,还有热腾腾的花糕。那应是一年中吃到的最香的一顿饭。
姥姥家的财权掌在妗子手上。当我们前拥后挤给长辈磕头拜年时,打扮得干净利落的妗子会攥着一沓毛票给我们发压岁钱。有时两毛,有时五毛,全看年景好坏。在我眼里,两毛钱可不是小数,它能买五个双响炮,买一把嘀嘀筋,足够玩上半天。常常,姥姥趁人不注意,悄悄拉我到里屋,掀开炕上硬硬的毛毡,把手探进很深的地方,摸半天,摸出白花花一把“小银元”,壹分贰分的居多,伍分的少见,总有两三毛。她一边把钱塞进我兜里,一边嘴贴我耳朵说:“姥姥给你的磕头钱,别让他们瞧见。”姥姥说的“他们”,一是指我的哥弟妹妹,更重要的是指妗子一家人。
后来,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母亲,母亲笑了:“我小时家穷,你姥姥从来没给过压岁钱。后来娶了你妗子,你姥姥也没钱了。给你的钱,是她平日打酱油买盐一分一厘省下来的。一年到头,就攒那么多,全给你了。”
我当时奇怪,小孩子过年没压岁钱,能玩什么?
二
照我的推算,母亲生于1936年。在她两岁时,姥爷参加了八路军,是刘伯承、邓小平的队伍。1949年,上党战役爆发,姥爷随孝义县大队开赴屯留,后战死于老爷山。
消息传来,姥姥感觉天塌了。
当时是国民党的天下。“不一个朝廷,哪敢吱声?!”舅舅说。
姥姥只敢在夜里哭。偷偷地哭。
那一年,母亲十四岁。
姥姥带着一双儿女,给财主家做帮工,依然填不饱三张嘴,便到山上挖野菜,吃观音土。饥荒年里,野菜也被挖光了,只好沿村乞讨。
“你和舅舅也去?”我问。
“我去,你舅舅不去。”母亲说。
“为啥?”
“你舅舅长大了,姥姥怕人瞧不起,来日娶不到媳妇。”
就这样,姥姥硬是把一双儿女拉扯成人。解放时,她得到一张写在宣纸上的“烈士家属证明”。
我问姥爷长什么样,母亲不记得了。
我问姥爷的墓地,母亲摇摇头:“听说那一仗死了上千人,放一起埋,哪里去找尸骨!”
也许是尝够了没有父亲的苦,村里放电影,只要是有打仗内容的,母亲一概不喜欢。后来家里有了电视,孙子孙女们要看战争片,她总会借故躲开。她对我说:“一看到演打仗,就会想到你姥爷。”
我读初中时,哥哥应征入伍,母亲为此痛哭数夜。她不懂什么国防义务,只知道当兵就意味着打仗,打仗就意味着死人,就意味着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忍辱负重。因此,无论村里欢送的锣鼓多么热闹,无论大喇叭里的歌声多么欢快,无论哥哥的脸上多么兴奋,在她眼里,挥之不去的依然是童年时代沿街乞讨的阴影。
母亲去世前两年的深秋,我们去山西探亲,路过屯留段高速,我指着前方路牌说:“老爷山,这就是姥爷当年牺牲的地方。”母亲赶忙趴到车窗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那突兀而起的深灰色巨石,陡峭如削的崖壁,茂密幽深的荒草,蜿蜒起伏的山脉,随风波动的松林,像过电影般扑面而来,直到一一消失在视野里,母亲依然凝神窗外,一动不动。我想,此时此刻,一定是母亲与姥爷距离最近的时候,那山石林木虽然一闪而过,但它是姥爷可能行军之处,是姥爷可能藏身之处,是姥爷可能开枪射击之处,甚至可能是姥爷战死归天之处……她虽然不记得姥爷的样子,却好像看到姥爷的身影了,好像听到姥爷的呐喊了,好像感觉到姥爷的呼吸了,风景已经幻化,幻化为姥爷的形象,姥爷的微笑,姥爷的声音,姥爷的胸怀,姥爷的背影,深深地镌刻在她的脑海里了。
母亲七十五岁时,政府出台个新政策,凡是烈属子女都可享受到一笔抚恤金,每月八九十元钱。母亲听说后十分高兴,待我回家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以后不用给我钱了,你姥爷的钱就够我花了。”并且说,“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享到你姥爷的福!”
那是一个多雨的夏天,我回村小住,母亲显得特别兴奋,对我说:“可打听到你姥爷的消息了,在县城东边龙头山的烈士陵园,名单上有你姥爷的名字。”说话时,她眼睛里闪着亮光,像真的见到亲人一样,十分满足。
我问:“有牌位吗?”
母亲说:“没有。我和你舅舅在纪念碑前烧了一沓黄裱。”
我说:“应该有个牌位啥的。”
母亲笑了:“那么厚的名单,还牌位呢,往哪放啊!”
三
母亲年轻时,长得还算标致,瘦溜溜的,一米六五的个子,比父亲高半头。西良村依坡岗而建,农田多在川上。傍着渠岸,水田多。不像我们村建在谷底,土地却在山上,要靠天吃饭,旱地多。所以,从西良嫁过来,算是从富村到了穷村。几十年后,我和母亲开玩笑:“娘,你这可是下嫁啊!”母亲戴着老花镜,边做针线边说:“这话不假,要不是你爹高小毕业,有文化,我嫁到哪村,还真说不准呢。”
那时候在农村,能够高级小学毕业者,还真数不出几个。父亲的本家侄,凭高小文化,竟考上清华大学,在当地成为新闻。母亲没有上过学,但她敬重识字的人。后来,父亲凭这个学历,还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每当我问及此事,母亲会面露微笑:“那时队里收秋分红薯,他挑的俩筐里,一头是你,一头是他的算盘和账本。”
在陈家媳妇中,母亲能干是出了名的。听三姑说,母亲刚过门时,爷爷分给我家两间西屋,一间东屋。西屋是晒棚,东屋是草房。晒棚住人,草房做饭。有年夏天,草房漏雨了,风大雨急,她扛来梯子,掂鍁和泥,披着油单纸,一人爬上又陡又滑的屋脊,冒雨堵漏缝,让人看了胆战心惊。那劲头,谁见了都说:“这媳妇厉害!”
冬天的晚上,我家小晒棚内的炕沿上坐满了人,全是左邻右舍串门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聊天,说笑,扎古,衲鞋底,抽旱烟。煤火台上蒸锅里的红薯熟了,木锅盖的边缘冒着热气,满屋香味,十分暖和。我光脚站在炕上,用粉笔在发黄的墙上涂鸦。母亲抄手站在灶旁,边陪大人说话,边看我胡写乱划,脸上洋溢着笑。那是我对小西屋唯一的记忆。
儿时的宅院实在太小,三丈见方,四周全是房屋,像个天井。大爷一家住北屋,三叔一家和爷爷奶奶住南屋,我们家住西屋,三姑当时没出嫁,和爷奶住一起,二三十口人,男女老幼,嘈杂拥挤,上个茅房都要排队。日子久了,母亲和父亲商量,搬出去,盖一座属于自己的小院。
四
我们村位于母猪河峡谷的冲积扇上,东西两侧全是山。东边拐头山,高耸入云,逶迤连绵,南北数百里,不知去处;西边是西寨,虽然不高,却像个龙头,身后牵着群山峻岭,能一直延伸到山西境内。
记得我能挑动半箩头土的时候,父亲在西寨山脚申请到一块房基地。说是房基地,其实是一道缓坡,需要铲低裁直,拓为平地,才够房屋的面积。于是,全家出动。劈山、挖土、运渣、采石,填坑、补壑、砌岸、筑路,大干数月,终于建起五间土坯瓦房。那时,母亲除了干活,就是给大家做饭。除了家人,还有几个帮工。记得砸坯的是个本家叔,叫用林,帮忙次数最多。用林叔饭量大,吃大米饭,一人能吃三碗。母亲说:“那还是给咱家俭省呢,在别人家,他吃四碗。”后来,用林叔没了老伴,一个闺女也病死了,剩下他自己,十分孤苦。每到冬闲,舍不得开火烧煤,就到我家蹭热取暖,坐在煤火台边,聊闲天,直到吃饭时,才知趣地离开。我们小孩子都烦他,母亲说:“让他来吧,咱盖房时,人家还帮咱砸坯呢。”
西寨的房子盖好后,父亲要在院子南边挖一口旱井。因为靠着山根,越往下挖,石头越多,坚硬的白矸石,全靠锤头钻子,一星一点敲。父亲、哥哥在井下挖,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在上边拽渣土。一箩头,又一箩头,花了数月时间,愣是掘下六七米。那时,红旗渠水能从合涧绕过来,顺着西寨半山腰的支渠流到村边,父亲就在渠下修了条简易的毛渠,穿田绕岸,曲折蜿蜒,清澈的渠水能一直流到我家的井里。水的问题解决了。
至于烧煤,就要靠车推肩扛了。秋末冬初,霜凝大地,父亲会与人结伙,起五更,推小车,带干粮,翻山过河,到数十里外的涧西煤矿去买煤,当晚返回。进村时,要翻过高高的茶叶岭,坡陡路窄,常常是母亲取了绳子,带上我们,兴高采烈地跑去拉车。一车煤,五百斤,省着烧,温暖与欢笑,会伴随我们度过漫长的冬季。
西寨小院是我家生活最久的地方,也是母亲一生中真正意义上的家。她除了到生产队劳动,就是在家里忙活,养猪喂鸡洗菜淘米晒粮纺花织布缝衣。她还在屋前两棵梨树旁栽了许多花草,月季花饼子花红薯花指甲草懒老婆,春夏数月,院子里红黄粉紫,色彩斑斓。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花香,还有追逐嬉戏的蝴蝶,忙忙碌碌的蜜蜂,咕咕漫步的母鸡,一片生机。
每天,我,哥哥,妹妹,弟弟,四个孩子你进我出,大呼小叫。喊娘,还是喊娘。要吃,要喝,要穿,要耍。母亲像个陀螺,每个角落都留下她的脚印、她的声音、她的汗水、她的背影,也留下她所有的嬉笑怒骂喜怒哀乐和如梭般的岁月。
五
时光荏苒,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考学离开家乡,住进城里。哥哥、弟弟相继成家,在村里其它地方盖了房子。妹妹也出嫁了。父亲患上脑血栓,走了。猪没有了,鸡没有了,房前的两棵老梨树先是不结果,接着不开花、不出芽,最后也枯死了。真的是转眼之间,喧闹的小院只剩下一个人,那便是母亲。
母亲已入花甲,岁月的风霜早已爬上额头、眼角和头发,那一道道皱纹和缕缕白发记录下她的汗水、梦想、青春和热情。偌大一个家,人都走了,只有她还在。宅院像一个蝉蜕的壳,空阔而透明,凝神静伏,倾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蝉唱。
西寨半山腰的支渠还在,但多年前就坍塌断流,院里的水井成了枯井。从山下村里引来的电线因风蚀老化,经常短路。土坯墙多处剥落出现裂缝,雨季时屋顶洇水。为了解决吃水,哥哥和弟弟在院里挖了一个蓄水池,买了水泵,用长长的胶皮管从山下村邻的井里抽水,十分不便。遇到旱季,就只有靠老天下雨了。生产队时,下山的路还能跑拖拉机,后来没人管理,路废了,坑洼不平,行走亦难。哥弟都要将母亲接走,她不肯。每天,她一个人简单做点吃的,把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去侍弄她的几分菜地。给白菜培土,给萝卜间苗,给南瓜压蔓,给茄子整枝,或者走下崎岖的山道,拐进小街胡同去串门聊天。
我回老家,自然去西寨,与母亲一起住。时间久了,我看懂母亲的心思。她喜欢清静,也留恋那个亲手建起的家。在还能自理时,她愿意一个人呆着。但眼看房成危房,池变枯池,这样下去儿女们不放心。于是,我和她商量:“找块平坦的地,我们盖间房。”她似乎有点心动:“那得花不少钱呢。”我说:“你放心,我有钱。”她似乎同意了:“那我去给你启生叔说说看。”本家叔启生是当时村里的支书。
就这样,几经周折,母亲看中了弟弟家附近一片空地,因为在一道土崖下,不够人们常说的一座院的面积,空置着。母亲说:“我们不需要那么大,三间就够了。”启生叔同意了。
就这样,我仿照单元房的样式,画了张图纸,请哥哥弟弟帮忙,喊上十几个乡邻,挖地基,砌砖墙,支模型,打现浇,人欢马叫,忙活一月有余,房子建好了。
然后,在院里院外种植花木,我从龙泉买来了玉兰、海棠,妻子从集市买来了桃树、核桃树,堂弟献军从邻村移来棵石榴,县城的三婶还捎来棵无花果……新建的小院,俨然一个小花园了。
母亲七十二岁那年春天,她离开陪伴大半生的老宅,住进了新居。
站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母亲对我说:“村里xx那么有钱,还是个官儿,他娘住的房子,又是掉土又是漏雨,他就是不修,他媳妇还说,等老婆子不在了,再翻盖新房。”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这老婆子一辈子也住不上新房了。”
母亲住进了新房,并没有忘记西寨的老宅。每天早晨,她会早早起来,跑到原来的家,把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锁上柴门。过春节时,她也不忘在老宅的门框贴上对联,在神像前点上香烛。她要让人们感觉到,那里还住着人。
六
因为盖新房,我和母亲还生过一场气。
新房盖了一层,是平顶。为了防水,我让弟弟在东西两侧安了下水管,从墙角垂下穿过墙壁,可以直接把水排到墙外,这样院里就不会积水。谁知母亲坚决反对:“水是财,要从院里穿过。”我说:“如果下大雨,水排不出,会漫进屋里。”她听不进去,最后变成争吵。后来弟弟劝我:“反正是她住,只要她高兴,随她便吧。”就这样,把墙上打好的钻孔堵上,所有的下水管都对准院里。每逢下大雨,小院里水声喧哗,倾刻会变成小河,变成水坑,变成水塘。听弟妹四妞说,那年夏天夜里下暴雨,前墙水道眼太小,院中积水猛涨,母亲端着脸盆排水,忙乎到天亮,浑身都湿透了。我哭笑不得,说:“那都是财啊,她累着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