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蒲公草里的村庄 (小说)
题记:街上脏兮兮的,因为天上老是落下墨黑的灰屑来,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灰,一年四季,好像时时刻刻总在落,连雨落下来都是黑的。(残雪)
1
今天是九月三十日。天阴,有风,不宜远行。父亲走失于这个深秋的黄昏,从此,我没有再见过他。我站在雨中,湿漉漉地看着一个老人坐在房檐下,望着天,慢慢地将烟叶按进烟斗槽里,我一直等火花明起,但没有,老人只是不停地吧嗒着嘴,没有烟吐出来,就那样吸着,望着天。
老人轻叹着气说,一村子的草药都没地儿晒了。
老人收好烟袋,折回屋里,一扇破旧的木门将我隔离在外,我就坐在老人坐过的矮凳上,在地上拾起一个火柴盒,晃了晃。
我想我应该回来了。
2
起初,我停在雨中,不必在意谁造出天地,除了雨,以及那个老人的灰褂,我不能辨出更多颜色。河水流逝,草木旋转,直到我看见门框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镰刀,在光阴中幽幽一亮,一种痛感就从脚底向上蔓延。
我看到父亲,他携带着我的童年和他的镰刀,游走在芦苇丛里。起风时,头上的芦苇穗子掀起波澜,漫无天日。我赤着脚喊父亲,父亲说,我在。父亲手中的镰刀在风里不停挥闪着,它照亮了我的眼睛,风落下时,一大片空地跃然眼前。父亲将割下的芦苇捆成捆,坐在上面,卷着烟。我站在这片空地上,迎着光,凭空生长着,脚底被割伤,我喊父亲。父亲说,我在。父亲抓了一把小蓟草,捣碎,伤口裂开血和唇,明艳得让人心碎,不安的红,在混着光的空气中迟缓飞贱,凝结,像透过细密的窗纱,看到薄薄流动的雾气,我从中听到蝶舞,和飞羽有序的律动,热切而又危险。
父亲背起我,奔跑着,席卷着一身的泥土,我能嗅到他的生气和喘息,我回头看那片空地,大到以为那将是我整个世界。我笑着,一颗绒球,在阳光中破碎,散开半空的蒲公英种子。
我落在雨中,我喊父亲,但只有雨在静静地下。我渐渐感到目光聚焦,色彩开始还原,我看见像疮口一样的绿苔,斑驳着,沿着青石路向远处伸去,我被岁月剥离在这儿,回来时,仿佛把村外的重症和全民族的虚弱也带进这里,我咳了一下,整个村庄有些微颤,喷嚏在空气中四处溃散。我朝天空吸气,有森林的味道,和泥土腐烂的气息,几只山鸦在林子里扑愣着,它们突然跳出来时,我生出大病初愈的饥饿感。
3
村庄一直沉默着。内部高低不平地错落着用石头垒起来的房子,用一只鹰的角度看下去,村庄显得杂乱,但每一处房子又是独立的,相互间隔着篱笆,只有人走动的时候,才会感到生活是一场碰撞。
我独自在村子里游荡着,像一条曲折的线,从一户走到另一户,将整个村子连起来,没有人,没有鸡犬不宁,熟悉到没有意外。我仍能忆起一只老狗,慵懒地伏在夏日的门前,默默地看着村里正在老去的事物,它让我感到厌恶,它也熟知我的厌恶,但它没有猜到,在某个夜晚我们围着一口肉锅吃掉了它。那个夜晚,我厌恶而无限饱足地躺在夜空的稻草下数星星,或许,一支烟后,我可以如此终老一生。
然而,当一头骨瘦的老牛,红着眼踩着泥泞向我冲过来时,我才意识到我是个陌生人。我掉过头拔腿就跑,仿佛穿过林子,穿过群山和沼泽,我能听到风声,或是我在父亲背上的奔跑和喘息声,我喊父亲,直到我重重地扑进泥水中,我想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我回过头,想看看后来我是如何被恶意毙命。
我看到一条粗麻绳在木桩上打了个结,绳的另一端抛出条弧线,一个身影落地后,绳子就在地平线上抻直了,疯牛被绊倒,有人一个横空飞跃落在牛背上,按住一个牛角,另一只手的铁器就重击在头上。疯牛轰然倒地,前腿跪下来,后腿半撑在地上,挣扎,哀哞着,眼里不停地有泪水涌出来,一把寒意凛然的剔骨尖刀,刺进脖子里。
血水混着泥和雨水,在地上淌着,向四周哀怨地弥漫,那人打了个响亮的口哨,空荡的村庄,渐渐有人围过来。这里显然成了屠宰现场,刀在牛的体内随意游走,开膛,大范围肢解,人们拿着麻袋,静静等待。我看不清他们,就像他们从不需表情,他们不吵不闹,分好肉,每个人对着牛的尸体细细碎念着什么,然后杂乱而又有序地离开。人们怎样凭空出现,就可以怎样消失,一切都很有默契。我趴在地上成了一个摆设,我生于此,认得这里的所有人,但此刻,我们又形同陌路。
雨靴临近,那个屠夫,渐渐在我的眼前高大起来,我看到斗笠,和一身及膝的蓑衣,斗笠下仍是表情不详。我隐约看到,他肩上扛着的牛腿在微微抽搐。他从我的眼前走了过去,我爬起来,顾不上脚伤,跟着他,我别无选择。
确切地说,我是跟着他,像瞎子一样摸进屋子里的,我停在门槛里,听见他咕咚咕咚地往喉咙里灌水,水瓢在缸里舀水,洗漱,喷出一屋的水气,一切与水有关的声音都如此清彻。直到木榻因受力而嘎吱地响了一下,屋子里安静下来,我嗅见酝酿了很久的湿气和霉味。我们一言不发,直到木榻又响了一下,我听到冷刃出鞘,切入尚有温度的牛肉里,如丝顺滑,我确定,他不需要眼睛,也熟知夜里所要做的一切,就像他本能的咀嚼声。
我问,为什么不点灯?没人回应。我摸出火柴,划出火光,照亮了木榻和榻上坐着的人,他垂着篷乱的头,在牛腿上片肉,塞进嘴里。我感到反胃,吐了口酸水,然后屋里一黑,只剩下烧焦的火柴梗在手上。
我说木又,木又,我就知道是你。漆黑中,我恍惚有了双眼睛,居然能看清屋里的一切,很脏,但每件东西都摆放整齐。我动了下,随手就摸到了灯线,如早已熟知位置,一拉,线却烂掉了。我开始在夜里翻箱倒柜,没能翻出一根蜡烛。转身移到厨房也没有干柴,掀开锅盖,仿佛看到整个大地都在荒凉,屋角结着蛛网和灶灰。我说,难道你们整个村子都不点灯,柴禾也没有,都不食人间烟火了吗!木又静静地片下来一片肉,沾着盐巴在暗里咀嚼着,他看都不看我,但我知道他藏着一双眼睛,他递给我一片肉,我没接,向门外走去,在推开门的那刻,我说,好久没见了,我真的很想念你们。
我走出门外,木又在屋里问,你的火柴哪里弄的。我说捡的。说完这话后,我打了个喷嚏。我在村子里暗暗地走来走去,不计时间、后果,天还未明,整个村庄却在我的眼前苏醒,越发明晰。我知道,我已经能像木又一样恢复了分辨夜色的能力。
只是,我已经很困乏了,身体止不住颤抖,我看到蒲公草的种子飞舞着,结成大朵的棉絮,像雪一样撕下来。我只需动动手指,就会和整个村庄一起沉到土里,挣扎或是放弃,如溺水的人,反复强调自我和危机意识。算了,还是回家吧,我这么想,一念之间,我看到了一片芦苇,父亲在那里割出一大片空地,用石头和他年轻的力量在那里垒出房子,开荒,建农场,忙乱,却大有可为,事就这样成了。
当一棵榆树在院子中央长出树冠的时候,父亲倚在树下,抽烟、打盹,头发白了。我领着猎狗们,在父亲划出的领域里走来走去,看作物热烈成长,禽畜成群,看阳光滚过马的肚子,鬃毛发亮。当母亲喊我们吃饭时,这一切仿佛就可以如此生生不息了。
那时,天很高,秋日无边,我和木又坐在风里,看着夏枯正赶着羊群往河边饮水,我们就这样用同一双眼睛看着,木又问,这幅画好看吗。我说好看。木又问你喜欢吗。我说当然。木又淡淡地笑着,握了下我的手,我们内心彼此暗暗较劲。夏枯从远处跑来,硬是挤进我和木又的中间,她搭着我们的肩膀,看看我,看看木又,我们一起笑着,看着羊群,看着远方。
我兴奋地说,我们在这里搭个棚子吧,以后就住在这里,屋子里塞满稻草,躺下来就能看到星空。木又站了起来,拾掇了一堆干柴架在石头堆里,点燃。我和夏枯坐在草地上,讲南方的春天。木又拿出弹弓和石子,向河边走去,再回来时,手里已多了一只拔了毛的野鸭子,木又说,估计它也想等明年开春回来时在这里搭窝,生儿育女什么的。我不言,看着鸭子赤裸裸地在火中被翻滚着,表皮下的脂肪在火中呻吟,我说这太残忍了。木又问,你要吃吗。我看着渐渐被烤得泛黄的肉,耸动了下喉骨说,当然。
从丑陋残忍,到生动可人,只需要一个消化过程就足够了。不需要罪感,一个贪恋,就能让食欲饱满得像圣徒一样,不断地想赞美火与秋天。我无限饱足地躺在草地上,看着耀眼的天空,感觉我正慢慢地塌下去。
4
你醒了?有人问。我仿佛看到烧焦的火光,在眼前扑朔迷离,我努力地重组意识,反问,这是哪儿。
我确定应该是醒了。屋子很暖,被火烘过一样,我熟悉屋中的一切,熟悉到几乎闻不见自己身上的味道。床头一盏烛火,我看到光里的人,我说,你是夏枯。她暖暖笑着。我说,我到家了,但父亲为何不在。夏枯端着药汤,热气在眼前迷朦着,我一口喝下去,咽喉苦涩,身上开始发着虚汗。夏枯坐在烛光里,以至于我看不清脸,她说,你回来时发着高烧,倒在路上,我把你背回来的,你没那么重。我不言,为了否认我的虚弱,我一跃而起,冲出去,将垒院墙的石头,一块一块全拆下来,雨依旧下,天发昏,如我持续的高烧。我低下腰,虚喘着,一把伞撑在我的上方,我说,我们还年轻,但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夏枯说,你说的对,我们都在一厢情愿地忘记,走吧,我们一起逛逛,我或许可以帮你找回些什么。
我确定,我遇见过伞下的人,走进漫长的雨季,拖着泥浆和夜色,在仿佛总也醒不来的梦里走着,遇见很多的人,走着走着人群开始重叠,直到合并成一个人走着。
我说,我。
我走后,这个村庄像被下了诅咒,从此没有晴过,阴雨连绵,苔藓覆盖的村庄像到处长满了伤口,没有人知道这里,这里的人和一切,仿佛都隐居在地图里某个点上,暗暗地荒芜着。我想确认,这个无人问津的村庄已经被废弃了,烟囱沉寂着,所有关于生存的方式,都需要自给自足。村子里无人可见,但我知道,每一扇窗户里都埋伏着一双眼睛,那样的眼睛让我渴望孤独,渴望声音在阳光里聚成语言。
我感到渴望和饥饿,于是我用了许久的时间敲开一扇门。终于有人出来,是个枯瘦的老妇人,用那双惶恐的眼睛反复打量着我,隔着安全距离,最终她在门缝里说,哦,原来是你,你终于回来了,我想你肯定是饿了。老妇人将我让进门里,从面袋子里舀出半碗玉米面,端过来给我,吃吧,把面泡进水里拌下,水管够,咱们村从不缺水的,哭都能哭瞎了。我迟疑着,毫无食欲,我说阿婆,我不饿。老妇人就笑出声,有些咳,你啊,肯定是认不出我了,我从小就和小夏一起放羊,你说我是谁?我突然感到有刺梗在喉咙,她又指着胸口说,人如果这地方老了,其余地方就全死了,这个村子的雨啊,快下了大辈子了,整个村子连一盒火柴都没了。我下意识地摸出火柴说,我有。老妇人眼睛突然亮了下,整个屋子也仿佛跟着亮起来。但很快又暗了下去,她摇摇头叹息,下了大半辈子的雨了,能烧的都烧了,你觉得还有什么。她起身,颤巍巍地将发了霉的玉米粒放在石磨里,慢慢地推着,她说,吃吧,和你不一样,我们穷尽办法弄吃的,活不下去,至少还可以死,你还年轻,走了就别再回来了,年轻人不该在这里,哪怕一个好人,在这里都会发霉坏掉的。
我一口气将水喝尽,那是雨水的味道,我将玉米面又倒回袋子里,走出门,老妇人停下来伸出胳膊说,你的火柴能给我一根吗。我不言,看见她裸出的皮肤上开始生疮,我摸出一根火柴放在桌上。
我顺着电线杆倒塌的方向走去,经过年久失修的危房,荒野,废弃的稻田,荒草胡乱生长,我随手抓了几把葡公英塞满衣袋,边走边吃,越走越苦。后来我终于明白,村子里并非无人,我看不见他们,是因我从不在他们的疾苦里,等我意识到这点时,就渐渐感到烧退了,渐渐有一些熟悉过的身影,在我眼前浮现。野地里有树枝搭的棚子,有人在那守着,野菜刚长出来,就被挖掉了,他们彼此监视,对峙。有些人在水里,在山里,或是林子里,狩猎,捕鱼,捕蛇鼠,一只鸟都飞不出去。整个村子的人,守着他们各自的苦菜,雨水,疮毒和饥饿,还有些人,正悄悄地死去。
我坐在树下,大口嚼着蒲公草,越吃越有种病愈的错觉,我感到身后有人影慢慢靠近,我一回头,几个人鬼魅般地作鸟兽散,他们远远地窥探我,我就和他们对峙,其中一人拿着柴刀慢慢走过来,我认出了他,我说,我们聊聊,拿我当朋友就把刀放下。那人慢慢移到我对面蹲下来,把刀放下,看着我,我说都是朋友,没必要防着我。那人将衣袖裤管卷起来,指着皮肤上的溃疮说,没别的,我是怕传染给你,整个村的人都这样。我挪过去,想试着揭开他的疮口看看,那人本能地抬了一下手,收紧衣领说,别看了,一个疮口,最后会蔓延全身的。我问那你们怎么办。那人苦笑说,你我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我现在真羡慕你还能用你们这个代词,将你自己从老弱病残中挑出来,无疑你是幸运的,你皮肤还那么净。我说,你误会了,我是想怎么帮你们。那人笑的有些不屑,又严肃说,你想都别想,你没那个能力,因为你不是木又,整个村子只有他才能说别人不敢说的话,他说,我们是在和天争夺命运。
跟随作者意识形态的变化,静观老年的“我”与现在的“我”,这个漫长的生命链是多彩的,丰富的。每个人物具象皆有其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了。
静下来读南寒老师的小说,试图跳出那个灰暗的村庄,朦胧而模糊的人物却在眼前苏醒了。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吧。
个人理解,未必正确,请略过。
拜读,学习。祝快乐,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