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条鲤鱼，一条金黄色，另一条也是金黄色。
　　 一条鲤鱼是友胜捡的，一条鲤鱼是友军捕的。友胜捡的鲤鱼，长一尺三寸，重三斤六两；友军捕的鲤鱼，长一尺六寸，重四斤八两，是两条大鲤鱼。
　　 两条鲤鱼一大一小，像两兄弟，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张小圆嘴一呼一吸地一圈一圈地吐着快乐的小气泡。
　　 一下午和一个晚上，友胜和友军兴奋快乐的也像两条鲤鱼，在鲤鱼旁边急促地一呼一吸，吐着小泡泡。
　　 两条鲤鱼被友胜和友军养在水缸里，准备天一亮就赶集，把它们卖掉，去买友胜和友军心仪的东西。
　　 友胜刚上二年级没多久，正是费铅笔的时候。铅笔不贵，三分钱一支，可友胜用的太快了，写字时总是把铅笔尖按断，削铅笔时友胜心又容易急躁，好不容易把铅笔削去头，刮尖的时候总会用力不匀，稍不留神就把铅笔尖刮断了，又得重削。还有铅笔和书本挤在一起，挤着挤着就把笔尖挤断了，别提让友胜多懊恼。铅笔在友胜手里有了这三样病，用的更快了，以至于家中连三分钱的铅笔也捉襟见衬的买不起。友胜也不好意思不断找父母要钱买铅笔。有时临写字没铅笔了，友胜只好在教室里像猎犬地毯式搜寻猎物似的，在教室地面上找同学们甩掉的铅笔头。但失望常常是挂在友胜脸上的，同学们几乎个个吝啬，不是把铅笔用到几乎手无法再握了，都不会丢掉。大气点的同学只有小斌和汝珍，他们的铅笔头还剩一寸多的时候就甩掉不用了。他们也是班上两个衣服没破洞或打补丁的同学。而更让小斌和汝珍神气的是，他们的铅笔不用削，而是绞，用绞笔刀。
　　 一块绿色的小小的绞笔刀也真神奇，铅笔尖绞的如圆圆的谷仓似的，笔尖细腻而均匀，写的字线条也均称、美观，有如讲台上的吴老师走路时的款款而行，落落大方。因为有绞笔刀的缘故，小斌和汝珍不知在同学们面前多神气，他们身边总会有一些像绿头苍蝇似的同学，围绕着他们打转转，企图借绞笔刀一用。而他们也不是会很大方地次次借出，只是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给特要好的同学用，而不会谄媚的友胜肯定是靠边站的。但友胜不怨小斌和汝珍小气，“即使我也有这样一块绞笔刀，也会爱惜着只留给自己用，”友胜心想，所以小斌和汝珍在友胜眼中已是够大气的了
　　 毕竟，绞笔刀次数用多了也会卷口，生纯。
　　 一块绞笔刀不便宜，需要十支铅笔钱，得三角呢！“谁家的钱也不是大水打来的，”友胜心里滴咕。
　　 更让友胜羡慕的是，小斌和汝珍都有个印有北京天安门图像的铅笔盒。铅笔躺在铅笔盒里，别提有多安全了，再也不用担心铅笔尖给书本挤断了。
　　 小斌和汝珍有这两件法宝，别提铅笔有多耐用，字写的多端正工整了，而他们也就拥有随手甩掉一寸多长的铅笔头的资本。
　　 友胜的梦想就是想拥有一块绞笔刀和铅笔盒，也可以像小斌和汝珍一样，豪气地掷掉一寸多长的铅笔头，写出端正、漂亮的字。每次去供销社的文具柜台转悠，友胜每次见着绞笔刀和铅笔盒都会移动不了脚步，驻足仔细看一回，也会趁销售员不注意，伸出小手去摸一摸，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开，仿佛已拥有过绞笔刀和铅笔盒。
　　 最便宜的绞笔刀三角，铅笔盒一元五角，友胜不知在心里头默默地念过多少遍。
　　 友军已上四年级了。老师已三令五申要求同学们人人配钢笔，班里只有友军和学进，学前等少数几个同学没准备。不是他们不想准备，而是家中父母实在拿不出那么一大笔钱去买钢笔。
　　 衣服可以穿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将就，书包可以用妈妈用碎布拼接而成书包勉强用用，虽然花花绿绿地会受到别有心机的同学的嘲笑，但友军不在乎这，书包是装书的，能装就行，衣服是蔽体的，能盖住屁股就行。最让友军头疼的就是钢笔和墨水，无论是蓝墨水还是黑墨水，都要一角五分钱，最便宜的永光牌钢笔，也需一元五角。友军知道，爸妈没钱买，全家一年的零用钱都寄托在猪圈的一头猪身上，妈妈的针尖线头，爸爸的大公鸡牌香烟，二锅头粮食酒全靠它。
　　 虽然友军非常急切地想买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但懂事的友军从来不向爸妈提，宁可在学接东拼西凑地借同学钢笔用，因未按时完成老师作业被陈老师在教室前罚站受委屈。
　　 现在，两条鲤鱼给了友胜和友军实现梦想的希望。
　　 友胜和友军仿佛梦想也伸手可及，只在明日清晨，明日清晨在集市上把两条鲤鱼卖掉就可以了。
　　 集市上鲤鱼的价格友胜和友军反复打听过了，遇上行情好，可以卖一元二一斤，两条鲤鱼，一条可卖4元三角二分，另一条可卖五元七角六分，这是友胜和友军反复计算过的，这笔钱买友胜想要的绞笔刀、铅笔盒，友军想要的纲笔和墨水已绰绰有余。友军甚至想奢华一回，买一支二元四角五分的英雄牌钢笔。但友军想想不现实，弟弟头脑简单，考虑问题总是欠周，难道橡皮擦，小字本，算术本就不是也急着要买的吗？
　　 还有，爸爸妈妈也需买顶新草帽了。爸妈现在戴的草帽头顶已有几个大窟窿，而且又黑又霉，走到哪儿都有一股酸腐味。
　　 “唉，家中要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都恨不得去把街面上的百货全搬回家，才够用。”友军心里叹息头。
　　 两条鲤鱼，无法完成家庭全部梦想的使命。
　　 （二）
　　 两条鲤鱼，也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那是友胜和友军“百万人”丛中争来的，其中还包括了老天爷格处的眷顾，幸运之神的降临。
　　 友胜和友军的村子叫陈家村，村中村民基本姓陈，只有几户姓吴的。
　　 陈家村在黄陂县的最西面，壤接孝感县，所以有俗语：黄陂到孝感——现过现。
　　 陈家村周边是典型的丘陵地势，东部高，西部低。东部，主要是陈家村的旱地，种植小麦、油菜、大豆、高粱等。西部为主产粮区，一年种两季水稻。从东到西，环绕村庄周围的大大小小的池塘有十几个，像一颗颗璀璨的星星镶嵌在陈家村的土地上。其中有三个最大的，一个在村口，有二十亩见方。一年四季水清澈见底，常常是天光云影在池塘里共徘徊。池塘主要是供村民饮水中。一个在村后面，狭长狭长的，有一公里，像一条小河被截了一段，也像围在村庄脖子上的白围巾，或像一条白玉飘带，是村中牲口集中饮水的地方。还有一个，在地势最高的东面，也是陈家村最大的一口塘，大约八十亩。远看像一个生长六指的巨人的手掌，村民形象叫它六指湖。六指湖水优清冽，在西岸，还有个天然的鹅卵石沙滩。主要供村中农田的灌溉，夏天也是全村人游泳狂欢的好去处。
　　 这三口塘常年是保持一定水源的，不是大旱年不会干。
　　 而这一年的夏天太阳格外猛，把村庄周边的道路烤的灰白灰白的。村中的小池塘早就干的发裂，塘底可以走人了。六指湖成了陈家村唯一的灌溉点。六台抽水机，像六条巨大的黑蚂蟥，日夜不停地吸着六指湖的鲜血，六指湖的水面越来越窄，终于水面低到友军和村中小伙伴们可以下湖摸鱼了。
　　 说起摸鱼，友胜觉得村中的小伙伴们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个像渔舟上专门捕鱼的鸬鹚似的，小伙伴们一猛子扎进水里，等露出头时，基本没空手的，不是摸到小鲫鱼，就是小虾。
　　 友胜才刚刚学会游泳，还不会摸鱼。他下湖水里试过，手在深水里碰到鱼，鱼总是一溜烟的跑了，根本无法捉住。但让友胜自豪的，是哥哥友军摸鱼的本领，在全村小伙伴中是顶呱呱的。友胜觉得哥哥甚至比鸬鹚还灵敏，矫捷，比鸬鹚潜水能力都强，哥哥一个猛子从东扎下去，等看到哥哥的黑脑袋时，已在湖心。每次，哥哥友军是村中小伙伴摸鱼最多的，有时友军还会抓到甲鱼和乌龟。
　　 一般友军下湖摸鱼，抓到鱼就用力甩上岸，友胜就去拾起来，放在小木桶里。木桶一般装半桶水，友胜会小心翼翼地把鱼儿还养着。
　　 但来捕鱼的也不止小伙伴们摸鱼。当湖水更浅一些，窄一些时，保间叔就背着鱼篓，带着鱼网来了。
　　 友胜在岸上，最爱看保间叔撒网。保间叔瘦瘦高高的，像长长的高梁杆子，头发也稀稀疏疏的零乱着，像刚抽穂的白高梁。据说保间婶就是受不了保间叔的癞痢头，才离开保间叔的。可别看保间叔身材瘦弱，可身子一转一扭间，撒出的网漂亮极了，像天女散花似的，又像一个大圆规划的圆。每网下去，捕的鱼比十个小伙伴摸的鱼还多。小伙伴们没有不羡慕的，恨不得也有一张鱼网，但鱼网很贵，没有几家买的起。而鱼网的维护也费工费时，农村无闲人，没有谁还真有闲工夫去伺候一张鱼网。保间叔是村中唯一的例外，他是靠捕鱼为生的。
　　 保间叔不仅有撒网，还有拖网，赶网。每一种网保间叔都运用的特别娴熟：池塘里人少水面宽时，就用撒网，人多，水面窄时就用赶网，没有空着的。
　　 每次干塘或干湖，保间叔都是捕鱼最多的人，保间叔应该是捕鱼能手。他也是对市场鱼价信息掌握最准确的人，因为他上集市去卖鱼最多。
　　 鱼网也有蔽端，水面宽，人少时鱼网最好发挥，可鱼儿精着呢，还不等鱼网落水，鱼网的阴影投在湖面上，鱼儿就跑开了，只有跑得慢的小鱼小虾被网到。等到湖水面狭窄了，水浑浊了，鱼儿撞晕头，好网了，可村民也会闻信赶来，有丢下正在割谷的镰刀的，有放下正在手中插着的秧棵的，有歇下肩上正挑着的担子的，有卸下铁犁停止耕田的，从四面八方向六指湖赶来，加入捕鱼的狂欢。原来，村中的小伙伴只是捕鱼前线的哨兵，探听消息的。湖中一有风吹草动的信息，就会摇动手中长长的竹竿，竹竿一头会系上红布条，像高举的红旗呐喊村民冲锋似的。
　　 一霎时，湖中聚了上百人，像六指湖端出一海碗热气沌沌的鲜饺似的，也像给六指湖种植了个水杉林似的。
　　 大家也各呈其技，赶网用力地一网网向前赶，有只顾埋头赶鱼的，两只赶网撞在一起，撞的人仰马翻似的，仆入水中，爬起来一脸的浊水，但彼此也不会恼，看着彼此的狼狈相，还会击掌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还不忘手忙脚乱地赶紧捕鱼，毕竟，鱼捕在自己的网中才叫自己的。
　　 也有用搭网的，两只手撑着一个大圆圈，向前奋力地推着；也有没鱼网的，用竹筛前后左右的滔。
　　 有体弱的妇女，儿童，在水里迈不动腿的，就在水边淤泥滩捡一浪一浪涌上来的小鱼小虾。
　　 大家笑着，闹着，呼喊着，有捕着大白鲢的，把鱼高高举过头顶呼喊着，炫耀着，有捕着大鲤鱼的，小心谨慎地装进鱼篓的，被黄颡鱼的硬刺戳穿手指的，疼的捧着手指叹气；有抓到甲鱼反被甲鱼咬到手指的，眼泪直淌。可这时大家也没一点同情心，反而互相讥笑取乐的。村民已不像是在捕鱼了，而像是把六指湖当作了一个大圆桌，大家聚餐来了。聚的是快乐，咽下的是一口口的幸福。
　　 那一刻，友胜挎着小竹篮，在湖滩的淤泥里艰难地迈动着小腿，捡小鱼小虾。
　　 友军手里没有赶网，甚至连搭网也没有，但友军机敏，会想办法。
　　 捕鱼的最佳时间是湖水被闹浑浊了，鱼都缺氧浮头时，但这时徒手摸鱼是无效的，鱼都浮在水面，水底已不藏鱼了，就连一贯生活在水底的鲫鱼和鲤鱼，也会浮到水面上去了。友军知道，水太浊了，会缺氧，鱼浮到水面，是为了呼吸更多的氧气。
　　 鱼浮头了，最好捕，但需要渔具。水面的鱼，徒手是抓不住的，鱼可不是像投降的敌人或披着黄军装甘心做日本鬼子走狗的皇协军，每条鱼都不会俯首就擒，定会抵抗到底的。
　　 “电影里人不如鱼的人太多了，”友胜想。
　　 友胜家曾是有个精致的搭网的。网绳是最耐磨的尼龙绳，网箍是一指粗的铁丝绕了两圈。那还是几年前友军多次找父母闹着，父母才狠心买的。那时候友胜还小，友军还没上学，家里还有点闲钱，一个搭网的钱，父母还省的出来。不像现在，父母处处捉襟见衬的，想再添个新搭网，有点痴人说梦了。可那搭网用几年了，早叫家中的耗子咬的大窟窿小窟窿的。虽然母亲耐心的织补这几回，但还是赶不上满屋耗子的尖牙利齿。看着破乱不堪的搭网，友军不禁摇头，知道搭网是无法再用的。但捕鱼总不能空手吧！友军苦恼了一阵子，在堂屋里发着呆，无聊地看着母鸡领着一群才生硬翅的小鸡进进出出的，忽然灵光一限，就拿鸡罩去捕鱼。
　　 “鸡罩罩住的鸡，也一定晕住的鱼，而且会罩大鱼。”友军向弟弟友胜滴咕了一几句，把友胜也说的豪情万丈，信心满满的。
　　 兄弟俩抬着鸡罩像抬着挺重机枪似的，步伐雄健沉稳地出门了。
　　 （三）
　　 有时就是这样，想像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鸡罩捕鱼的劣式明显：用鱼网的一看见浮出水面的鱼头，一网就把鱼网住了，迅速，快捷，而鸡罩即使罩住了鱼，还需徒手把鱼摸出来，而像白鲢，胖头鱼，白条鱼，鲤鱼等大型点的鱼，别提多机敏，狡黠，明明看见它们露头大嘴巴一呼一吸的，可还没等你靠近，却一个潜水，悠忽不见了，根本不是反应比鱼网慢一拍的鸡罩可捕的。
　　 十几次鸡罩罩下去，都徒劳无功后，友军脸上都开始流淌如细泉般的汗珠，有点灰心丧气了。
　　 友军看着那一个个捕着大鱼而欢喜雀跃的人群，感觉都是在嘲笑他无能似的。