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又决绝地指着我，摇了摇手指说，真的，你不行的，你不是木又，更不是我们，你听过夜里碱在骨头里融化的声音吗，这声音大到我整夜失眠，像硫磺火湖里的人群，然而，这整个村庄安静得要死掉了，你这都听不到，怎么帮我们呢。那人眼神激动而热切地看着我，确切说，他是在盯着我塞满衣袋的蒲公草，我掏出来问，这个有用？他颤栗而不安地看了下四周，低声说，告诉我你哪采的？这东西早就绝迹了。我拉着他说，相信我，这草如果有用，那整个村子就都有救了，我刚路过的那个野地上到处都是。那人质疑着摇摇头说，不可能。我问，你相信神迹吗。他说，你看看周围，他们每天都像孤魂野鬼一样的游荡，你以为在玩吗？如果你的神迹存在，我更相信整个村子的人早把地皮翻遍了，山里有多少棵树都数过了，我们早就不信这草了，也不关心医治，我们现在更关心下顿吃什么。
　　 我冷笑着，就往嘴里塞了一把蒲公英，边嚼边说，现实都不信，你信什么？我抓了一把蒲公草举着，想活命吧？那就跟我走，要么赶紧去死。那人慌忙跟上来说，既然你当我是朋友，那你把蒲公英给我，我也送你一句话，想在这里活下去，就别相信这里的任何人，也不要信他们说的每句话。我问，包括你吗。他说，我们是朋友。我说好吧，你得救了。
　　 我们像瞎子一样在野地里不停地转，那片随手可摘的蒲公草，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开始心悸，烦燥，用柴刀胡乱挥舞着，砍着荒草，我觉得有一条通道被乱石封死了，有些窒息。我一身虚汗地看着他辩解着，真他妈见鬼了，我真的没骗你。那人只是笑着说，别急，我理解的，你现在很愤怒，你感到被恶意捉弄，却又找不到对手。我说对，就是这样！我长长地吐着气，我问，那你信吗。那人说，当然。我握着他的肩膀说，你让我感到有力，可是你为何又信了我呢。他说，在没出现雨灾时，我也见过你见的，见到的比你还要多，多到任人踩，任牛马贱踏，它越长越多是因为人们从不在乎它。
　　 我懊悔着，将蒲公英全堆在地上，我这才意识到它的份量，我盘算着怎么分，我想到了很多人，总觉着自己也该留些。那人说算了，你这些好比是鸡肋。我问，那你要吗？他说，有，总比没有好。
　　 我分出几棵给了那人，他从我身边走过时，我感到后脑猛地一沉，就倒在了地上。很痛，我恍惚看到他托着我的头，他说理解很重要，有时比蒲公英还溃乏，可惜没一个人有这东西。这刻，我觉着我快要死了，向上虚浮着，又和自己互相拉扯，耳边仿佛充满轰鸣，然后渐渐安静，直到我恢复视觉。我甚是稀奇，我在半空，能看到有一群人围着我，有人扒开我的衣服说，全村的人都不得洁净，他凭什么没病，弄死他算了。有人说，对，他和我们就不是一类人。还有人说，得让他活着，谁有吃的就给他留些，你们这些小信的人啊，他没疮毒，说明还是有办法的，以后跟着他。那人说完就领着一群人离开了。我认出他，抢走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人，我稀奇可以看清一切，他们却看不到我。
　　 有人向我招手，迎着雨，夏枯仰着脸朝我笑着，我慢慢落到地上。我们随心所欲地走着，无所畏惧，后面有一群人跟着，后来越跟越多，我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我停下来，他们也停下来。不再对峙，饿了，就聚在一起吃喝，不问是非对错。我朝人群喊，我当村长吧！他们一片沉默，但毫无异议，直到有人指着我说，他是骗子。于是人群里发生异动，威胁和攻击从四周围过来。
　　 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身边有吃的，我根本不在乎是什么，只是因为饥饿觉着它像吃的，就应该把它塞嘴里。我摇晃着朝最近的房子走去，穿过一棵老树，和一个长长的院子，门没锁，一推就进去了，我直接跌在了地上，真想就这样不醒人事。我趴在地上，感受着地的湿气和冰冷，这时，黑暗中有苍老的声音说，我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你还年轻，不该像我这个死老头子一样，整日卧在床上，你有着我想有却没有的，你不该趴在那里。
　　 我挣扎起来，看到床上坐着一位老者，在昏暗中恍惚闪烁，弥散着生命里最后的微弱的光。他斜耷拉着脑袋，看我时，眼神是从下向上的。我走过去试图抚着他躺下来，他拦住我，指着自己的肋部喘着说，别动，肺不行了，一躺下来，我就得咽过气去，我不是怕死，就是死，也得坐着死，这看起来像惩罚吧，生活就是这样。老者笑着说，高兴看到你回来了，最后一次看到你，是在还有太阳的时候，你走后，雨就没停过。老者说完，开始不停咳嗽，有恶意不断地呕出来，红色的，被分装在黑色小袋子里，需要遮光，一个又一个地挂在屋梁上，它们被命名为培美，或卡伯，一群小白鼠们，带着不详而又刺鼻的化学成份在我体内游走着，我看到它们，就感到了失血的晕眩。我倒在床上，将肉体交出去，任由肮脏的针管接入我的命脉。我不停咳，鼻子里涌着热，有些甜，有些呛，喉咙里滚着烧开水的声音。我看到瞳孔被放大，白色小球越聚越多，张开嘴，不停地吞噬着，但村庄里到处都是无法吞尽的垃圾，兽皮，尘埃与飞屑，八只猫瞪着眼睛做垂死挣扎，而我是最后一条命了。
　　 我每天就坐在床上，让蚊子的吸管加速抽干我，我和影子一样轻，附在一堆干枯的骨头里笑着，看着少年们从我窗前跑过。他们跑过去时，窗台上的阳光还很足的。我也曾为少年，有过奔跑的双足和放浪形骸的青春。而现在，每天都有苍蝇围着我，这群食腐的家族，贪婪地解构着我，从嘴里伸出剪子，绞我的肉和骨头。我长久地持续着高烧，脑袋里注满了葡萄糖、毒液和高浓酒精，我想大叫，或撕碎屋顶，又怕吵着你们，怕我的形像玷污你们的人生。我不忍看你们，即便是在那样一个有着阳光的美好清晨，你们看我一眼，一天的心就碎掉了，你们回避着我，纷纷外逃，我也想跟着你们，去哪里都行。你没法想像我们是怎么活的，被绑架，恐吓，凌迟，鞭打，那种痛是不能被描述的，医生也都无用，他们都在治那种听说来的病。能做救世主的，他就要先被世界毁掉，我曾经看到很多罪人，每天浪费着时间，浪费着手脚、粮食，浪费着我们失去的一切，一辈子就这么长，人总是要死了才说些活着的时候想说的话。有一种牢房是看不到的，就是你很近地看着我，你却不知我发生了什么。我在那个密封的空间里，无比孤独着，歇斯底里着，手抓破了墙皮，荆棘和火包围着我，伤口里浸着盐水翻滚着。你抚摸着我，甚至可以看到我安静地坐在窗边，但你不知道我体内发生了什么，你看不到我的体内，推土机们拆掉一座又一座城市，起重机的吊钩最后转移到我的脑子里，只有我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时间一点点剥削掉，我正在接受时间的审判。你们看不到我的门，而我，却看清了你们的一切。
　　 我痛苦地从床上跌下来，很重，恍惚觉着床上的老者携带着他的声音属性正从我身上抽离，又慢慢落回床上衰落着。我们彼此看着，我瞬间体验了他的一生。那刻，我忍不住拥抱他，吻他被虫子咬过的皮肤。我问，为什么会这样？老者微微笑着说，那是因为我把心拿出来给你看，你摸到了，你想为整个村子寻医问药，但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没有人会逃离被误解的命运，所以，理解很重要，你让别人获得了理解，你也就做了自己的先知，我早该死了，日夜和火耗在床上，我做了番祭，每一分钟都被拉得很长，只为教你怎么做人，我们，都是时间的罪人，我穷尽一生，就像要等你回来，让你看着我接受生活的刑罚，你看到我，就知道你该做什么了……
　　 屋子里彻底安静了，老者停止了呼吸，静得我只能听见我的心碎。老者死的时候，他终于把自己放倒了，他太累了，真的，他是疼死的。我麻木地拖着我丧失了痛感的躯体，望着天空说，让我落下来吧，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遍地生根发芽。我这么说着，然后看到那些因为信仰而跟从我的人，正在雨中的大地上相继破碎着，瓦解着。
　　 那时，我在河边遇见一个背影，这背影让我想起那个死去的老者，让我感到莫名的怀念与感伤，就像我的童年落在上面。那人戴着帽子，在雨中默默地钓鱼，我走过去说，父亲。父亲依然沉默，沉默在自己无声的世界里，就像我从不存在一样。我说父亲，我已经到家了，夏枯在，但你不在，我到处找你，你把我们都扔在日光里，你却在雨里，跟我回去吧，我的父亲。我隐忍着，胸口处的肋下隐隐作痛。我伸手去拉父亲，但却从父亲的身上穿了过去，落进水里，于是我伸出虚空的手，对着一个孤独的空间大声地哭，顺河而起的风又将哭声撕碎，扬散。
　　 有人微笑着，在岸上伸出了手。看到她，我就像回到了家中，屋子很暖，被火烘过一样。我熟悉屋中的一切，熟悉到几乎闻不见自己身上的味道。床头一盏烛火，我看到光里的人，我说，你是夏枯。她暖暖笑着。
　　
　　 5
　　 醒醒吧。有声音冷冷地说。屋子里是黑的，不是亮着的，屋子里冷的，不是被烘暖的。我问，为什么不点灯？没人回应。我摸出火柴，划出一簇火焰，照亮了木榻和榻上坐着的人，他垂着篷乱的头，在牛腿上片肉，塞进嘴里。我感到反胃，吐了口酸水，然后屋里一黑，只剩下烧焦的火柴梗在手上，我说木又，木又，我就知道是你。
　　 木又说，醒醒吧，你需要吃点东西。我说，我终于还是回来了。木又在黑暗中冷笑说，你从来就没离开过，你不过是假装看不到我们，假装不记得这里的一切。我的肋部突然刺痛了下，我愤怒地大声说，木又，你从小就看不上我，干嘛一直和我做对呢，你拆散我和夏枯，又逼着我去做我不爱做的事，为何这么对我？木又从床上跃起，一个肘击将我击倒，我天晕地眩着。木又揪起我的脖领垂下头看我，他说，听着，我和你不是敌人，但连朋友也不是，你想抛下我和整个村子里的人，你觉得你走得出去吗，这里的每个人，在这个村子里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个命运都对应记录着一个完整的人性，不能替换，不能被取代，你必须也要承担自己的那部分，哪怕痛大到天上去，那也是你自己的，所以，在苦难面前，没有谁是主角，在这个村子里，你也不是。你总是习惯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将整座村庄迁到不幸的位置，而村子里的人，哪怕疼死了都不说，伟大的沉默像出于你的父亲，时间久了，就像苹果在夏夜里静静腐烂，你能听见内心发酵的声音吗，它们渴望泄密，村民就排队找一头牛说话，而牛吃下去的都是草料和积怨，村民得了医治，后来牛疯了。如果出于愤怒，我也会红着眼睛将犄角对向你，但是，能救你的只有自己。
　　 木又揪着我狠狠地又将我摔在地上，木又说，醒醒吧，不要总是利用夏枯欺哄自己的良心，而你的父亲，在一个秋天，也死了，死也没喊过一个痛字，他怕影响你一生。可惜你看不到，他将苦难捂在胸口走向火中时，那个秋天的园子里，霜冻的土地开始慢慢发芽，散发着天国的气息。木又说，去，别逃了，把你的心找回来，这里的雨就停了。木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含雨水，慢慢走了出去，刀就掉在了屋子里。我爬过去，拾起那把刀，刀锋在暗里幽幽闪了一下，可这居然是父亲生前用过的刀，我一直是将它塞到床下的。
　　 我走出门，将这把镰刀挂在了门框上，在光阴里幽幽地闪着。从此，我没有再停歇过，没有再抱怨过，穷尽一生在村子里不停地搜集草药，直到地上不再复生，而我，也渐渐老了下去。我坐在房檐下，望着天，慢慢地搓着烟叶，这时，我看到一个年轻人，在雨中向我走来。
　　 看到他时，我的内心，不由地感到老泪纵横。
　　
　　 6
　　 我从村庄里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我能感到眼角的潮湿和冰凉，起身，窗外的雨一直下着。
　　
　　 （201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