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小学时，我记得班主任第一次上周会课说：“孩子们，你们今天就是学生了，可你们知道咋样才能成为好学生吗？”不等我们回答，他就自答，“老实做人就能成为好学生。”
　　 班主任怕懵懂无知的我们对老实一词不解，还做了一番解释：老实就是听老师的话，听班主任的话，听学校领导的话，听父母的话……
　　 下课铃响起，班主任又问，都记住了吗？
　　 我们异口同声地喊：记住了！那稚嫩的喊声把房子都震颤了。
　　 后来，只要班主任上周会课，都会重复“你们知道咋样才能成为好学生吗”。久而久之，还没等他“吗”字说完，我们就异口同声地喊：“老实做人就能成为好学生！”那声音无比洪亮，似一股洪流从教室的门窗里奔涌出去。
　　 不只是班主任说这样的话，老师、校长、校工也都说类似的话。
　　 妈妈每次送我上学，一路上总不停地跟我说，课上课下都要听老师的话，还要听班主任的话，更要听校长的话，要做一个老实的孩子……
　　 我不停地点头。可妈妈还是不放心，总是追问记住了吗？
　　 我只有憋足劲大声说记住了，她才笑着离开。
　　 望着远去的妈妈，我稚气地想，妈妈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她会种地、养殖、做家务，她也像老师一样懂教育。
　　 天天复习巩固，我就牢牢地记住了老师、班主任、校长和妈妈的话。父亲、爷爷、奶奶、姑姑等人也天天说相似的话，我都一并记住了。不久，我还能学着爷爷奶奶的腔调，把他们的话重复一遍，还描摹着他们的表情和动作，惹得爷爷奶奶笑翻了天。最后我还板着脸说：都记住了吗？
　　 不过我老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因为他们天天说这样的话，好像我一直不够老实，有欺骗和蒙哄他们的地方。我心里一天到晚不踏实，就连睡觉时都会梦到被老师训斥，说我不老实，要我好好改正缺点，做到心中不留一丝一毫的老实。我低下头，泪流满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表态：一定好好表现，做个老实的孩子！
　　 我常常在这样的自责中哭醒，妈妈以为我病了，心疼地把我揽在怀里。
　　 有段时间，班里总丢东西。班主任在课堂上询问情况。我霍地站了起来，把自己看到和听到的如实说了出来。
　　 班主任摸着我的头说，真是个老实孩子。
　　 我美滋滋的，因为老师说我是个老实孩子，那我一定也是个好学生。
　　 班主任顺藤摸瓜，查出了黑手。
　　 有一天，我无缘无故地被人群殴了，鼻青眼紫。
　　 那两个“黑手”同学躲在远处观察。
　　 我哭着找班主任。他摸着我的头说，做老实孩子就要坚强些。
　　 我摸着火辣辣的脸，会心地笑了，因为老师把我说成老实孩子，是对我的夸赞，让我很自豪。可我真的不够坚强，离老师的期待还差得很远，需要老老实实地锻炼自己。
　　 从那以后，我就暗下决心要当一个坚强的人。
　　 上五年级时，一个男生给女生写信被我窥探到，我反复琢磨，觉得问题严重，因为老师说过，小学生不能谈恋爱，乱写信是骚扰他人，败坏班风。我内心憋得慌，不知道该不该向老师说。一想到那次被打得鼻青眼紫，我就犹豫起来。放学了，我在老师的办公室旁溜达，等到同学们都散去后，才下决心溜进去。
　　 事后，那两个同学见我就瞪起眼来。我装着莫名其妙的样子，用委屈且无辜的眼光看他们。可他们总不放过我，认定我就是那个出卖他们的人，在和他们的对视中，我总是率先低下头，绕道而行。
　　 我惶恐不安地度日，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背后总泪眼汪汪地发呆，心里会不由自主地怀疑老师的话。不过，这样的怀疑只是一瞬间，因为老师在我心中是顶天立地的人，他们说的话一定是对的。我便又认定自己不够坚强，离老实人还有差距，自己的动摇就是不老实的表现。
　　 有一天放学后，刚扫完地，啪的一声脆响，办公室的玻璃碎了。我扭头望，人高马大的胡军携弹弓正要躲藏。哦，他破坏公物！作为一个被老师称赞的老实孩子，我一定要告诉老师。我先前那份惶恐不安，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胡军自然知道是我告的密。不久，胡军的铁拳又让我鼻青眼紫了。那一对被拆散的“鸳鸯”见状，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得前仰后合。
　　 我哭着找班主任评理。他摸着我的头说，做老实孩子是要付出代价的，坚强些。
　　 我摸着火辣辣的脸，又会心地笑了，我相信老师的话，我要老老实实地锻炼自己，一定要把自己变成既老实又坚强的男子汉。
　　
　　 二
　　 上初中时，班主任只要一上周会课，总说：“同学们，你们知道一个孩子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吗？”不等我们回答，他就自问自答，“做一个真实的人。”
　　 渐渐长大的我觉得，“真实”是既“纯真”又“老实”之意。
　　 我便揣摩纯真：纯呢，当然是纯洁，纯粹，纯净；真呢，当然是真实，真诚，真切。
　　 这内涵更丰富了，初中老师更有水平，我对老师更钦佩了。
　　 我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下决心要在“老实”的基础上更“纯真”，要努力找出并克服自己的不纯真。
　　 还记得那次考试有雷同试卷，老师大发雷霆，大家鸦雀无声。我几次想站起来举报，可都没有勇气，手心里汗涔涔的。事后，我埋怨自己太懦弱。不过，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我还是偷偷地去了老师的办公室，一路上不时地回头观望。
　　 出来时，我脸上荡漾着甜蜜的笑，因为老师说我是个纯真的人。
　　 后来，那个作弊小团体被老师连窝端了。
　　 那些同学最终得知是我出卖了他们，说我假正经，是个胎里坏的家伙，就连我的同桌，也是我的铁哥们，都懒怠理我了。我怔怔地看着他们，不解地想，我有错吗？我难道不是在帮你们吗？你们怎么这样不纯真呢？
　　 后来，我的书被涂上墨水，本子被撕掉内页，笔盒被塞过蟾蜍。我也多次被不认识的人袭扰——绊一脚，啐一口，砸一球，撞一个趔趄。我还常被洒水扫地的同学淋一身水，被倒垃圾的同学蹭一身污……他们都说是误会。我朦胧地知道原因，可我没有证据，我不能把假想当事实，因为我是一个纯真的学生。
　　 我哭着找班主任诉说，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要想成为纯真的男子汉，就该刚强些。
　　 我抹去泪珠，又会心地笑了，老师期待我成为纯真的男子汉，这是对我莫大的鼓励。只是我不够刚强，离男子汉还有很大的差距。
　　 从那以后我就暗下决心，要真真切切地锻炼自己，要让自己刚强起来。
　　 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穿T恤的男人在割一个女人的包。我赶紧挤过去，大声提醒她。女人惊悚地搂住包，T恤男没得手。一车人惊惧地看着我，我也不解地看着他们。我下车，T恤男也下车，他在行人稀疏的地方拦住我，掏走了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把我的书包扔到垃圾桶里，并对我一顿暴揍。我哇哇大哭，讨饶也无济于事。行人匆匆，无人问津。
　　 我哭着找班主任评理，他还是拍着我的肩膀，严肃地说我有点像男子汉了，不过还是不够刚强。
　　 我摸着火辣辣的脸，又笑了。班主任说我有点像男子汉了，这让我倍受鼓舞。当然，我也明白：刚强之路是曲折和漫长的，男子汉不是一天炼成的。
　　 从那以后，我更加注重培养自己的刚强了，接着又遇到许许多多的委屈，我就吞到肚子里，不再找班主任评理。
　　
　　 三
　　 上高中时，班主任说：“同学们，你们知道一个孩子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吗？”不等我们回答，他就自问自答，“做一个憨实的人。”
　　 已经长大的我，理解“憨实”就是“憨厚”和“真实”之意。
　　 我便揣摩起憨厚：憨呢，有痴呆、傻气的意思，是贬义，但这里自然是指另外一层意思——朴实、天真，也不缺乏大智若愚，更有点韬光养晦。
　　 现在人心浮躁，憨实者少，老师要我们憨实，那是让我们沉下心来学习和做事，是教我们求真知做真人，不学浮萍草要做沉底鱼。
　　 “憨实”内涵更丰富，高中老师更有远见卓识。
　　 我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下决心要勤勤恳恳地学做憨实之人，要努力查找并改变自己不憨实的地方。
　　 有一次在食堂就餐，学生和食堂师傅发生矛盾，大打出手。我在拉架的过程中脸上也挂了彩。学校调查情况，我一五一十地说，冲突是学生刁难食堂师傅所致，也是学生先动的手。说完这些，我心中舒畅了许多，觉得自己又憨实了一回。可打架的同学一致否定我的说法；食堂师傅也认定我是参与打架的一员。我成了里外不是人的人，最终也受到处分。
　　 我后来的境遇咋样？你可想而知。从那以后，我刻骨铭心地理解了什么叫“过街老鼠”。
　　 我强忍泪水，找班主任评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我真是个憨实的孩子，接近成为男子汉了，只是还差一点顽强。
　　 老师欣赏我的憨实，让我激动不已，我哭丧的脸又微笑了，心中的委屈瞬间蒸发。
　　 我迈着坚实的步伐，昂起头，走出班主任的办公室。
　　 我渐渐明白：打造顽强品格的征程是曲折和漫长的；要做憨实之人需持之以恒、百折不挠的努力。
　　
　　 四
　　 上大学时，辅导员强调：大学生要做一个适应社会的人。
　　 她的这句话很普通，也很诚恳。不过，“适应社会”的内涵漫无边际，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天天思考什么是社会，什么叫适应社会，大学生怎样才能适应社会，我个人该如何做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开始了大学生活。
　　 我像在高中那样勤奋学习，文化课都是“优”，得到很多奖学金。我觉得对得起小学、初中和高中的老师了，我实现了他们的期望，也实现了家人的嘱托。同学们要分享我的奖金——去网吧网游，去歌厅k歌，去饭店海吃……可我觉得那样是浪费时间和金钱。我把钱都用在了学习上，这样也减少了家庭负担。
　　 我培养了自己的独立意识，这应该是适应社会的第一步吧。
　　 我欣欣然。
　　 我不仅自己好好学习，还想带动整个班级。一天晚上，我约班长到运动场一角，向他提出我对班级管理的意见和建议：少夸夸其谈，多以身作则——这叫老实做人；少浮光掠影，多脚踏实地——这叫真实做人；少固执己见，多勤恳忠诚——这叫憨实做人……
　　 班长呢，点头称是，并赞赏我的直率。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他笑了，笑得虽然勉强，可也算真实。
　　 我觉得自己赋有集体主义意识，这应该是适应社会的又一步吧。
　　 看着班长笑了，我也欣欣然起来。
　　 渐渐地，我的胆子大了起来。那天，我瞅辅导员有空，请她到茶楼喝茶。在优雅的乐声中，她款款走来，怡然自得地坐在古色古香的藤椅里，伸出玉手，端着茶盏，呷着香茗，眯起眼，点头和着节拍，披肩长发悠悠晃动。一杯茶下肚，我斗胆向她提出我对她工作的建议：平易近人，深入学生——这是老实工作；贴题上课，深入浅出——这是真实工作；公正公平，一视同仁——这是憨实工作……
　　 她红润的脸膛更红了，鼻尖上有微微的汗珠。
　　 她最后微笑着向我点头，收起坤包，抖抖裙摆，款款离开。
　　 为了班级，我竟如此勇敢。这应该是适应社会的又一步吧。
　　 看着辅导员的背影，我再次欣欣然。
　　 大学四年，一晃而去。可我失去了保送研究生的名额，失去了入党的资格，失去了那个女生的芳心……
　　 单就保研而言，凭我的学分，绰绰有余。
　　 憨实的我愤然不已，找辅导员评理。她平静地说，学院鉴定我的“综合素养及能力”不够。
　　 失魂落魄的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傻呆呆地望着她。
　　 她悠然地说，忘记过去是最好的前进。
　　 我浑浑噩噩地往后退。
　　 她头也不抬地说，请把门带上。
　　
　　 五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个小县城，在企业当质检员。
　　 乐于钻研的我，很快就对工作流程驾轻就熟了，经过我检验的产品没有任何质量问题，一直保持着“零事故”，人送我外号“免检男”。
　　 我是堵住次品最多最彻底的质检员，让有些人的奖金受损，让个别人的提拔受挫。我成了他们眼中的刺头。我见到被我刺过的人总觉得不好意思，每次都报以歉意的微笑。他们也都笑哈哈地说钦佩我的严谨，如果有时间要向我好好学习和讨教。不过他们似乎一直忙得不亦乐乎，几十年来总抽不出时间向我“学习和讨教”。但他们这随便一说，让我几十年来一直倍感紧张，因为我真的在时刻准备着他们来访，为此积攒了很多可供“学习和讨教”的第一手资料。我望着一天天长高的资料，心生落寞和空虚。
　　 空虚中的我把业余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探究这些资料上，渐渐地，我便全面且深入地掌握了生产细节，我也因此提出许多技术改造的建议，有几项还获得了专利，创造了不小的价值和效益，为企业赢得了好口碑。企业一天天蒸蒸日上，从一家小厂，跃升到大型骨干企业，现在成了集团。
　　 作为集团的一员，我自知人微言轻，可我并不觉得自己微不足道，更不觉得自己可有可无，我相信：把住质量是集团蒸蒸日上的法宝。
　　 我不禁佩服起那个几十年如一日坚守这个法宝的人——我自己。我沉浸在自我佩服中，这样的佩服竟让空虚中的我觉得幸福满满，所以我每天都能高高兴兴去上班去，快快乐乐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