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 第七病室(小说)
很多事情我都假装忘记了,但我仍记得那个死去的姑娘,她对我说,我想回去,但没人想让我回去。
——题记
一
从一扇沉重的铁门走出来的那刻,阳光刺伤了我的眼睛,于是周边的一切似乎都模糊起来。我整整服刑十年,在道德的阴影里做自我救赎。谁知道十年有多长呢,如明媚的青春在一次奔跑后开始意兴澜珊,我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依然年轻,而我却仿佛老了许多,她是谁呢。
当一扇铁门合上的刹那,我的回忆也随之被关进了里面。我仿佛重回到96年的那个秋天,我莫名地被遭到监禁,他们出示了一件我的外衣,和一组案发现场的照片让我进行辨认。我确认了外衣是我的,而照片上的那个姑娘我也记得,她是吴老大的闺女,她长得可真丑,连死都那么难看。我问他们,她怎么就死了。于是他们又在一块带着污血的石头上提取了我的指纹,显然,所有物证都指证我就是个凶手,但我却否认了一切。事实上,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该承认些什么,为此他们逼供,我身上布满了於痕和暗伤。坐在一间昏暗的审讯室里,我戴着一副冰冷的手铐,这是我第二次被传讯,依然还是老徐循循善诱着我,那口吻亲切得我差点叫他爸爸,旁边录口供的是个女的,眼神里有寒意,这使得整个房间的空气有些阴沉。
我垂下头,记得被捕前小忧告诉我说,你现在疯了你知道吧,记住,你现在什么都忘了,懂得吃喝拉撒就行。小忧一口咬定我就是疯了,她似乎巴不得我疯掉。对啊,就因为病院的一纸确诊书我才迟迟未被立案。我认为小忧是错的,已知道的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做了却不知道。我向老徐要了支香烟,那火机太劣了,一簇火焰在眼前忽地就窜了上去,脸被燎得很烫,我颤了下,这让我陷入精神痛苦。我焦虑地想着,仿佛被卡进烟筒里,翻不过身,无光,缺氧,我把蚂蚁的脸都抓烂了,想到这儿,我就用带着镣铐的双手使劲揪着头发。
老徐给我点了一支烟,警花看着我,用笔在手上转了个圈。我哆嗦着指头吸掉了整支烟,我说了句人民万岁。我又说,你们是人民警察,你们必须得相信人民,我要弄清事实的真相。
以下就是我的供述:我被送进了疯人院。小忧说我疯了,说我当街放火,我说你胡说,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而医生最后确诊的是,说我患有精神分裂并伴有强迫失忆。这个结论很让我寒心,我多么希望是误诊,谁没事儿喜欢让别人指指点点地说,看,那人脑子有病。现在想想,小忧真是个好人,她巴不得我疯了,因为这里涉及到刑责问题。小忧是个校花,系里很多人都在追她,认识小忧的第一天,我不小心踩了下她鞋子,她说我不怀好意,但最后还是遂了我的心愿,我为那一脚感到骄傲。我继续说到这个暑假,充满阳光与小忧的味道,我们鬼混在了一起,好像总有着挥霍不完的精力,唉,我好怀念那些日子……老徐终于开始原形毕露了,他拍了下桌子,想拍碎我的美梦。我说,我脑子有病,你们得按病人的逻辑听,现在要坐牢的是我,我比你们还着急立案才对。警花看了一眼老徐,老徐握着拳头没表态,警花说,你接着说。我说被你们气忘了。她提示,你和小忧的假期生活。
对,要不是老徐刚才很讨厌地介入,我的供述应该链接向这里——这个暑假,小忧说我烧了那张海报,过程不记得了,我只好按她的见证复述:我们逛街路过商城的时候,小忧手贱地指了下海报上那个女人,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代言的好像是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小忧撇撇嘴说她用过,别骗人了,用得她直掉头发。我停下来,站在墙根下呆呆地看着,心里就布满了诸多妄念,一古脑儿地全飞过来,我有些失控,就掏出火机将那张海报烧了,嘴里胡说些什么。后来路人越聚越多,他们说我疯了,于是我开始袭击路人,街头就乱成了一片。
二
我矢口否认了这次纵火,因为我不记得。但后来的事情我是记得的,包括第七病室。我每天和六个疯子住在一起,加我七个,他们每天都有着各自不同的事情:A喜欢面墙思过,他很安静,不扰民,时间久了我总以为谁在那放了一个雕塑。B喜欢在屋子里绕圈子,一边绕一边唱着《星星点灯》,情绪上来了就一头撞墙上不省人事。C每天喜欢蒙着一张被子,然后不厌其烦地让A和B找他。D喜欢拿着只拖鞋没完没了地给不知道的谁打电话。E是疯人院里最没素质的一个,他喜欢往别人的碗里吐口水,他疯了,我不想和他一般见识,但我生气,就忍不住把口水吐他碗里了。F据说还是个教授,病情时好时坏,他喜欢给同屋的人讲各种大道理,维持室内秩序。而做为一个正常人,我也该有自己的嗜好,我喜欢搜集一些长发女人的杂志,然后将她们都烧掉,我总是看到眼前有烟火弥漫,耳边有声音怂恿我逃到楼顶再跳下来这样的声音,我感到被洞悉,夜里有很多眼睛,只有每次把那些长头发烧了以后,晚上我才能睡着。我也因此相信小忧是对的,她说我烧了那张海报,虽然我不承认。
其实我很难过,让一个没病的人整日扎在疯人堆儿里,还要陪着他们疯。我崇尚自由,但我不能忍受一个没有秩序的世界。如果我彻底疯了也就算了,可我尚有意识,我会由衷地感到痛苦。够了!我哭丧着脸对医生说,求你们放了我吧,我没疯,您见过一个疯子会蛙跳吗。于是我蹲在地上开始学蛙跳,很卖力地从走廊这头跳到那头,然后再跳回医生办公室里,仅仅是为证明我是个正常人,我告诉医生,我中学跳远拿全校第一名,如果你不信,陪我回家拿奖状,我妈还帮我压着箱底呢。医生有些怜悯地看着我思忖着,然后和另外几个人不停交流着什么。结果是,有一组要继续沿用上次治疗方案,他们认为药效仍在疗程之中,要包容一些不稳定因素。而另一组说一些新药已上市了,但没有临床数据做支持,应该启用第二套方案治疗。于是他们陷入激烈的争吵,吵急了,有一个甚至还拿起了仙人球。我痛苦地看着他们骂,去你们大爷,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我还在呢。我忧伤地坐在花坛上,看着一个女人在林子里和纱巾跳拉丁舞,实习的小张护士笑眯眯地走过来,她经常给我们换药,于是我掉头就跑,她在后面追,追累了我就将药吃掉了。
那时我就特想小忧,想着想着,她就真来了。我们说很多伤情的话,后来我们就抱在一起哭,然后一个越狱的方案就哭出来了,我们破涕为笑,因为这个方案几乎没有漏洞。我们一致认为,想要逃,就必须避开门卫,从病院后面围墙做为切口。院方不是傻子,他们早想到了,所以把围墙砌得很高,但我们更不是傻子,小忧在墙根下站着就行,但嘴里一定要咬根棍子,忽略她类似便秘的表情,我踩着她的肩膀就翻过去了。然后,我们商量在病院门口接头,太完美了。我大摇大摆地吹着口哨去门口接她,这时,她就欢快地跑出来,我抱着她在病院门口转了一圈。刚把她放下,门卫大爷就一把又将我薅回去了。小忧愣了半天说,糟了,你个笨蛋,我是来救你的,你是不是把我当神经病来接我出院的是吧,你可真是个神经病啊你。
我只好哭着回去了。整个病房,除了F教授那个老迂腐,就没人能正常沟通了,但是和他交流的难度在于,我们都希望在对方身上找出一些非理性的东西,以证明自己是理性的,刚开始我们都很谨慎地不碰雷区,后来我谈到为何一个人会从教授沦为神经病这个话题时,F教授的血压忽地升了上去,他操起尿不湿就扣在我脑袋上,我们打了起来。D又操起他那只永远不欠费的拖鞋向某人求救,B就开始围着我和D绕着圈子,C在床上终于神秘般地消失了踪影,E因为找不到饭碗趁乱开始往A的脸上吐唾沫。第七病室又乱成一片。
三
我终于还是被放了,确切地说,是我被放弃治疗。医生建议我静养,说什么发病的机制在于多巴胺或什么肾上腺激素变化引起的,我一句都没听懂。医生不耐烦地说,你个蠢货你不需要懂,我和你强调这些,是怕我也忘了,否则不专业,你只需长期服药。医生给我开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药片,诸如丙二醇、奋乃静、泰尔登之类的,我把它们全扔了。而我的父母又成了我的监护人,他们一口咬定,就是小忧这个疯丫头把我拐带疯了,要我坚决与她断了来往。我说她是无辜的,他们开始絮絮叨叨,我看到一万只苍蝇嗡嗡嗡嗡地在我的耳边飞来飞去,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一路狂奔到了乡下二叔的家里。
这个秋天,小忧重新返学,而我只能呆在这里像病人一样静养。我开始痛恨海报上的那个女人,痛恨小忧的手贱,不然我就不会进疯人院,不然父母就不会怨恨小忧,不然我就不会跑到乡下让老黑领着我并杀了傻秀,不然我就更不会坐在这里和你们罗嗦着这些。我说他们都是帮凶,他们最后将我造就成一个失忆的杀手。
老徐问我,老黑又是谁。警花不时地在本子上划拉着,我没兴趣知道她在记录些什么,我只管说。
我说事情有时就是这么怪,一旦被序列了,其中的环节你想逃都逃不掉。我发现我不喜欢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不喜欢的反倒去做,活得像一场虚谎。于是我时常趴在一张75cm×110cm的世界地图上,对着世界的万民说,我们像一群永远饥饿的蚂蚁,正一点点地蛀空着这个漏洞百出的世界。我们唯一所能拥有的也只是个概念,不是喜欢,就是厌恶,除了做,别无选择。
我喜欢这个秋天,看着叶子在风里慢慢落下来,二叔坐在金黄色的稻地上,卷烟,磨着镰刀。黄昏,村庄的上空炊烟升起,悲凉着,也安详着。我和二叔家的老黑散步,老黑是一只强悍的大狗,它蹿到哪儿,我就跟到哪。我跟着老黑来到了鱼塘,那有一所房子,这时我就看到了傻秀,她敲着铁桶,往塘子里撒着碎豆饼。我喊傻秀,她看了我一眼没理我,老黑就凑过去要吃的,我知道它们很熟。狗日的叛徒!我这么骂着,躺在了一排码好的稻垛上,看着奶白色的月光碎进我的眼睛里,晚风微凉着,在鼻尖下掠过稻草的味道,一群蛤蟆热烈地叫着,在星夜下此起彼伏,伴着傻秀敲铁桶的结奏。我喜欢这样的秋夜,像肖邦的夜曲,或是伊甸园的黄昏,在我的上方美好地衰落着。
我闭着眼睛开始怀念小忧,她要是在的话,我想我一定会给她讲伊甸园的故事。但她不在,我只好大声喊老黑,老黑乖乖地又跑了回来,摇头摆尾地用它那张腥臭的嘴舔着我的脸,它居然混了一条鱼吃。傻秀喂完了鱼,就弯下粗壮的身子在塘子里洗手,流海粘在一起垂到下巴。没法想像,当年她那样清秀,活泼可人,根本没邋遢成这样,小时候,她经常带着我和村里的孩子下水摸鱼,偷玉米棒子。
至于现在她为什么变成这副鬼样子,我也是在村子里道听途说,最后被确定为两种版本:1、傻秀和几个男同学在一间小录像厅里发生了那种事。2、傻秀在一次夜里放学回家,途中被几个流氓窜出来劫住了,但因为没劫到什么,他们索性让傻秀肉偿了。
因为没报案,这两个版本到最后都成了悬案,除了傻秀之外,没人知道哪一种是真的。但有一点能确定的是,傻秀的肚子当年的确是藏了点什么,因为她走路时,总是把衣襟向下拉。村民们用疑邻窃斧的目光和流言包围了她,我受这流言影响很深。她什么都不说,我就越觉着她有问题,越看越像。傻秀最终也什么都没说,住回了鱼塘,跟着她爹种地,养鱼,像男人一样做着粗活。一晃几年,傻秀的力气越来越大了,能扛着上百斤的稻子走路。二叔说,当年就因为随手顺了傻秀家的几个香瓜,被她抓住用棒子从村头撵到村尾。这成了二叔一生的耻辱,每每说起,他就自卑地低下头,从此村子里没有谁再敢招惹她。
说到这儿傻秀也该死了。
四
为了证明我恢复了记忆,这一段是整个案发现场的细节:我说傻秀,怎么不见你爹。她沉默。我说傻秀,当年强奸你的人都谁啊。傻秀就猛地举起敲桶的棒子,但没落下来,她就那样举着,愤怒地喊,我没有,没有,没有!村子里全都瞎说的,你怎么也不信呢,我打死你!我被吼晕了,双手护着头躲到老黑背后,我说没有就没有,你激动什么。我看着傻秀的怒气上下起伏着,直到棒子又放下了,我就说起了从前傻秀领着我们疯玩的日子。她只是听,静静地看着月亮浮在水面上,晃着,扭曲着。我说你不喜欢听吗。傻秀模糊不清地说,我想回去,但没人想让我回去。傻秀洗了一大堆香瓜装在袋子里给我,让我走,我没理她,拿起香瓜就啃。傻秀在旁边开始胡说些什么,夹杂着很重的怨气。听烦了,我就拾掇些干草,枝条,架起了篝火,傻秀边说我边添柴火,火光汹汹。傻秀像上了发条一样不停地说,其实我一句话都没听进去。我听得头疼,要走,她不从,激动地抓住我说,人和鱼一样,活的时候就死了,我们一起死掉算了!我说你她妈疯了吧你,要死你自己去死吧,我晚饭还没吃呢!傻秀一把将我掀翻在地,按着我的脑袋,随手又给了我一个回音嘹亮的耳光。我终于确认了她的力气绝非徒有虚名,她发了疯似地撕扯着我,我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火光倒映在傻秀模糊的脸上,纠缠着她的头发一起垂了下来,仿佛一种多年的恐惧如乌云落下来,我随手下意识一摸,摸到一块尖角狠狠地朝上挥了过去。我听到一声闷响,傻秀像病猪一样闷哼了一声,栽倒在地上,有血流了出来。
南寒的小说很奇特,不专注去读,很难看明白。这样的小说,有思想,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