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1年10月中旬的一个午后，足足睡了两个多小时的我醒来后顺手摸起放在枕边的《圣经》，准备继续阅读，刚刚翻到午睡前阅读的页面，“一棵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杆儿壮，和我一起守边防……”我拿起手机，还没看清楚来电地址，彩铃声就结束了。正当我望着陌生的手机号心里猜测不出打电话是谁的时候，手机里再次响起“小白杨”的歌声，这次我迅速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杨鸿吗？”
　　 “对，我是杨鸿。请问您是哪位？”
　　 “ 哈哈，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我是大雁塔拉镇你老叔。”
　　 “奥，原来是广平叔啊！你怎么换成了广西的手机号？”
　　 “我来广西南宁已经快两年了，为了在这边工作方便就办了一个南宁移动号。”
　　 电话里，已经失联三年多的叔叔似乎与我有唠不完的嗑，叔叔非常关心我的父母，也就是他的兄嫂情况。还询问了家族中很多跟他平辈的晚辈的详细情况。叔叔对亲人的牵挂与关心着实令我感动不已。
　　 电话里我跟叔叔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几次跟叔叔说，长途加漫游话费很贵的，以后有时间咱爷俩再聊。叔叔笑呵呵地说，电话费每分钟长途加漫游也就块八角钱，这些对于挣大钱的人来说，都是区区小钱，不足挂齿。叔叔在详细地询问了我的个人情况，家庭经济状况，子女情况后才挂断了电话。因为通话时间差不多一百分钟，我拿手机的右胳膊弯的肌肉酸痛已经不敢伸直了。
　　 第二天午后，大约也是那个时间段，叔叔的电话再次从中国的大西南打到大东北，广西与内蒙东北部虽然远隔万水千山，好在卫星传递信号比迟钝的眨眼速度还快。这次叔叔没有过多的寒暄，也少了许多客套。跟我说，他在广西南宁投资五百万跟人合伙开了一家制药企业，已经投入生产一年，企业效益非常好。这几年忙于公司业务，无暇跟老家这边的人联系，但是他一直保存着老家亲人们的电话号，心里一直牵挂着家族里的亲人们，还望亲人们多多担待。我说，老叔能投资五百万办企业，也算经济实力雄厚的了。老叔听我这么一说，赶紧说，你老叔我一个小小医生哪里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还不是南宁市地方政策好，鼓励私人办企业，政府为民营企业免息贷款，目的是通过民营企业解决当地就业问题，缓解当地就业压力，拉动地方经济。老叔还自豪地说，这次很幸运，赶上了难得的北部湾大开发的好机会，还有几名大学同学的鼎力相助，才顺利地把工厂建起来，并很快投入了生产。老叔的话语亲切又中肯，我一边听着心里一边为叔叔的创业精神点赞，为叔叔的长远眼光点赞，也为帮助叔叔的那几位好同学点赞。
　　 叔叔说：“昨天通过跟你通话，知道你现在离岗不停薪，最近又辞去了省城那边公司里的工作，你说国庆节期间，你跟媳妇去大连旅游时，已经在大连那边一家中日合资水产公司找好工作，谈妥工资。与其去大连打工，还不如来我们公司上班。我们公司也正好缺管理人员，你既有文化还有企业管理经验，考虑再三，你很适合来我们公司工作。我们公司管理层人员工薪都不低，中层管理干部月薪都在五千左右，高层管理干部月薪最低都在七千到一万之间。根据你的能力，月薪怎么也掉不下来八千。”叔叔还说：“你来我们公司工作是互利共赢。你是自家人，是火热其灰，用你管理我比较放心。你给我帮了忙，我也给了你高工资，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认为这样是很公平的，体现你自身价值的同时也为公司创造了效益。”叔叔最后还说:“你考虑好了就回个电话。”
　　 放下叔叔第二次打过来的电话，我跟妻子闫思微详细地汇报了叔叔的电话内容，妻子思微听我介绍完两个人的电话内容，只是说了一句：“好事多磨,你自己掂量着办。”
　　 那天夜里，我彻夜未眠，满脑子都是纠结。因为，那段时间里我的心情一直郁闷，去大连、旅顺连旅游带串亲，半个月时间过去了，还是没有完全调整过来。已经离开学校三年多了，搬家走时家里的东西连卖带送也基本折腾光了，剩下的只有老院子了。在省城一家民营公司正干得得心应手，单位突然召回上班。我迫于怕失去铁饭碗，无奈地辞去工作，回到老家上班。可是上了半个月班后，校长收完人头费又答应可以继续带薪休假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原来打工的单位是绝对不能回去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纠结的节骨眼上，叔叔那边有了高薪邀请。面临高薪的诱惑，去南宁的想法开始蠢蠢欲动。
　　 电话邀约的堂叔与我的姥姥家是东西院，我的童年大多时光又是在姥姥家度过的。这个叔叔自然成了我的发小，也是“文化大革命”那个特殊年代里的玩伴，我们爷俩感情是很深的。虽然这个比我年纪还小的叔叔不是亲叔叔，但他给我的印象是很好的，不是亲叔叔胜似亲叔叔。我的记忆里，叔叔是我四爷爷的老儿子，他的上边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所以我们东北人的习惯，管排行最靠后的那个叔叔就叫老叔。四爷爷是个聋子，雨天的雷声也奈何不了他的两只耳朵，据父亲说，四爷爷的耳朵是年轻时闹耳朵底子，往里面灌麻雀血液导致的。四爷爷个头不高，胖胖的，对我这个本家孙子特别亲近，每次去他家都会给点好吃的，吃年糕、豆包是经常的。(长大后才知道四奶奶在老叔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那会的叔叔很愿意听我跟他叫叔叔，他似乎觉得“老叔”二字很神圣，他在努力尽到长辈的职责。那会儿的我是老叔的重点保护对象，如果有哪个小伙伴对我稍有无理，老叔就会勇敢地站出来，维护我的利益，在我的心中老叔比刘胡兰还勇敢。
　　 一转眼我到了该上小学的时候，我回到了父母身边，老叔我俩开始相隔五百里路了，从此见面的机会变得稀少。我比老叔提前四年读完高中，老叔高中毕业后考进了内蒙古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了一家国有农场的职工医院做了一名心脏内科医生，在当地娶了个媳妇也是学医的，跟他在同一个医院工作，是一名妇产科医生，后来还被提拔成了科主任、副院长。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举国上下掀起了“下海”经商的热潮，老叔夫妻俩也勇敢地辞去公职，挽起裤管，义无反顾地“下海”了。搬回老家大雁塔拉镇，在当地开了一家诊所。由于老叔的医术精湛，夫妻俩的“仁爱诊所”美名远扬，十里八村的患者慕名而来，微笑而归。通过几十年的打拼，老叔家的日子如同芝麻开花——节节高，财富也滚雪球似的积累起来。两个子女也是不负众望，学业有成。老叔夫妇不但给两个子女在城里购置了楼房，还为自己买了一套七十多平米的养老备用房，家中仍然还有一定积蓄。老叔的这些情况，我是非常了解的，三年前去老叔家的时候，待人热情的老婶没拿我当外人，如实地向我介绍了她们辞职后的情况。老婶在向我介绍她们收入不菲的时候，眼睛一直是笑眯眯的，语调里没有一丝对失去正式工作的懊悔，还不断赞赏我老叔的胆识。说真的，这个小老叔的智商跟我的智商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我是非常崇拜老叔的智慧的。在我的思维里，老叔的大脑是爱因斯坦的第二，而我则是榆木疙瘩脑袋，硬度胜过做马路牙子的花岗岩。老叔真是目光敏锐，抓住了下海的良机，发了财。如今又把握住了广西北部湾大开发的机遇，老叔的智慧是不可超越的，我不停地对老叔默默地点赞。
　　 我越想越觉得老叔的选择是正确的。“选择不对，努力白费。人往往不是赢在起点，而是赢在拐点。”我打工期间，参加培训时学到的至理名言，在老叔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验证。我相信老叔依旧会初心不改，爱我不变。想到老叔儿时对我的百般呵护，去南宁的欲望就越发强烈。我下定决心跟老叔大干一场，力争在五年时间内，也在城里买上一套属于自己的楼房，也享受一番城里人的生活滋味，也让乡亲们看看，我杨鸿不是只会吃干饭的！也让我的同事、同学看看，我杨鸿除了教书，也能干点别的，并且会做的很出色。让那些有钱的亲戚们也对我刮目相看，尤其是当着众人面奚落我贫穷的人，摘掉他们鼻梁上的偏光镜，重新认识一下杨鸿……
　　 善解人意的老叔电话恰好打在节骨眼上，既满足了我挣钱的欲望，又恰到好处地掩饰住了我的虚荣心，给了我一个就高骑驴的台阶。
　　 “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就对了。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下一步只要按我的要求做就行了，咱们爷俩南宁见。”老叔电话里的语调很激动，语气也很肯定。
　　 02
　　 我拨通了大连那家中日合资的水产公司经理办公室电话，接电话的恰巧是那天跟我谈工资的日方老板，他听了我决定不去他们那里上班的话后，很生气地用僵硬的汉语说：“你们中国人办事不讲信用，说好的，回家安顿一下，下周一来我们公司上班，公司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宿舍，可是你竟然欺骗了我们。”随后挂断了电话。没想到我处于好心打去的电话竟然落得个不守信用，并且殃及到了全体中国人，真是罄竹难书的罪过。心想可以对小鬼子失信，决不能让老叔失望。
　　 10月中旬的最后一天，我拉着沉甸甸的行李箱，从金达莱旗火车站迈出了远征南宁的第一步。站台上妻子向我挥手的那一刻，我心里的滋味无法形容，更无法破解妻子的眼神。
　　 离开金达莱火车站两个半小时后到了熟悉的地级市，走出通辽火车站的站台，候车室里拨通了梁聪颖女士的电话，告之我是杨鸿，是我老叔杨广平让与其联系的。梁女士声音宏亮地说：“杨鸿大哥你好，不要着急，先找个离火车站近点的旅店休息一下，我处理完店里的事就给你送车票去，晚上的火车，时间蛮赶趟。”
　　 我在火车站对过的“站前旅店”二楼开了一间钟点房。下午四点刚过，有人敲门，并且自报家门，说她是来送车票的小梁。我闻听是来送车票的梁聪颖女士，急忙趿拉着拖鞋去开门。小梁进屋落座没有两三分钟，便提出去外面吃饭，说还有一个朋友是刚从广西那边制药厂回来的。我只好客尊主便，提上拉箱下楼退房。梁聪颖叫了辆出租车，径直把我俩送到”香格里拉国际酒店”。下车时小梁抢先付了打的钱。乘坐电梯到了十五层的“蓝月亮”雅间。雅间里一位穿着蓝色西服，扎着紫红色领带，足下一双棕色皮鞋闪闪放光，梳着自由头，肤色细嫩白皙。一米七几的身材肥瘦匀称，戴着一副金边近视眼镜的年轻人主动与我握手，并称呼我“杨叔叔”。梁聪颖向我介绍说：“这位是南宁那边制药厂人事部的主任，名字叫王岩。是专门负责为公司招人把关的。三年前毕业于南开大学企业管理专业，边工作边读“中国人民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小梁听王岩喊我“叔叔”，她也改口叫我“杨叔叔”了。
　　 那顿晚餐的菜肴都是两个年轻人点的，非常丰盛，非常可口。真的是色香味俱佳，两个人再三说是为我饯行，弄得我感激又尴尬。因为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况且我还是准备去他们的制药厂打工挣钱。两个年轻人似乎对文学特别感兴趣，我几次插话想了解一下南宁那边制药厂的情况，都被他们俩恰到好处地岔开话题。边吃边喝，两个年轻人看在我五十岁的份上，没让我喝过多的酒。每次提酒都很有礼貌。那天喝的茅台酒是五百多元一瓶的纯正茅台酒。酒香、菜香、气氛香。谈论的话题一直没有离开过文学，从鲁迅的《呐喊》谈到《彷徨》还有更多的鲁迅作品。尤其是谈到鲁迅笔下的阿Q、孔乙己、闰土、祥林嫂……这些人物的时候，两个年轻人笑得前仰后合，仿佛我并不存在似的。谈完了鲁迅作品，我借机插了一句风趣幽默的话，南宁那边制药厂能生产“人血馒头”吗？我的意思是把话题转移到我要去就业的地方。两个年轻人做了个十分夸张搞笑的鬼脸，吐了一下舌头说，杨叔叔不用问，去了你就知道了。
　　 王岩看了一眼腕上的“精工社”金表，从身后的背包里取出两张火车票递给我，告诉我一张是晚上七点半钟从通辽到北京站的硬座票。另一张是明天下午五点从北京西站到广西南宁的硬卧车票。王岩很有礼貌地说;“杨叔叔，实在对不起，没买上从通辽到北京的卧铺票，九百多公里的旅途，十几个小时的行程，让您受罪了。非常抱歉，请您原谅。”
　　 梁聪颖从包里掏出一本精装书《企业营销千条秘诀》放到我手上，微笑着说：“杨叔叔带上这本书，它可以排遣您的旅途寂寞。”
　　 两个年轻人打车把我送到火车站的时候，去北京方向的七号检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检票已经开始，人流涌动，我与前来送行的两个年轻人握手告别。
　　 03
　　 十月中旬的通辽，晚上七点半已经很黑了，火车正点发车了。硬座车厢里座无虚席，好在我是双人座靠窗的座位，还是正方向的座位。我可以透过车窗窥视外面的夜色，尽管映入视野的景物失去了阳光下的艳丽，黑黢黢的，也觉得比把视线囚禁在118人的车厢里自由。身边是一位蒙古族中年汉子，看样子身高比我略矮几公分，身材绝对比我肥硕很多，体重自然比我这九十千克的块头要重上很多。我俩坐在一个双人座上实在有些拥挤。火车开始接二连三地从隧道里进进出出，我知道火车行驶到赤峰境内了。这时我感觉到座位狭窄的可怕，连转一下身子都成了奢望。于是我跟坐在过道边上的一个男生提出换座位，小男生欣然接受了我的请求。我总算从蒙古族胖子的强悍中解脱出来，坐在边上，可以把腿向外倾斜一点，一下子感觉舒服了很多。可是到了后半夜两点多钟，旅客们都熬不住了，趴着的，侧身的，仰头的、 低头的……睡姿百态。这时我发现还不如靠窗子的座位呢，可以附身趴在小桌子上睡觉，也可以斜着身子睡觉，总之就睡觉而言要比过道边上的座位舒服的多。可这些都离我近在咫尺，恍若天边了。懊悔中打发着困乏的煎熬，心里埋怨着命运的不公，为何偏偏我们俩大块头买成邻居？越困越是心里不能原谅自己，这对于经常坐火车的我是不该忽略的错误。换座的小伙子已经打起了呼噜，我只好在懊悔中忍受困倦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